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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生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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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淡素雅的无竹居这一夜红烛高照,窗棂上成双成对的喜字将白日里的热闹延续到了深夜。
夜色渐渐深了。
欢儿在屋外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她已经偷偷往前院去了几趟,听说筵席散了,听说最后一个客人三殿下的马车走远了,听说丫头们开始收拾堂屋里狼藉的杯盏了,可无竹居的主人还是没有回来。
终于院落外响起了脚步声。
今夜平王府里各处沿着小径挂了一溜儿的红灯笼,处处亮如白昼。
欢儿一眼便能看见那个一身红衣的人,大约是因为饮酒,他走得不快,步子也不甚平稳,由锦瑟一路扶着,仿佛走这样一小段路对于他来说异常吃力。
暝瞑夜色中,北风清冷,欢儿盯着云淮晏单薄清瘦的身影,竟生生看出几分孱弱来。
可是怎么会孱弱呢?
那可是七殿下呀,提刀上马征战四方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欢儿甩甩头提醒自己莫要胡思乱想,赶紧去推开门,探头探脑地小声知会苏叶一声。
夜色已深,喜娘早被云淮晏遣走,他并不希望这一夜有太多人叨扰,即使是锦瑟和欢儿,也被他吩咐了各自去歇下。
今夜的无竹居有些陌生,红的、金的、银的,各式各样的物拾在烛火中晃得云淮晏眼睛生疼。
云淮清答应过他,正月里是不碰端侯府的,他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还有两日便出正月了,眼前一片银釭红烛的温情脉脉,两日之后又能剩下什么?
明明与苏叶成婚是他多年夙愿,可这一日,他并不曾真正开怀过,想到要见她,心里便仿佛堵了什么东西,七上八下地惴惴。
“阿晏,是你吗?”
终于,苏叶忍不住在里间喊他,云淮晏仓皇转头,便看见床榻上一袭锦绣嫁衣的人。
她的嫁衣真好看,红得赛过春日里最艳的花,金丝银线细细绣出一对鸳鸯在水波之上交颈而眠,袖口上别出心裁地绣了两支并蒂莲花,寓意美好。
至少在此刻,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与他相携白头。
云淮晏眼眶有些发热,深深吸了口气走进里屋去。
里屋的灯烛显然比外头要暗一些,甜香靡靡,恰好地烘托出洞房花烛夜的气氛。
苏叶头上遮着红盖头,坐在雕床上难得的娴静乖巧,两只青葱般纤长的手指绞在一起,她嗅着云淮晏带着一身酒气越靠越近,手指越绞越紧,脸上发起烧来。
云淮晏在她身边坐下,拉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手背,沉默了片刻,忽然问她:“小末,你可会后悔?”
虽然隔着一层红布,苏叶脸上还是止不住绯红。
她摇摇头,小声说:“不会的。”
大约是她太过娇羞,答话的声音轻细,云淮晏听不分明。苏叶听见云淮清浅浅地笑了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喃喃自语:“没关系,即使你后悔也没关系,我也耗不了你太长时间。”
“什么?”云淮晏的声音很轻,虽然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却能感觉到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倦意,苏叶不由得有些担心,迫不及待地便要自己动手将红盖头扯下来。
挣扎间,她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云淮晏顺着她的动作扯下她的盖头。
红布轻飘飘地从两人之间落下,苏叶等了整整一日终于望见她等待许久的那双眼,幽黑,清亮,纵使沙场白骨累累,纵使朝堂人心沉沉,这一眼依然与她初初遇见他时一样,大雪落了满院,黑白分明,雪亮清透。
苏叶这一日妆容精致,她从他眼瞳里看见自己,美如远山,肤若凝脂,唇点丹朱,脑后一袭黑亮长发在脑后盘成精巧的发髻,正是新妇的样子。
原来,嫁给阿晏的自己是这个模样。
苏叶看着云淮晏,忽然忍不住笑起来,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合卺酒在床边的矮几上,苏叶一来便注意到了。
她弯下腰端起酒器,伸出手臂与云淮晏相交而饮,一杯酒罢,脸上便飞起绯红。
却不想有人比她更不胜酒力。只一盏合卺酒,云淮晏便开始摇摇晃晃坐不住的模样,昏昏沉沉靠在苏叶肩头,竟然当真就这样睡了过去。
“阿晏?阿晏?”苏叶轻轻拍了拍云淮晏的脸颊。
他微微侧过头来,喃喃喊了她一声,只伸手抱住她,蹭蹭她的肩膀,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苏叶哭笑不得,认命地扶云淮晏躺好,为他脱了鞋袜外衣,趴在床边看了他半晌。
这是她与他的洞房,她已是平王府的女主人,总不能此时跑出无竹居住到客房里去。苏叶想了想,红着脸解下衣袋,仅穿着中衣,滋溜钻进被窝里,揽着云淮晏的腰,靠在他胸口,心满意足地睡去。
夜色更深重,苏叶呼吸渐渐绵长。
云淮晏却睁开眼睛,看着怀里毫无防备的小丫头,心中温和柔软化出一汪春水。
这是他们的洞房花烛,春宵一刻,他却没有碰她。
她说她不会后悔。
可她的一生还有很长很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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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苏叶并不知道云淮晏这样忙,每日早膳之后他便出门去,一直到夜幕深重才回来,有时回来得晚了,他索性便不回无竹居了,让锦瑟随便给收拾个屋子便罢。
如今苏叶嫁入平王府,与云淮晏见面反而比之前还要少。
苏叶终于忍不住拉着云淮晏的手,可怜巴巴地问他:“你在忙什么?终日都见不着人。”
那时已经是过了二月二,春寒料峭,云淮晏回来时披了一身寒气,在院子外面咳得直不起身,含了一颗白彦给的药丸才进到无竹居来。
他脱下披风在火炉旁烤了一会儿,感觉被冻得发僵的手暖和起来,才去搂住苏叶,将头埋在她肩窝里,温声道:“抱歉,事情已经办完了,明日不出去,一整日都陪你,好不好?”
苏叶摸着他又细了一圈的腰身,又是心疼又是委屈,顷刻间红了眼眶,先是闷闷地应了声好,过了片刻竟搂着他嘤嘤哭出声来。
“小末。”云淮晏托起她的脸来。
小姑娘这几日也不好受,有时等他到深夜,辗转反侧孤枕难眠,眼下隐隐约约泛起了一圈青色。云淮晏越是温和,苏叶便越是觉得委屈,眼泪难以自制地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她抿了抿嘴,含含糊糊为自己开脱:“我知道你忙,可我就是太想你了……”
“我知道,是我不好。”云淮晏轻轻擦掉她的眼泪,低头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她的唇温软,他的唇冰凉。
他仿佛寒冬里将要被冻僵的一条鱼,贪恋着相濡以沫中的最后一丝暖。
那一夜他们相拥而眠。苏叶枕着云淮晏的手臂入睡,是与他成亲以来少有的安然,云淮晏望着怀里酣然熟睡的人,一夜没合眼。
第二日,云淮晏也确实没有食言,用过早膳,一整日的时光就听任苏叶安排。
他对她言听计从,她说想要去寺庙祈福,他便让人备马,她说想吃舒和斋的糕饼,他便让人去买,只在她期期艾艾地提议接苏槙过来一起喝茶聊天时,云淮晏脸色不豫,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改日吧,今日化雪,地上湿滑,他腿脚不便。”
当时苏叶哪里知道,改日,便是后会无期。
虽有缺憾,但这一日总还是快乐满足的,以至于在后来漫长而混沌的阴暗岁月里,苏叶关于这一日的记忆依然是彩色的,她记得这时的天湛蓝而高远,记得初春时候枝头上欲说还休的新绿,记得晨光暮色中云淮晏垂眸看她,眸光清亮而温和,仿佛涓涓春水。
云淮晏说忙完了事务,便似乎一夕之间真的闲了下来。
他依然每日早膳之后去一趟都护军军营,大约用过了午膳便回来。回平王府时,苏叶大多正在小憩,他就拿本书靠在窗边静静等她醒来,耳鬓厮磨度过那一日的剩余时光。
这样赌书泼茶的惬意日子仅仅是过了三四日,下起一场大雨,雨里还夹着零星雪花。
下雨那天,寒气沁骨,云淮晏回府的时辰比平日里要晚一些,走进无竹居时,苏叶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欢儿陪在她身边,两个人都瞪着通红的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脸色发白。
屋里没有人说话,外面瓢泼雨声压过屋里轻轻浅浅的呼吸。
窗子是敞开的,雨水夹着雪点溅落进来,沾衣欲湿,是缠绵透骨的冷。
但这种冷却抵不上苏叶心里的寒凉。她撑着桌子站起身站到云淮晏面前去,他比她高出许多,微微仰头看他时,忍了又忍的眼泪从苏叶眼角一线落了下去。
她想要问他,想要向他求证,却从心里生出一种掩耳盗铃的怯懦,将唇紧紧抿着,用力之下嘴角微微发抖。
云淮晏叹口气,将她搂入怀中:“小末,你还有我。”
苏叶身形纤细,伏在云淮晏肩头哭得发抖,仿佛一株风雨飘摇中的无依草木。
她的眼泪蹭在他肩头,在他青色的衣裳上洇出一片深色:“所以,欢儿听说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