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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吊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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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京都内城里的宅子也是可以荒凉至此的。
雨水已过,春分将至,本是姹紫嫣红开遍的时节,德胜街的这一处却似乎是被春日遗忘了。
端侯府的匾额还在,门前素白的粗布低低垂着,那些缠绕白布条的雕梁画栋,几日之前才挂着迎风彩绸欢欢喜喜地将他家二小姐嫁到平王府去。
树倒猢狲散,除了几个端侯府的老人,大多数丫头小厮已经连夜收拾了行李离开。
云淮晏走进端侯府时,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引路。
不过几日光景,花繁叶茂的庭院已经显露颓败,无人打理的花木枯败纷杂,枯枝败叶之□□院深深更显得空旷寂寥。地上是狼藉的残叶落花和冥纸焚烧之后的灰烬,风起时微微颤抖着,堂屋里潦草搭起的灵堂中细细的哭声随风飘出来。
最是和煦的春风,也吹不散这座盛极一时的宅子里的阴云。
灵堂里人不多,如今局势不明,往日里与端侯交好的官员大多避嫌不肯来,苏木远在北境,在场的也只有苏叶、苏槙和一些协理治丧的端侯府旧人。
云淮晏走进灵堂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取三支香,对着烛火点香时,手腕被一条细细的软鞭紧紧缠住。
他认得这条鞭子,这是兵器榜上排名第四的金丝软鞭,他托白彦去向天山老人求来送给苏槙的。
顺着软鞭看去,他一眼便看见苏槙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他。
云淮晏回想起他上一回见苏槙时,他还是一个温和少年,每每见到他,眼里会发出光来。
那时他看他的目光,与此刻是全然不同的。
过去终究不可追及,云淮晏心中不尽唏嘘,低声道:“小槙,先让我吊唁夫人吧。”
苏槙分毫不让,软鞭越缠越紧,云淮晏手腕上一阵热辣辣的痛。
“小槙。”
苏槙身旁跪着苏叶,她已经换下了从平王府里穿出来的素白衣裳,换上粗糙麻衣,垂着头安安静静地为她的母亲焚烧纸钱。
听见动静,也只是低低地喊了苏槙一声,从头至尾也不曾抬起头来,更妄论看云淮晏一眼。
苏叶静得仿佛不存在,纤细单薄的身子在烟雾烛火中仿佛一道要散去的影子。她的声音里没有情绪,越是没有情绪,云淮晏就越是担忧,他站在距她几步之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向她伸出手。
被苏叶劝住,苏槙恨恨收回软鞭。
云淮晏恍然回神,收回落在苏叶身上的目光,抬手点香。
死者为大,他恭恭敬敬地奉上三炷香,缓缓走到苏叶与苏槙面前,“节哀”两个字尚未出口,苏槙的鞭子已经迎面劈来。
云淮晏堪堪侧了一步,伸手握住鞭子。
“不要吵到娘。”苏叶眼皮也不抬,声音清冷,“要打出去外面打。”
如今父母都不在,苏叶的话苏槙还是听的,却在收回鞭子的瞬间灌了十成的内力上去,抽回鞭子的瞬间,软鞭末梢划过云淮晏胸口,一线血色在一袭白衣上渐渐晕染开来。
苏槙也是自小习武,虽然不比云淮晏和苏木真刀真枪上过沙场,但秋猎之后云淮晏一直伤病缠绵,哪里受得了苏槙全力一击。他往后撤了一步,没能彻底卸掉软鞭来势中裹挟的霸道内力,只觉得胸口被猛然一撞,气息一窒。
生生受了一鞭,云淮晏脸上霎时退尽血色,抿紧了双唇仍能看见双唇之间隐隐有血色要溢出。他僵直着身子站了片刻,忍不住侧过头去抬手掩住唇轻轻咳嗽,再垂下手去,唇色与脸色一例惨白。
“香也上过了,七殿下请回吧。”苏叶低着头一张一张往火盆里添纸钱。
端侯夫人待人接物向来周到,突然不明不白地惨死狱中,端侯府为之愤愤是难免的。
她所牵涉的谋害云淮清一案由云淮晏负责清查,在踏入端侯府之前,云淮晏已经预想到他于端侯府必定是不速之客。
偏偏苏叶是他不得不来的理由。
云淮晏压制下胸口翻涌的腥气,耐着性子同苏叶说话:“小末,我来接你回家。”
苏叶依然眼皮也不抬:“这里就是我家。”
云淮晏嘴唇动了动,还未吐出一个字,便仓皇抬手掩住唇,侧过头去剧烈咳嗽。衣袖雪白,溅落上簇簇艳色,分外惊心醒目,可苏叶已经不肯再看他一眼,在这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苏叶都不肯将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
假使她肯稍稍留心,假使她在他身上的心思抵得上之前的万一,她决计不会任他日复一日孱弱,也决计不必待到山穷水尽时追悔。
“天色不早了,收拾一下就出来吧,我在外面等你。”
云淮晏身形不稳,留下这么一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
初春时节,天色依然暗得极快。
这一日端侯府门外的灯笼都未及点亮,暮色落下,端侯府外是一片漆黑,只有云淮晏的马车上悬了一盏灯。
车厢里备着几个暖炉,比外边要暖和得多。
炉子烧得再旺,云淮晏还是浑身发冷。他靠在车厢的一角,脸上是毫无生气的白,他几乎连坐的力气都没有,合着眼斜斜倚着几层软垫,一手攥紧握成拳死死抵在胸口。
他自然知道,苏叶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便乖乖出来。只是那时他几乎是他逃出来的,被锦瑟扶上马车,才松了口气,放任自己短暂地昏厥过去。可心中有挂碍,即便是昏迷也不得安生,不到半刻钟云淮晏便悠悠醒来,不顾锦瑟与陆小勇反对,执意在端侯府外等苏叶。
一等便又是大半个时辰。
伤势沉重,云淮晏手里一块帕子已被血色濡湿,咳出来的零星血花溅在白衣上,是白雪皑皑中数点寒梅般的诗书意境。
可惜此时车厢里气氛沉闷如死。
云淮晏意识已昏沉,眸光渐渐暗下去,却又几番挣扎着亮了亮。他的眼睫缓缓落下,细碎眸光渐渐熄灭,锦瑟正打算跟陆小勇商量先斩后奏先将马车驾回去,却不料云淮晏身子猛然抽搐了一下,继而皱紧眉头按着心口,他咬紧了牙关却还是溢出几声呻吟,大股鲜血从他口中涌出,落满雪白衣襟。
“殿下!”锦瑟惊呼,小心翼翼将他扶起来让他半靠在自己怀中,扭头朝外面喊,“陆小勇,驾车,快,回王府!”
云淮晏握住锦瑟的手腕,手指冰凉。
锦瑟急得落下眼泪来:“已经这样了,别等了,先回去吧!”
云淮晏微不可查地点点头,费力喘息:“让陆小勇……去……绑也得把她绑回去……”
他挣扎着抬眼看向车外的方向。
春寒料峭,怕他着凉,锦瑟特意让人将车厢封得严严实实,这一眼,他实在看不见什么。
目光暗了下去,云淮晏的眼前一片迷蒙,拉着锦瑟的手缓缓滑落下去:“我知道她舍不得……可我……等不她了……”他的手滑落下去,头颈软软向后仰去,终究是敌不过伤重的昏沉陷入昏睡。
锦瑟抹了把眼泪,将云淮晏的话转告给陆小勇,一刻不敢多待,让车夫立即驾车往平王府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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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八,端侯府二小姐嫁入平王府,这是当今圣上金口玉言赐的婚,端侯府锦上添花,风光无限。
二月初五,端侯夫人被指谋害宁王,与端侯双双入狱。当晚,端侯夫人狱中自缢,以死自证清白。
二月初六,端侯被指私占土地,纵奴行凶,依然收押狱中。
二月初九,端侯夫人出殡次日,温冀亲自率禁军查抄端侯府,抄出暗室里金银珠宝若干,坐实了端侯苏淳贪赃的罪名。
同日,温冀还在暗室里发现几本南昭文书籍被格外仔细地藏在暗格之中,找京都的南昭人翻译过后,呈给云恒,云恒勃然大怒,当即下令禁军严加看守端侯府,不许任何人出入。
随即,端侯世子苏槙收押狱中,宫里发了八百里加急往北境,将端侯府长子苏木即刻押送回京。
而端侯府二小姐已经外嫁,逃过一劫。
至此,几代荣宠的端侯府一夕败落。
端侯府根基不浅,若不是云恒的意思,几日之内万万不至于落得这样的局面。
可明明这距离云恒指婚云淮晏与苏叶不过短短一个月,圣意难测,没有人知道云恒究竟是怎么想的。
人总是健忘的,如今苏淳与苏槙齐齐入狱,之前端侯夫人自缢一事惹起的风波渐渐无人关注,端侯府的审讯定罪反而成了满朝官员私下的话题。
后来的这些事,云淮晏已不牵涉其中,平王府虽与风波中的端侯府离很近,却依然风平浪静。
凛冽寒冬过去,春日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
只可惜有些富贵繁盛的花,凋零在了去岁最冷的北风里。
端侯一家入狱后,云淮清得了清闲,又担心苏叶闹得平王府不安生,不时便来看看云淮晏。
其实,自那日云淮晏将苏叶从端侯府绑回来,她便像是委顿的花草般,没了生气,不哭不闹,不言不语。
春色如许,花园里的草木层层染上新绿,萃雪亭已经名不副实,看不见一点冬雪的痕迹。
亭子里设了茶席,红泥小炉上咕噜噜煮着今日早晨锦瑟带人从花瓣上收下来的露水,一只苍白瘦长的手执起分茶勺,将茶汤盛入杯盏中。
云淮清静静盯着那只手。
那是一双骨骼挺直修长的手,却不是一双精致好看的手,手掌翻飞间能看见指腹虎口上的厚茧和掌心的伤疤。顺着手背看上去,便是云淮晏从厚重的披风大氅里探出来的一双瘦长的手臂。
云淮清记得他的七弟十来岁的时候像一只小火炉,每年初春最早脱下冬衣,隆冬最迟换上棉袍。
而如今春色已铺了大半个园子了,他的七弟还裹着大氅。
“晏儿,你看着又瘦了。”云淮清轻轻叹气,“怎么回了京,反而一日比一日单薄?哪里觉得不好你跟我说,你想要什么我去给你找来。”
云淮晏笑了:“三哥你这是要把我养成纨绔子弟。”
“那又如何?”云淮清挑眉,“我自己的弟弟我愿意宠着,谁管得着!”
云淮晏低着头只管笑,为云淮清面前空了的杯盏续上水,闷闷地沉默了一会儿,问他:“关于苏淳和苏槙的发落,父皇的意思是?”
事情也拖了有几日了,相比之前查抄端侯府查抄的雷厉风行,苏淳父子入狱,定罪则显得有些拖沓。
到底是老臣,到底是故人,兴许云恒也有不舍得。
被云淮晏这样一问,云淮清忽然想起一件一直想要问他,却找不到机会谈起的事。
他盯着弟弟略显苍白的脸,心中滑过一丝不祥:“那日温冀在端侯府里搜到南昭书籍及书信中有一本药书,请人翻译过后,里面提到蛇信草与断肠散交融,此毒无解。晏儿,之前白先生说我体内仍有断肠散余毒,我当日所中的并非蛇毒,而是蛇信草与断肠散相融而成的无解之毒,是不是?”
云淮晏愣了愣,盯着云淮清看了半晌,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话,旋即哈哈一笑:“三哥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如果像三哥说的,那种毒那样厉害,三哥此刻还能在这里与我喝茶?”
“这便是我要问你的,我此刻为何还能与你在这里喝茶?”
云淮晏低着头把玩空空的茶盏,他早已笃定不会让云淮清知道此事,甚至在为他解毒之初就想好了借口。他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正要开口,萃雪亭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云淮晏与云淮清一同转头看去。
刘伯神色慌张甚至没顾上行礼:“王妃,王妃抢了一匹马,闯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