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红]偲芳》等到樱花

4、04粉黛骷髅

　　——“户隐山寂静清冷的枫林寒夜里，我看见一个女人。她朝我走来，乌发雪肤、明艳殊姿，我的目光逐渐清晰，那是一张世间绝无仅有的姣好面容。胸腔中此时有物怦怦跳动，我所熟识的、我所陌生的、我所心怀爱意却又求而不得的……藤原少女。”

　　年轻的源氏阴阳师走上前来，双手奉上所谓“神赐之酒”的时候，酒吞童子鼻尖隐约嗅到对面人类身上一丝丝浅淡的梅花蕊冷香——混杂在血锈的腥气里，只在源赖光抬手挥袖间，那冷香便再无踪迹。

　　“多谢鬼王大人今夜愿收留我等借宿，实不相瞒，我源氏早仰望丹波国鬼王威名日久，今夜晚这杯神酒敬献给您。”源赖光笑得谦恭，酒吞童子不作他想，伸手接过。因这杯中酒香浓烈，又或者他想酒宴结束后再询问源赖光一番，他身上沾染的梅花蕊冷香是何人所带？

　　宴席上有女妖手拨琵琶吹尺八，唱着山间野鬼精怪其哀叫作出的诡异歌谣，歌声凄厉刺耳，酒吞童子却在这般歌声中与宴席上众鬼一同昏睡了过去。

　　就此沉眠黑暗中。

　　源赖光手持安纲轻声靠近，在这期间，昏睡中的酒吞童子又隐隐嗅到一阵清冷的梅花蕊香，他欲睁眼看时，四肢却似被铁链锁缚，脖颈忽感到太刀出鞘时的寒凉！

　　他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星兜甲包裹住他的头颅后，源赖光冰冷低沉的悼念声：“丹波国鬼王酒吞童子身死，我含冤死去的妻子藤原红叶与京都众位无辜少女，自此皆能得以安息。”

　　——藤原……红叶？！
　　酒吞童子神识清醒的终末，他唯一所能回忆起的，还是红墙碧瓦的伊吹山寺院，阴沉雨日里走来一年幼少女，少女面容模糊，他只能清楚地看见一双宛若鲜红椿花的眼睛。

　　——再未能记起什么。

　　深秋户隐高原的某座神社鸟居下，待酒吞童子睁眼醒来，曾经的一切，伊吹山神子也好、丹波国鬼王也好，甚至于丹波木桥怒斩桥姬救下的藤原少女也好，他全部全部忘却了干净。

　　从神社入口的青石阶拾级而下，他朝着在十五月映照下红枫耀目的枫叶林走去，行至林中深处，巧遇一红绸缎小振袖乌发少女。

　　少女并未被枫叶林的闯入者打扰到，寂静枫叶林中她足踏满地枫叶轻盈缓慢地跳起公家祭祀之舞蹈，恰逢一阵冷风簌簌吹过，树枝头漫天飘落金红色树叶，尽数吹落到月华流光的银白小路上。

　　户隐枫林寒月照，飘飘红叶舞深宵。

　　少女终于看见了他。
　　那少女踏过满地枫叶走来，她脸色苍白，走得缓慢——她太过虚弱了些，像进入寒冬时藏在柔软雪堆中的枯脆落叶。

　　“您是从京都过来的旅人吗？您可曾见过晴明？阴阳师晴明。”枯萎败落的红山茶眼睛悲切地、动人地看着酒吞童子，满怀希望，酒吞童子却只能摇头，他连自己的名姓都想不起来，更莫说回答少女的问题。

　　“没关系、没关系、就算过路的旅人都不曾见过你，我也会在这里一直等待着，等待着你我再相见的那天，直到这具身躯枯朽死去……”少女再不看酒吞童子一眼，喃喃自语什么，跌跌撞撞朝着枫叶林深处走去了。

　　酒吞童子想要追上去，侍从装束的游魂小鬼拦住了他：“您不能再往前走，那是红叶大人的住所！”

　　白发金瞳的独臂妖怪此时寻到此处，他冷眼看着失魂落魄的酒吞童子，也听见他正在重复什么“红叶红叶”。茨木童子不在乎“红叶”是某人的名字还是这枫叶林中哪一片飘落红叶，他注视着友人的双眼——往日作为丹波国鬼王时深红血色人鬼见之惊恐的二目，此时已转变为了淡紫，有什么在束缚着鬼王、牵制着鬼王，只有战意与鲜血才能唤醒他失去的记忆，找回曾经统领万鬼稳坐鬼王座上的霸气。

　　这不仅仅是为了酒吞童子，在他远行时被斩杀的又何止酒吞童子一鬼？金熊童子、虎熊童子、石熊童子……还有当日坐席上数十妖鬼，皆命丧于安纲太刀下。酒吞童子必须找回记忆，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给丹波国无数或丧命或降服或镇压的妖鬼们报仇雪恨。

　　茨木童子憎恶人类、憎恶一切伤害过丹波国的阴阳师们。他强压下心中怒火与眼底恨意，好言劝告酒吞童子去枫叶林尽头的道路旁等他，他办成一件小事后就过去告诉酒吞童子他失去的全部记忆。

　　“你要做什么？”酒吞童子这样问他。
　　“叙旧。”

　　看见酒吞童子远走后，茨木童子才用仅剩的左手狠狠掐住想要离开的紫衣侍从脆弱的脖颈，满带愤怒地问盗墓小鬼：“你知道的吧？带我去见那个叫‘红叶’的家伙，否则我就掐断你的脖子。”

　　直到盗墓小鬼挣扎着点头，茨木童子才一瞬放开，弱者根本没有同情怜悯的必要。

　　盗墓小鬼将茨木童子引至林中深处一座庭院，告诉他红叶大人就在里边。

　　不多废话他重重拉开障子纸门，先闻到一丝酒气，接着一道红色身影从昏暗和室里起身，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低垂着头倚靠门框，看不到面容的红衣女人双手紧攥着茨木童子残破的衣袖一角，她带着醉意含糊倾诉对某个人无边的思念爱慕：“晴明、晴明先生，您过来找我了是么？我一直、一直等在此处，枫叶林春去秋来，我也将要死去了，灵力日渐流失……我会不会变得很丑陋？但是永远爱着您、想着您的这颗心是漂亮的！您看看我吧？您怎么不说话？”

　　那女人抬起脸来，她面相虽稚嫩却无比艳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雪白颈间留下一道血渍凝固干涸结痂的狰狞刀疤——是已经死去因怨念而化成的弱小女鬼，女鬼不再说话，只用黯淡深红的两眼打量他。
　　“不是阴阳师、不是晴明先生……”女鬼早已放开了茨木童子的衣角，她踉踉跄跄地走回和室里，趴在卓袱台上掩面低泣：“快来看看我吧……晴明先生，我支撑不了多久了，京都过来的旅人许多许多，不是、都不是。死前要是能见你一面，多好啊……晴明、晴明……”

　　女鬼活不过这个秋天——当茨木童子意识到这样一件事的同时，他已经颇为有礼节地轻声为红叶女鬼掩上了障子纸门。

　　掐断这样纤细的脖颈对茨木童子来说当然轻而易举，但或许并非他心中所想，这样一个柔弱、年少、濒死的可怜女鬼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日后丹波国大江山鬼王觉醒时的情感阻碍。

　　穿过阵阵寒风的枫叶林，失去记忆的鬼王稍有些改变模样，神便鬼毒酒余毒未消，他的瞳色变幻淡紫、他的发色变幻深红，至少茨木童子该当庆幸，他还保持着利爪尖耳的一副妖相。

　　“挚友啊！你本是丹波国万鬼之王——”茨木童子悲哀愤恨地才起话头，酒吞童子却想起了什么似的出言打断——

　　“红叶！我记得红叶！她本姓藤原，还有、还有什么……？别拦着我！我要去找她——！”

　　“哦呀哦呀，咱可不是故意的哪。”保持笑眼眯眯的星熊童子从枫树后走过来，他手捧酒碗中的酒鬼冒出来做了个莫名诡异的可爱脸红表情，看着倒地不起的酒吞童子和逗弄酒鬼的星熊童子，茨木童子深感无奈，也许他现在回去庭院和室里掐断那个红衣女鬼的脖子还不算太晚？
　　还是算了……
　　毕竟她的生命已经像这暮秋树枝头的枫叶，难以鲜活多少天。

　　“唔嗯……接下来咱还能帮啥忙？”星熊童子踢了踢被他用酒气混乱晕倒的酒吞童子，确保他一时半刻不会清醒。

　　“带回大江山。”

　　“还是从逃来的那条路返回吗？咱打听到另一条小路上会出没京都的阴阳师哦？”

　　“不。就从那条小路回去。”茨木童子还记得那女人无数次重复着的“晴明”，大概是京都某位阴阳师的名字。
　　心底忽然油生出稍微一点儿的那种他向来鄙视的人类才有的“心软”感情——茨木童子并不承认，他会对名为“红叶”的女鬼心软，只是因为那样纤弱美丽、单薄若纸张的少女，已经见不到冬雪了，如非必要，他从不欺凌弱小。
　　只是因为这样——茨木童子心想。

　　从户隐高原回到丹波国的路程不短，好在他们是妖怪，妖力强大感觉不到疲累，借着银白月色与闪烁星光赶路，前走的星熊童子小声唱起秋叶歌谣，悼念他惨死的同族兄弟们：

　　“昨夜坟边客，同唱旧友歌。人世多悲苦，凄凄叹孑然。红叶秋灿漫，遍染户隐山。今君入我梦，力忍心下酸。”

　　沉睡在酒香里的酒吞童子仍然一刻不停地念着“红叶”，后跟的茨木童子不得不在内心考虑是否要过去京都寻找名为“晴明”的阴阳师了。

　　——他感到疑惑，名为“红叶”的女鬼笑起来会是怎样？
　　只有找到阴阳师“晴明”，他才会看到吧？

　　“鬼王大人，我发觉一事。”时间回转到深夜冷雨寒风的丹波国大江山鬼王宫殿，坐席间百物语之主身后青色灯火忽闪明灭，她微微笑起来，青色眼珠从用白绸布擦拭酒碗的星熊童子身边略过，盯在了从宴会开始，鬼王讲述神子与藤原少女初遇便一直沉默到今的茨木童子身上。

　　“之后的事情，茨木童子先生应该比失去记忆的鬼王大人更加清楚吧？不妨对我讲说？”

　　“先前往事，吾心中多数遗忘。”抬眼正视青行灯的茨木童子面上无悲无怒，青行灯未错过茨木童子眼底仅存刹那的躲闪慌乱，和他攥紧又放开的两拳。

　　“也罢。等一个合适的阴沉雨夜，您再同我讲述‘遗忘’的妖鬼物语。若我所料不错，鬼王大人，结局到来了，是么？”

　　“这中间过场就像旁人告知你的一样，直到海妖来到京都，我与大岳丸于丹波国山麓一战，想起了过往全部。作为神子的、作为鬼王的、作为……想念着藤原少女的，但这并非是一个好结局。”

　　“您去找她了吗？”青行灯手里冥界阎魔相赠的毛笔墨迹似乎永远不干，她根本不需要蘸墨，快速整洁地在卷轴纸上书写着。

　　席上鬼王不语，殿外雨声越发促急，他抬手示意演奏公家雅乐的众女妖下退，后痛快饮尽碗中美酒，将此故事结局缓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