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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风波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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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侯府的荣华不是一夕之功,而败落却只在几日之间。
二月初五,端侯府被指谋害宁王云淮清。
桐华山下的猎场自出事后数月之间一直由都护军守着,云恒派人从桐华山下云淮清的营帐中取来衣物,在大殿之上以此为饵,当真引得暖意中醒转过来的毒蛇屡屡攻击。
送到宁王府的一封指认端侯府的信笺是这场风波的关键。
云淮晏是当初云恒指定彻查此事之人不免牵涉其中,被急召入宫,与苏淳、云淮清等人都在磬竹宫里。
那封不知来处的信上将云淮晏数月之间关于蛇信草的调查详实列在云恒面前,云淮清招引毒蛇归因于蛇信草,蛇信草来自南昭,端侯夫人是南昭蛇女,端侯府中曾种蛇信草又在云淮清中毒后一夕之间拔除……
持有药草在前,畏罪拔除在后,端侯府似乎当真疑点重重。
大殿之上,苏淳依然冷静,他镇定自若承认自己的夫人是南昭人,承认府里种有蛇信草,却矢口否认这与云淮清中毒有所牵连。
他正义凛然:“若只凭这样的证据便要指认拙襟,只怕大梁境内的南昭人要人人自危。”
云恒面无表情,不做决断,只让温冀去将端侯夫人带进宫里来。
一番盘问,端侯夫人始终三缄其口,最终只能与苏淳一并先收押牢中,隔日再审。
却不料当天夜里,端侯夫人在狱中用一条单薄的床单自缢身亡。她留有一封血书,只说南昭人流落大梁,言微命贱,为了自己和整个端侯府的清白,以死明志。
这到底不是云淮清想见的局面。
端侯府与云淮定素来关系匪浅,当年苏淳甚至生过棒打鸳鸯拆散苏叶与云淮晏,将苏叶嫁给云淮定的心思。云淮清与云淮定储位之争局势未明,借着此事顺藤摸瓜,坐实了云淮定残害手足的罪名,不能说不是云淮清的一步好棋。
可惜,这件事在端侯夫人这里戛然而止。
不论端侯夫人是否有罪,终究是死得刚烈,云恒本对苏淳心生歉疚,隔日便要放他出狱,好生料理后事。
却不想端侯夫人牺牲自己却到底没能保得端侯府世代荣华高枕无忧。
在端侯夫妇二人入狱的次日,户部季志展与刑部张鹏一同揭发苏淳私占土地。
苏淳的侯爵承袭自父亲,当时端侯府在驰县有地二千八百亩,苏淳承袭侯爵后又经历云恒几轮赏赐,本应享有土地三千六百余亩,可他利用地契图纸中模棱两可的边界,仗着权势勾结地方官员私自往外扩了将近一千亩土地,收取高额佃租,惹得怨声载道。
而引户部、刑部联合彻查临县土地的导火线却是年初的一桩命案。
死者是苏淳土地上的佃户,被前来收租的端侯府家丁殴打致死,因为端侯府权势大,此事在地方被压下了去。一直到今年收成不好,佃户不堪其苦,闹得厉害,才被张鹏得知,而后牵出诸多事端。
牵扯谋害皇子在先,被曝私占土地、纵容家丁行凶在后,端侯夫人的尸首被送回端侯府,而端侯依然被扣押狱中,没能送她最后一程。
平王府这头,苏叶向云淮晏证实了母亲自缢、父亲被捕、端侯府被封的消息,当即瘫倒下去。
白彦为她把脉,只说哀伤过度并无大碍。
末了,他特意看了云淮晏一眼。这人的脸色看着比昏睡中的苏叶还要糟糕一些,这几日他虽然看似清闲下来,不再为任何人任何事奔忙,可一边是云淮清,一边是苏叶,无论谁都是他不忍辜负难以割舍的,身上虽不必忙碌奔波,可心里怎么会好受?
白彦悠悠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低声劝道:“放宽心,自己也要保重,否则怎么照顾小丫头?”
云淮晏垂着眼点头,道理他都懂,可是彻夜辗转时,他听过的每一句劝解都毫无作用。
欢儿打了盆温水进来,绞了帕子要给她家小姐擦脸,却被云淮晏接了过去。他示意她出去:“你去找人把马车备好,明早陪王妃回一趟端侯府,去送夫人一程吧。”
端侯夫人一死,此事便成了悬案。
云淮晏之前对端侯府的种种恶意揣测尽皆无从考证,他回想起苏淳在磬竹宫上为自己的夫人辩解的话,仅仅是一个思乡的南昭人种了一丛蛇信草,何罪之有?仅仅是看厌了花草,拔掉换了新品种,何罪之有?
是非曲直已无从考证,他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害死苏叶母亲的元凶!
想到这里,云淮晏胸口一痛,侧过头去压着声音低低闷咳。苏叶不安稳地辗转着,云淮晏勉强咽下翻涌上来的腥气,转过身去看床上的人。
苏叶便悠悠醒转过来,目光迷蒙地看着云淮晏愣了一小会,昏迷之前的记忆翻卷上来,眼泪又止不住地翻涌出来。
“我娘,我爹真的……”苏叶攥紧了他的衣袖。
云淮晏坐到床沿去,将她揽入怀中,并不说话只轻轻拍抚着她的背。
“阿晏,皇上向来疼爱你,你去替我爹求求情好不好?”
她满脸泪痕地仰头看他,目光有些迟滞,不复往日跳脱灵动的模样。
云淮晏心中一痛,他曾答应苏木一定会好好待她,到头来让她变成这个模样的人竟然真的是他自己。他硬着心肠拒绝她:“小末,国有国法。”
苏叶摇头:“你一定有办法的。”她竟然有些紧张,语无伦次起来:“之前是我爹不好,但是那是以前的事了,我们都已经成亲了,你不要记恨他,好不好?阿晏,我没有娘了,我不能再没有爹爹……”
“你还有我。”他的声音轻若叹息,“睡吧,明早去送你娘最后一程。”
她依然哭得停不下来,云淮晏只抱着她陪着她,并不多说一句话。
这一日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从他发现端侯夫人的身份,带着这个消息走入宁王府那日起,他就知道他不能为她保住端侯府,也无法保她不识疾苦尽世欢愉,他向云淮清争取了一个月,能做的也只是将她名正言顺地安放在自己身边,远离这场风波罢了。
苏叶渐渐哭得累了,在云淮晏怀里渐渐睡去。整夜,苏叶像一只喵咪一般乖巧,静静蜷在云淮晏怀里,梦中仍在抽抽搭搭地哭。
那一夜,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平静祥和。
第二日,苏叶与欢儿一例未施粉黛,两个人都红肿着一双眼睛,面色憔悴,去了金银首饰,只用素色的缎带寥寥草草绾了头发。云淮晏陪着苏叶一夜未睡,眼下的阴翳比她还要浓重,他亲自为她披上一件素色披风,将她送到门外。
门外候着的马车简单朴素,并非平王府的马车。
大梁礼法里向来是没有皇家人为戴罪之人奔丧的道理的,苏叶已经嫁入平王府,此番回端侯府为母奔丧,也只能暗中行进不可张扬。
云淮晏低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温声道:“抱歉,不能陪你。你早去早回,我等你。”
苏叶哭得目光迟滞,愣愣看着云淮晏,半晌才点了点头。
看着苏叶的马车渐行渐远,云淮晏目光幽深。她在平王府时,只是听闻端侯府生变,可她去了端侯府,就会知道她枕边的这个人在这场风波中起了怎么样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一去,回来时只怕物是人非。
“殿下,今日去军营吗?”陆小勇不识趣地插了句话,被锦瑟狠狠地踩了一脚,嗷嗷惨叫起来,锦瑟气得恨不得拿针把他的嘴巴缝上。
云淮晏转过身来看锦瑟和陆小勇,笑意缥缈:“不去了,我有点累……”话音刚落,他脸色一白,猝然喷出一口血。
云淮晏被送回无竹居安置妥当。
白彦被陆小勇慌慌张张地拖进无竹居时,云淮晏正倚在床头,手里松松地握着一块帕子,帕子上尽是淋漓血迹。
他微微合着眼,听见动静才睁眼看着白彦叹气:“又要麻烦先生……”
仿佛是意料之中,白彦不急不慢地放下药箱,伸手搭上他手腕:“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疼……”云淮晏皱了皱眉头,偏过头去又呕出一口血,“哪里都疼……”
白彦瞪着眼睛问他:“你居然还敢跟人动手?”
终究还是没能瞒过去,云淮晏躲开白彦的眼神,他也没想到只是被撞了一下,竟然伤得有些严重:“不是动手,那日在磬竹宫上,端侯夫人想要触柱以死明志,那时我也来不及拉她,只来得及挡在柱子前面……”
南昭蛇女贞烈,端侯夫人愤然冲向大殿上的柱子时,云淮晏就在柱子旁,伸手扶她,依然被她一头撞在胸口,后背狠狠撞上柱上。当时只觉得胸口一阵阵闷痛,昏沉间难受欲呕,当着云恒的面只能佯装作无事。
一名老妇人的力气能有多大?
他本以为这样的碰撞算不得大事,却不想隔了两日疼痛不见减轻,甚至闷痛转为刺痛,他有时忍着痛轻轻咳嗽,竟然带出零星血花。
“前前后后好几日了,你就不能早些喊我来看看?”白彦气得跺脚。
是好几日了,可端侯府风云突变,他不能不顾及苏叶,明知自己伤势不轻,却就此耽搁了下来。
提起端侯夫人,云淮晏顾不上回白彦的话,他依然有些遗憾与歉疚:“她那时已心生死志,是我们的疏忽……”
白彦看了云淮晏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写了药方递给锦瑟去煎药。
屋子里只剩下他和云淮晏两人。
白彦抽了几枚银针,轻快落在云淮晏身上几处穴位上,轻轻拈着银针转动,蹙眉道:“你今日呕血是因为前几日的内伤,可心口的疼痛却并非源于伤伐。”他细细观察云淮晏的脸色,苍青中透出一点紫气来:“你的心肺本就积弱,用来三青丝之后只会日渐衰败。心思不要太重,端侯府自有造化,你已护住了苏木与苏叶,可以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白彦垂着眼睛,专心于针砭,看似漫不经心道:“伤害过三殿下的人,若是不自裁,也无人制裁,你难道不会亲自动手?”
这本就是一局无解的棋,进退维谷,总要有所牺牲。
世间万事,求仁得仁已是难得,他怎么还能奢望两全其美?
白彦慢慢收起了银针,给云淮晏盖上被子,难得好脾气地说话:“什么也别想,趁着那丫头回去的时间,睡会吧。”
“先生,你说小末会怨我吗?”倦意袭来,云淮晏挣扎着撑着一点精神。
“如果再来一次,你是不是依然会查出端侯府有疑,告诉你三哥?”
“我不能让三哥涉险。”
白彦缓缓提起药箱:“所以啊,她怨不怨你,你都还是会这样做。已经发生过的事,就不要去想了,未发生的事,才更重要。她怨不怨,你已经无法改变,但是你能争取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今后好好待她,比如好好保重自己,好能多陪她几年。”
“嗯。”云淮晏应了一声,倦极了缓缓阖上眼昏昏沉沉睡过去。
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白彦的话起了作用,云淮晏这一觉安安心心地睡过了整整一个白天,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经暮色四合。
锦瑟点了一支蜡烛,守在光线昏昏的屋里,云淮晏就着锦瑟递过来的杯子喝了口温水润嗓子,开口便问:“王妃呢?”
锦瑟先端了一直温着的药过去:“白先生让您醒了先把这碗药喝了。”看着他干脆利落地喝完了汤药,锦瑟才斟酌着言语小心翼翼地回话:“陆将军和刘伯都去请过了,王妃她,她不愿意回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