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红]偲芳》等到樱花

5、05枯萎重生

　　酒吞童子再次回到久别多日的户隐高原，只见满地飘落枯黄红枫。化为妖鬼身的藤原红叶并不在此，她照旧被封印在安倍晴明的式神录里，随这位名震京都的阴阳师大人一同游历四方。

　　除却酒吞童子，今时今日还能有几人记得她？

　　盗墓小鬼坐在一株不高不矮枫叶落尽的枯树枝头，同树下歇息的迷途旅人讲述过去她被闷在寂静坟墓里的无聊故事。

　　“……就是这样，母亲大人坟墓前哭泣的贵族少女将我解救出来，她便成为了我的主人。主人身死那年只有十六岁，被她名义上的丈夫厚葬到了名为‘奥社’的户隐神社近旁，你顺着户隐古道走向前方，这就是枫叶林的出口——不过你是见不到她的。我跟随她的灵柩重回坟墓，正当我以为又要开始度过只能与冰冷珠宝讲话的那些漫长沉闷日子的时候，主人身死前一刻的悲愁怨恨一直不散——最终化作鬼女，我也因此得以再次重见天日。”

　　“那你的主人也像我一样找不到回家路吗？”树下询问的小孩子穿一身青色棉布直垂，上面印染着大片红褐色枫树叶，极普通的纹样，正如此刻凋败的枫树林。

　　“主人可不是你这样的笨家伙，她遗忘了很多事，唯独记得自己的名姓和救下她的京都阴阳师。没过多长时间有两个大妖怪将京都阴阳师带到枫叶林，阴阳师降服了我的主人，自此我再未见过她。但是间隔时间不长，一只金色羽毛的鸟类小女孩就会给我捎来她的消息，书信上写满平安无恙的问候语和京都近日趣闻。”

　　“被阴阳师降服了，但是你的主人好像过得很快乐啊。”

　　“对主人来讲，陪伴在那个阴阳师身边，或许这比她为人时封锁在重重深院里的岁月更要自由快乐得多。”

　　之后盗墓小鬼与人类幼子的谈话酒吞童子没有继续听下去，他回到丹波国，星熊童子赶来向他报告众位大妖领主向他道贺一事，末了询问美酒琼浆俱已备好，是否开设酒宴邀请四方妖怪领主前来痛饮美酒？

　　“叫上阴阳师晴明。”拂开金灵递上的礼单，酒吞童子起身离去，他忽想过去瞧瞧丹波国的那片永远鲜艳的枫树林，若能于其中饮酒赏枫、耳听雅乐、观美人起舞，何等风雅之事？

　　“咱们的鬼王说的是哪个晴明？”
　　“不然星熊先生您……两个都请？”

　　剩下星熊童子与还未说完另有数十位人类美女不知作何用处的金灵面面相觑。

　　鬼王宴会之夜，晦暗涔云敛月光。

　　今朝月隐曜，不必妖姬银灯照。

　　辉煌灼目的金色妖火照亮整座丹波国宫殿，上席主位鬼王滴酒未沾，他左手细长的食指屈起，缓慢且看似极有耐心地在卓袱台面上轻敲，像是在等待未能按时赴约的远客到来。

　　秋夜寒凉，安倍晴明不能不庆幸临行前鬼女红叶强制他和白藏主各带一件防寒羽织。

　　丹波国入口处站着等候多时的置行堀，置行堀手提一盏盛有鬼王不灭金色妖火的银制灯，她未言话，只转身引安倍晴明走过大雾，直接来到鬼王宫殿里。

　　宫殿正中央王座上的鬼王瞧着红漆酒碗出神，上席左侧金毛白面的九尾狐妖捏住黑晴明的下巴，手里毛笔饱蘸朱砂，兴味盎然地正在黑晴明脸上涂涂画画。使得右侧席上大天狗尤为不满——“即便是玉藻前，也不应该对黑晴明大人如此无礼！”

　　安倍晴明到来时，入眼便是这般奢靡喧闹景象。笑容满面的年轻女鬼飘上近前，她带领安倍晴明来到中席入座，后又颇显轻浮浪荡地朝化形少年姿态的白藏主眨了眨眼睛。
　　倩兮女的媚眼让跟随安倍晴明身后的白藏主莫名感到一阵恶寒，胸口晴明大人嘱咐收好的卷轴有些硌着骨头，因而他攥紧了红叶大人披在他身上的绀色羽织，轻抚羽织上银线所绣六出飞花纹，渐渐正要感到内心安稳时，一道似乎更加尖锐的目光位于上方打量他。

　　白藏主战战兢兢抬起头，那目光又不见了。

　　“是晴明啊，还有白色小狗。”玉藻前手里还在忙活，一刻也不曾从黑晴明的脸上离开过，大天狗怒容难掩，旁侧雪女不自觉散出的寒气早已冰冻得她与大天狗面前酒碗成冰。

　　内心强烈反驳“小白是狐狸！”的白藏主一句话不敢多说，极为乖巧地挨着安倍晴明坐下，那道可怕的目光又过来了，打量他……或是他身披的这件绣技精湛的防寒羽织？

　　“搞什么啊……晴明大人，您感觉到了吗？”白藏主小声发问，毕竟晴明身上也穿着防寒羽织——红叶大人挑灯夜绣，深蓝绸面底，用银线绣成云纹，用金线绣成鹤纹，华美夺目，阴阳寮众无不惊羡。

　　“因为有人讨厌这件羽织。”安倍晴明笑眼眯眯，蝙蝠扇轻抵唇角，如此回答道。

　　上席玉藻前抬眼一瞧，不觉感慨：“果然儿似母。”

　　酒吞童子一语不发，自斟自酌。

　　玉藻前偏头看他一眼，评价道：“自我折磨。”

　　安倍晴明笑得像只狐狸——虽说他原本就是，此时间与平日里守护平安京那位正直、善良的阴阳师大人迥然不同，他也自斟了一杯酒。
　　只有白藏主更不明白，红叶大人赠送的羽织绣纹如此流畅分明，失去记忆后沉默少言的神乐大人那天收到樱花色羽织很是开心，连八百比丘尼大人都出言赞叹曰：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注5]。

　　后两句晴明大人解释出自唐国典故，白藏主并不懂这些，他却能最直观感受到多数人对红叶大人这件礼物的喜爱，怎么还会有奇怪家伙讨厌呢？

　　“不明白……”小白盯着酒碗中清澈见底的佳酿，气派的大江山美酒和他们那个清寒庭院招待客人的茶水全不相同，某天源氏家主源赖光做客，起身告辞时挖苦了一句多谢晴明阁下今日招待故友的好茶——虽说入口苦涩、茶汤深褐，更兼着白瓷杯底无数沉渣残沫。

　　好像也就只有红叶大人会格外喜欢。
　　说来奇怪，明明红叶大人生前出自不逊源氏的京都名门藤原家，博雅大人之前初次饮茶都难忍皱眉，可长姐作为当今天皇生母的红叶大人却能面不改色，甚至还要称赞小白的茶艺娴熟，略高于我的教养女官。
　　红叶大人几乎没有讨厌的东西，无论再怎么样，总比那些腥臭人肉要好很多吧？

　　——除了酒。即使是新春夜晚安倍晴明相劝，藤原红叶也只是拿起绘有金色桔梗印的五骨蝙蝠扇掩住半张脸，谦称妾身酒量差，害怕饮完酒在您面前出现丑态。

　　真是可怜啊。白藏主仰头看向上席主位鬼王，忽然心底如此想，但他自己也很疑惑为什么一瞬会出现这般想法，曾经深爱红叶大人的是失去全部记忆后的酒吞童子，而不是如今的丹波国鬼王。

　　说不准酒吞童子也已经忘记红叶大人了……不对，我在这里遗憾什么？——好不容易才躲过倩兮女措不及防呵呵媚笑说着“奴家服侍您吧”伸过来的魔爪，瑟瑟发抖必须找点正事做的白藏主只能来回观察在坐席间众鬼：

　　晴明大人一声不响地独自饮酒，偶尔抬头看向主位，鬼王也每每察觉，回以令人生寒的冰冷目光。

　　坐于对面的倩兮女笑倒在星熊童子怀里，星熊童子搂住她，一口一个“咱的心肝儿”地叫着。

　　金灵撺掇玉藻前带来的狐狸妖怪：“依次打倒经过你身边的三只妖怪，我会根据对方妖怪的强弱而决定给你多少金钱……别走啊！我可比惠比寿跟老鼠和尚慷慨多了！”

　　迟来的茨木童子忙着拒绝星熊童子不住推过来的酒坛。

　　文车妖妃同玉藻前唱和唐国诗文，暂且将黑晴明解救出来——

　　“藻女大人，你不羡名公乐此身[注6]。”
　　“这风光别似武陵春。”
　　“百花仙醒能留客？”
　　“一面红妆恼煞人。”

　　醉酒的大天狗吹奏起不成曲调的破碎笛声，被一道冰花打断，雪女冷冰冰地吐出一句“难听”。

　　……有什么地方不对，今夜的晴明大人也很反常。
　　一直到宴会将散晴明告辞，鬼王默许，白藏主也未能发现到底是何处反常。

　　下山不需置行堀向前引路，白藏主蹦蹦跳跳走在前方，才想起晴明大人嘱咐收好的卷轴仍然存放在他的身上，本以为是晴明大人新创的神秘法宝，可现在众妖鬼聚集的宴会结束依旧没有使用到。

　　“晴明大人不会也和小白一样忘记这个卷轴了吧？”

　　“是要交给酒吞童子的百鬼夜行邀请书？没有忘记，但不应该是我们去。”

　　“哪里还有别的人呢？晴明大人您今晚上真的好奇怪……”一说百鬼夜行倒是令白藏主想起数日前造访庭院的黑晴明，说完百鬼夜行的具体日期和当夜须谨慎之事宜便起身离开，他端过去的茶水连碰也不碰。坐在回廊生闷气的时候，还是准备起身拜会书翁的藤原红叶给了他和神乐大人各一碟花见团子点心，神乐大人也许诺百鬼夜行的当天晚上如无意外就带小白同去参观，忿忿之心这才消散大半。

　　当天傍晚拜会完云游京都郊外的书翁，藤原红叶拿着书翁相赠的金墨回到庭院，连续几天她都在和室里同晴明大人誊写百鬼夜行邀请书，然后拜托姑获鸟、以津真天、童男童女等妖怪分发到京都、近畿、河川、山林各地，至于鬼域，彼时的安倍晴明将一宗卷轴收入怀中，后笑问白藏主：“有一个食物很好吃的宴会，将进逢魔之时，小白陪同我动身前往吧？”

　　鬼王招待的宴会食物当然不差，虽说好吃，白藏主也未完全被食物与美酒支配。这次宴会席间暗流涌动，还有不知何人的眼神像一根尖刺般一直牢牢戳在他身上，晴明大人与鬼王酒吞童子寥寥几句寒暄道别里，仿佛能品出无声无息杀人不见血的满室刀光剑影。

　　子夜寒风猎猎吹动白藏主的衣袖，分明裹紧了防寒羽织，仍有凉风钻着缝隙跑进胸膛和脖颈里，冻得他浑身冷颤不断，这才意识到置行堀手提灯盏里的金色妖火有驱寒之效——再不然大妖怪们根本不怕冷？

　　正在白藏主胡思乱想之际，一簇飘上丹波山的青□□火骤然停留到几步之远，而后十数只青色蝴蝶闪过，百物语之主的青行灯降临在他面前。

　　“我正寻找妖怪置行堀，晴明阴阳师，您可曾见过她？”
　　“往上去，鬼王宫殿里，若是你信我，鬼王的故事要比置行堀劝导世人放生游鱼更加有趣。”

　　“哦呀？”

　　“小白——”

　　白藏主闻声从胸口拿出金墨誊写的一宗卷轴交给青行灯，青行灯收入衣袖，她对安倍晴明说了声多谢，一眨眼青□□火熄灭。白藏主忽听见安倍晴明的声音远远唤他快跟上。

　　遥远天际闷雷响动，阵雨声声，宴席的末尾又有新客到来，青□□火幽幽明灭——

　　——“这便是您的故事？”
　　——“这就是全部的、我的故事。”

　　“确实有趣。”青行灯从袖口翻找出一宗卷轴，放在面前的卓袱台面上，围绕身边的青色蝴蝶尽数飞回她的衣袖中。

　　“方才我从山下来时，见安倍晴明身旁一白狐少年，他托我将此物送到您手上。如今雨水停息，天边朝霞弥漫，我不能于此久留，无奈作别。”随后青焰闪烁，青行灯已然消失不见。

　　天光大亮。青灯暂歇。酒宴散场。

　　星熊童子呈上青行灯所留卷轴，王座上鬼王此刻双手轻微颤抖，他接过展开，见雪白纸面写下的一行行金色娟秀端庄字迹，是京都百鬼夜行的邀请书。笔者语气用词皆文雅含蓄，却让他嗅到一阵再熟悉不过的梅花蕊冷香。

　　读完左侧最后一行字，下方没有书落款，只用朱砂画了一小片枫叶，却已能够让酒吞童子领会到对方的歉意和不安——唯独没有爱慕在里边。

　　他欣赏这样的藤原红叶，即便不是痴恋于他的。聪慧、秀美、爱憎分明，从不暧昧模棱对待感情，也未曾对他这个鬼王有过任何违背本心的曲意逢迎。
　　酒吞童子当然更想让枫叶林的女鬼可以在无穷尽的永生时光里一直陪伴他，作为神子时初遇的藤原少女，几乎是看着她成长、死去、堕落，与她共同体会人间情仇爱恨与求不得之苦。

　　安倍晴明终有一日老去、身死，他不敢想，那时的红叶又会如何呢？

　　谁知道？

　　酒吞童子刻意不去思考，他的记忆重回那年枫叶流红、丹桂飘香的伊吹神山，清冷早晨，十五岁的藤原红叶踏过满地红枫朝他走来，抬手轻柔为他拂去肩头落叶。

　　她胸前的红悬带随秋风飘舞，舒眉浅笑向还是伊吹山神子的丹波国鬼王道别：“再次相逢时，我不会忘记您，但不知，永生不死的神子大人您还会认出我么？”

　　——不曾想到神子和藤原少女全部食言。

　　风吹起红枫漫天，自此，任岁月经年、世事几多变迁，那张金红树叶后笑起来娇美鲜活宛若灿烂春花的面庞，也会永远烙印在酒吞童子心间。

　　可我终究没有实现让她作为人幸福平安、无病无灾走过长久一生的愿望——酒吞童子心想。

　　2022.7.6.1:04 [全文完]
　　BY：等到樱花

　　[注1]桂魄流光浸茜纱：出自曹雪芹《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原诗：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注2]观世音满月面珠开妙相：出自京剧《天女散花》中一段流水板唱词。

　　“满月面珠”即是形容观世音菩萨的面容如同中秋满月（古代审美圆脸是福相），皮肤像是珍珠般有光泽。
　　“妙相”是佛教语，庄严的相貌。
　　开妙相：展示（祂）庄严的相貌。

　　[注3]深山红叶满地飘：出自《小仓百人一首》第五，作者猿丸大夫。

　　[注4]小仓山上秀峰高：出自《小仓百人一首》二十六，作者貞信公（藤原忠平）。

　　[注5]绣线挑来似写生：出自蒲松龄《聊斋志异》篇目《连城》。（文中八百比丘尼只是单纯夸赞红叶绣技好看。）

　　当年织锦：是前秦才女苏蕙《璇玑图》的典故。
　　感圣明：后来武则天为其作《璇玑图诗序》。

　　[注6]你不羡名公乐此身：出自汤显祖《邯郸记》第六出「赠试」中一段集唐。（集唐：集合唐诗中的诗句组成的一首新诗。一般为绝句或律诗，平仄符合格律。）

　　你不羡名公乐此身：引自韩翃《赠李翼》：王孙别上绿珠轮（一作：王孙别舍拥朱轮），不羡空名乐此身。

　　这风光别似武陵春：引自方干《睦州吕郎中郡中环溪亭》：为是仙才登望处，风光便似武陵春。

　　百花仙醒能留客：引自王昌龄《题朱炼师山房》：百花仙酝能留客，一饭胡麻度几春？

　　一面红妆恼煞人：引自李白《赠段七娘》：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煞人。

　　一些碎碎念和关于标题：

　　SSR面灵气时代退游，去年SP空相面灵气回坑的远古萌新，我对于海国入侵、鬼王觉醒的相关剧情完全不熟悉，只能结合鬼王酒吞童子传记和绘卷插画剧情想象了这么一个无聊故事。
　　其实从五月下旬SP大蛇活动红叶出场就开始新建Word了，结果光顾着追《毛骗》，居然拖到七月才写完……

　　关于标题《偲芳》：

　　首先放上考哥表情包。

　　声优梗。桑岛法子姐姐配过我很喜欢的一部动画片《十二国记》（小野不由美同名小说改编电视动画）“风之万里 黎明之空”篇章中的角色祥琼，一个塑造很鲜明的成长型角色，祥琼和阳子是我全书最爱的两个女性角色。

　　动画里祥琼数次唱起过她的角色歌《偲芳歌》。
　　祥琼是原芳国公主，日语中“偲”有怀念之意，所谓“偲芳”便是怀念当年祥琼还是公主时的芳国胜景。

　　本文标题“偲芳”，可以看作酒吞童子怀念过去红叶为人时的芳华年岁。奈何我笔力生疏，无法写出动人的文字，搞得只剩怀念，看不出多少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