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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粮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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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连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停了。
云淮晏寥寥草草用些清粥,被苏叶和陆小勇盯着服了药。本来约好了待陆小勇派去的人探回来消息,便一起去杨恕的院子里,可云淮晏午后病发凶险,身子还虚,久坐都是勉强,更枉论出门。
陆小勇守在门口劝得恨不得跪下,两人这样耗了半晌,终于是云淮晏退了一步,让人去请杨恕过来。
杨恕来时捎带了两个人,一个跟在他身后,是住在他院子里的巧儿娘,另一个看来面生,他手上的衣袖被扯烂了一半,揉巴揉巴攒成一团塞在他嘴里,双手被杨恕反剪着,拖拉进入院中。
“这是?”
杨恕干净利落地扯下他另一只袖子,用嘴咬着撕成布条,将他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捆住,把人往回廊的角落里一丢:“来的路上撞见的,这个人多话得很,为了防他出去说什么不该说的,索性将他绑回来。”
陆小勇凑近些看了那人半天,恍然大悟:“诶,这人不是那天在大堂里说……”
他瞟了坐在不远处的云淮晏和站在他身旁的苏叶,将后面的话咽回去。这人正是他们进锦云楼的第一日,在大堂里与杨恕起了争执,议论端侯府与长平军是非的人。
确实是个多话的人,长平军岂是他可以乱嚼舌根的。
陆小勇仰起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将他晾在一边。
“你还认得他?”
陆小勇挺起胸膛,满脸骄傲:“不是我吹,我别的本事没有,记人的模样最厉害,见过面的人,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我曾见过。”
“哦?”听了这话,杨恕玩味地挑眉不置可否,朝角落里的那个人努努嘴:“那这个就麻烦你带到偏厅里关一会。”
一场秋雨一场凉。这个秋天池州城下了半个月的雨,早已湿冷透骨。
杨恕打起棉布帘子走进屋时迎面便是一股暖气,刚进门的地方便有两个炭盆,迅速将来人身上的湿冷烘干。杨恕在炭火旁细细烤了烤手才往里走去,整个人暖融融的才敢坐到离云淮晏近些的那处位子上去。
云淮晏脸色比今早去见杨恕时还要糟,连唇上的淡薄血色都褪得干净。他倚着圈椅的扶手坐着,时不时侧头掩唇咳嗽。
从京都带来的近侍总共有十九人,陆小勇这回派的是轻身功夫最好的小六和小七。
两个人早早在厅里候着,将躲着官差混入呈西村看到的景象一一描述。
巧儿娘显然是不服气的,她几乎从位子上跳起来:“不可能的!我们被遣散前有过几个晴天,各家各户多多少少还是从地里收了粮存在家里的库房,下了这么久的雨,麦子长霉我信,库房里什么都没有,是绝不可能的。”
“呈西村一共五十三户,我们来不及一一查看,但所见的几户人家库房里确实什么也没有,此外,地里的东西也基本都收完了,并不像她们说的屋里屋外都有新粮。”
小六小七是陆小勇在京都挑的人,若不是这一趟,恐怕此生都不会到北境来,与这里毫无瓜葛,自然是没有说谎的因缘。
而巧儿娘与他们萍水相逢,所有事情空口无凭,若有人说谎自然是要怀疑到她们头上。
屋子里一时沉寂,炭盆燃得正旺,噼里啪啦地曝出点点火星。
云淮晏的咳嗽声转急,左手搭在圈椅扶手上,手掌不动声色地抵在心口。暗夜中屋舍内光线昏暗,他的面色明晦莫辨。一边坐着苏叶,一边坐着杨恕,云淮晏掩唇咳了片刻,忽然一窒,愣了愣,随即背着苏叶,将头转向杨恕那一侧。
杨恕本以为云淮晏有话要讲,却见他掩在唇边的手一握,指缝间隐隐透着血色。
无声地,云淮晏抬眼看他,目光澄明而诚恳,幅度极小地摇头。紧接着,他将刚刚掩在唇上的那只手缩在袖子里,翻手抽出一方帕子,将掌间血色擦拭干净。
他身后,苏叶浑然无觉,皱着眉头暗自比照小六小七与巧儿娘各自话中的区别。
如云淮晏所愿,杨恕没有多话,只在他的杯子里添了热水递过去。
巧儿娘能说会演,那么小的孩子她都能教出一段娇媚风采,云淮晏与杨恕面上没说,心里对她的信任实在少得可怜。
苏叶却不同,她自小被父兄被云淮晏捧在掌心里,没见过什么坏人,干过最坏的事也不过是掏掏鸟窝,她的情绪一日里跟着两对母女的故事跌宕起伏,早对她们的故事深信不疑,想了半晌:“那就是有人偷偷运走你们的粮食喽,会是谁呢?”
确实不无可能。
人心一旦存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就容易错过显而易见的答案。
恰好这时候陆小勇带着苏叶想要的答案闯进来。
他粗枝大叶不拘小节惯了,冲进屋里来才想起屋里还有杨恕和巧儿娘,僵在屋子中央,脸上震惊的神色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陆小勇藏不住事儿,火急火燎地闯进来,看了杨恕他们一眼,定在原地三缄其口,脸上就差写上一行字——“我知道一个不能告诉你们的事”。
杨恕是个知道分寸的人,笑着站起身:“今日天色不早了,不如先休息吧。”
巧儿娘依然有些不甘心,想要争辩什么,却被杨恕一个眼神压了下去,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云淮晏与苏叶亲自送杨恕到门口,杨恕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来时带来了两个人,除了巧儿娘,另一个还被丢在偏厅角落里呢。
他一贯礼数周到,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这回却破了例:“我院子里都是妇孺,防止意外,我就不在公子这里多待了。我带来的那个人,公子若是想再关着,便这样再绑他一夜也不妨,若觉得他无足轻重,麻烦你替我放了便是。”
云淮晏午后昏睡的时间不短,与杨恕碰面时已是暮色沉沉,此时已临近亥时。
天色已晚并不全然是托词。
关上院门,云淮晏面上已有倦色,倚着苏叶勉强站着,问陆小勇:“刚刚你想要说什么?”
“那妇人没有说谎,小六小七也没有看错,呈西村的粮是被偷了。”
“被偷了?这也太过分了,他们辛辛苦苦耕种了一年……”苏叶气得咬牙,话没说完忽然回过神来,“诶,不对呀,进呈西村的路不是都有官府差役把守,连村民自己都进不去,怎么能有人在官差眼皮子底下把整个村子的粮都给运走?”
“没人能在官差眼皮子底下把粮运走。”云淮晏眼眸漆黑,目光沉沉,他的脸色依然苍白,面上温温笑意收起后,是一种霜白肃杀的阴沉,“除非偷盗者就是官差自己。”
陆小勇无话可说,只应和地点头。
云淮晏按了按突突跳着的额头:“我们去见见偏厅里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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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立舟锦衣玉食惯了。
家里也不是没有艰难的时候,但再艰难,整个家族里好吃好穿的东西都是紧着他用的。他们总说他是豪门贵胄如何也不能失了风雅气度,自黎立舟记事以来,即使最是难堪落魄的时候,也不曾这样狼狈地坐在地上。
亥时已经到了,平日里这个时辰黎立舟已换好丝绸中衣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冷风随着被推开的门灌进来,黎立舟勉强撑开阖上的眼睛,看见走进来三个人。
其中那个高高壮壮的,他认得,刚刚就是那个人将他丢到这个房间里来的。另外两个人,一个高挑清瘦,脸色泛着病态的苍白,连唇色都淡至青白,另一人比他矮了半个头,骨架纤细,衣裳套在身上有种捉襟见肘的尴尬。
黎立舟打个呵欠,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们三个人走到他面前。
云淮晏有些撑不住,抵着唇咳嗽几声,身子晃了晃,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苏叶扶着他在陆小勇移来的椅子上坐下,解开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腿上,忧心忡忡地盯着他,小声劝:“明天再说好不好?”
云淮晏摇摇头,轻轻握了握苏叶的手:“只要一会儿。”
黎立舟昏昏欲睡,嘴里塞着的布团被陆小勇抽出来也并未让他打起精神。可是苏叶穿着束着袖口的箭袖短衣转过身来面向他时,他的目光忽然澄澈清明,紧紧盯着苏叶领口。
苏叶的脖子上系了一条红绳,绳子上坠着一块玉璧。她平日里将玉贴身带着,今日不知做什么事的时候将玉撤出来了几分,领口处露出小半块玉璧,玉璧上隐约可见雕了一只龙首鱼身的神兽。
那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她领口处一片莹白光泽,极易吸引人目光。
于是黎立舟的目光便被锁在了上面。
“你是谁?”云淮晏声音低弱,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黎立舟收回目光,挑眉:“都不知道我是谁,你们为什么要绑我?”
“因为你是个爱说三道四的人。”陆小勇抢着回了一句。
“那你说说,我说了什么道了什么?”
明明那天听他搬弄过端侯府与长平军的是非,可陆小勇忌惮着苏叶不敢提起,只要生生吃了这个亏,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陆小勇老实,怎么能说得过他?云淮晏压下笑意,沉下脸来:“我只问你三个问题,若我验证了你所言属实,便放你走。”
黎立舟干脆利落:“你问。”
“你是怎么知道呈西村的粮食是被官府运走的?”
“我叫黎立舟。”黎立舟先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接着往下说,“我并没有亲眼看见粮食是被官府运走的,但是进出呈西村的路上有许多车辙,仔细看可以发现,大部分车辙印都是进村的浅出村的深,说明没有人往村子里运加固堤坝的砂石泥土,反而从村子里往外运东西。”
“他们往外运什么东西?”
“城郊产粮的村子,池州城粮库空空,有什么东西需要用车子往外运?我能想到的也只有粮食了”
“你怎么知道池州城粮库空了?池州是北境粮仓,近年来未有天灾,也无战乱波及,池州的粮库又这么会空?”
黎立舟咧着嘴笑着看云淮晏,脸颊上挤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我已经答了三个问题了。”
算上开头没头没脑的介绍了自己,满打满算是回答了三个问题。
他倒是个守信的人,前三个知无不言言不无尽,三个问题之外,再不肯开口多吐出一个字。
陆小勇气得跳脚,云淮晏笑笑没再多问,只让陆小勇招人腾个房间安顿他。
很快便有护卫来将黎立舟带走,云淮晏倚在圈椅里歇了口气,挥手让陆小勇走近些。他胸口仿佛堵了一团什么东西,一呼一吸间尽是阻滞,青白色的唇微微染上绀紫,实在提不起力气高声说话。
陆小勇凑近些,他低声说话,说上小半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你让人再去看看,池州的粮仓里,是不是大多是今年的新粮?与账上载的,今年新入库的粮食,数目是否相符?还有,池州城守城的,是卢之竣将军,明日,你亲自去向他借人协助加固堤坝。”
“可是我们一无兵符,二无调令,卢将军冒然出兵有违法纪。”
“记着,以你不是以长平军前先锋营副将的身份去向他借人。”云淮晏又停下来缓过一口气,“你是以平王府一等侍卫的身份去向他借人的。长平军正是多事之秋,再禁不起一点风雨,至于我,父皇与三哥无非是骂我几句,至多也不过是罚跪几个时辰罢了。”
他眯着眼睛又想了想,似乎是确定了已经将要交代的事尽数交代了,才微微皱起眉头,用力握了握苏叶的手:“小末,你别怕。”
话音刚落,他身子轻轻一抽,血色自口中涌了出来。
“阿晏!”苏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脸上血色退尽,斜依在圈椅里喘息。
那口堵在胸口的淤血呕了出来,云淮晏反倒觉得气息通畅了。
不知身上哪里出了问题,他并不觉得多难受,只是腥气一股一股不停向上涌。苏叶将他搂在怀中,拿衣袖不断擦着他口中涌出的血色,濡湿了半幅衣袖,却依然擦拭不尽。
“快,快找大夫!”
云淮晏靠在她肩头竟还能挤出一丝笑,他指尖沾血,无力地握了握她的手,边说话边又咳出了几口血沫:“别担心……我没有哪里难受……也……也不疼……只是有点……累……”
苏叶拍拍他的脸颊:“你不要睡。”
可是云淮晏是真的疲倦已极,他挣扎着睁眼看她,撑不过片刻,眼皮又要缓缓阖上,被苏叶喊着又勉强醒来,如此往复,终究还是敌不过刻骨倦意,昏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