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2如梦亦如幻 ...
-
神子再次见到少女,是在第二年的八月。
恰逢八月十五,暑热未消,白日里京都来的藤原氏夫人在大雄宝殿外与老方丈交谈,藤原氏长公子道隆君指挥往来仆役重漆佛像、为庙宇添瓦加梁。随行众女官和侍女或捐献香火、或拜佛上香,山门外立有许多锦衣执刀的年轻武士,领头者神色冷峻,独他与旁人不同,腰佩刀柄为金、白、红三色的三把太刀。另有善男信女来来往往,这其中唯独不见藤原红叶的身影。
——她不曾过来么?
想来也是,藤原夫人与老方丈的谈话里说过红叶刚满十五岁生辰,已行过笄礼。
大概她也是要被许配人家了罢?许配给一个素未谋面却有“贵族”头衔的官员或阴阳师,或许会被尊称为“红叶御前”,她的容颜总会老去——但仍然是记忆中那样惊艳漂亮的。也许会生两三个孩子,再然后于垂落无数绸布隔帘的障子纸拉门里,度过与所有贵族姬君们相同冰冷、空虚、又无聊的几十年人生——神子盘坐在鼓楼的房屋正脊,颇为惆怅地这样想着。
今夜晚明月高悬,万籁俱寂里唯有吹过神子耳边的清爽微风,他合上双眼静听栽种山门前那片古银杏树的落叶声。
“神子大人,您在这儿做什么呢?”熟悉的娇俏女声自鼓楼之下传来,神子闻声睁眼——
伊吹神寺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注1]。
神子目光所及之处唯有一亭亭玉立鼓楼庭院里的少女,少女姿容秀丽,穿一件鲜红底色印染金边银枫叶缎面小振袖,足踏高齿木屐,乌黑秀发垂在背后用白绸布束起。
这便是与神子阔别一年的藤原红叶。
藤原红叶压低了声音呼唤他,神子胸腔中一物跳动得越来越快,他默念着老方丈所说“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偈文,在少女惊讶的目光里自鼓楼楼顶灵巧跃下,稳稳落在藤原红叶面前。
“神子大人、神子大人,方寻君同我讲说,神子大人是整个寺院最好说话的人,红叶有一事相求,万望您能答应。”藤原红叶两手扯住神子名为“僧伽梨”的黑傧浅红色袈裟衣角轻轻摇晃,十五岁的小姑娘不谙世事,偏生了一副假以时日足以冠绝群芳的好皮囊。
神子并不讨厌少女略显无礼的触碰,他应和般地点点头,等待少女说出愿望。
“我闻听伊吹山下每年八月会有夏祭游行,红叶年长十五岁上,父母和兄长连京都郊外的枫树林都严禁前往观赏游玩。我闷在京都十五年!神子大人既能普度众生,想来施法让我躲过守在山门外那位武士先生的眼睛,也不是难事?”
银色月光下藤原红叶那张脸朦胧却又清晰,白皙、柔软、绮丽,微风与落叶声吹过神子耳边,他稳住心神回答少女:“好,我与你一起。”
我并无私心——神子心中默想,我只是想要保护她、陪伴她,怀璧其罪,她这般如宝似玉的颜貌容易为自身招惹祸灾。
我并无私心。
“原来神子大人也会喜欢热闹的夏祭吗?”
“是啊,很……喜欢。”神子不动声色将袈裟衣角自藤原红叶手中挣脱——被她所牵扯,这样的感觉陌生却并不讨厌,只是他完全不知该怎样应对这位思念多时的贵族少女。
要躲过那位随身佩戴三把太刀青年武士的眼并不困难,说来未免令人难以置信,神子自化生以来从未走出过伊吹山寺院。白日里世人烦恼忧愁所化身的恶灵“恨怨”缠绕着他,夜间沉睡也时常潜入梦里,折磨他、劝诱他、蛊惑他、拉扯他,要一同永堕无间阿鼻,却满口谎称这是所谓:“我等引渡你到来的西方极乐。”
神子迈步跨过山门,在藤原红叶的带领下走出他居住多年的精美座敷牢。
青石台阶两旁皆是翠绿葱茏的蓊蓊柏树,今夜星明月朗。乌鹊南归,风吹草木,他们顺着青石台阶一步步走下,藤原红叶的高齿木屐走起路来稍有困难,她右手扶住神子肩头,还要一蹦一跳,唱着流传甚广作者却不知名的京都歌谣。
伊吹山下的夏日祭典是神子与少女都从未经历过的繁华热闹。
道路两旁挂满了金黄色花灯,人潮熙攘,满目琳琅,神子不得不抓住少女纤细左手腕以防止找她不见。
“哥哥、哥哥,你瞧,走过去那个红衣服的小姑娘,她比我翅膀的羽毛都要漂亮。”
“别看啦,你说的那个红衣服小姑娘已经走远了,晴明大人在召唤我们呢。”
“可是……”
“走啦。”
神子听到貌似是一对兄妹闲聊,他并未放在心上。藤原红叶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家族监管,她跟在神子身后像是刚离巢的小雏鸟,什么都喜欢、什么都未曾见过。
“喜欢吗?”神子见藤原红叶停住脚步,他从衣襟处翻出装着渡来钱的锦囊,藤原红叶并未回答——或说她没有听到,她双眼眨也不眨地看向折扇货郎的方向。
卖折扇的白发少年货郎左右肩头各停着一金一蓝两只小鸟,金翅小鸟上下翩幡叽叽喳喳地耳边乱叫,他也察觉到少女的注视,便向藤原红叶展露一个温和可亲、狐狸一样聪明狡黠的笑脸。
藤原红叶忽然垂头,她紧紧攥住神子袈裟左袖,声音颤抖说道神子大人我们还是回去罢?
神子轻轻握住她的手转过头,倘若藤原红叶什么也不说,那伊吹山神子就理应什么也不问。
从夏日祭典回伊吹山寺院的路程似乎比来时要艰难得多,人潮太过拥挤了些——多为天真烂漫的少年少女,神子未曾经历过那样的时期,他猜想藤原红叶也是,她也未曾在京都藤原氏庭院深深重锁闱门里度过多少真正快乐的日子。
待他们将要走过夏祭入口时候,却有声音高喊——
“二位!穿袈裟跟红振袖的二位!”远处的人群中小跑过来一怀抱黑猫的神秘少女,神秘少女手握一节桃花树枝撑着地面气喘吁吁。
“再不结姻缘我的神力就……”神秘少女小声嘟囔着什么,藤原红叶歪了歪头,她看着神秘少女背后的行囊里挂着一盏“缘达成”的红白圆灯笼,似乎颇为有趣,原本看见白发少年货郎便联想起京都某人的恐惧感都缓解了很多。
“有什么事吗?”神子不解,他有过目不忘之本领,这些年朝山香客里,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位怀抱黑猫身背行囊的神秘少女。
“咳咳。”神秘少女故作老成地一手握拳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二位请听我说,你们已经被命运绑在一起了,就让我用红线为你们结缘吧?别看我穿得朴素,我可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那位缘……结神的弟子呢!”话音刚落,神秘少女手中不知何时已显现出一段红线。
“阁下真可爱,但是这位是伊吹山寺院的神子大人,我不可以冒犯他哦。而且……”藤原红叶面上逐渐变得苦闷:“我也已经许配人家了,结缘什么的并不需要……”
“诶?已经……不会的吧,我看到二位命中注定是要……”
“是的哦,京都源氏的少年家主,像仙鹤一样清俊优雅的人。我大概会很幸福吧……?”眉尖微蹙,藤原红叶是迷茫的、困惑的,神子猜测也许她并未了解过那位源氏少年家主,因而忧虑于日后能否过得幸福。
神子忽而将装有渡来钱的锦囊抛给神秘少女,他小心翼翼地抓住藤原红叶纤细雪白的右手腕转身往伊吹山的方向走,神子坚定而缓慢,他的话语一字一句尽皆传入藤原红叶心中、耳中——神子说道:“你放心,无需害怕,从今日起我会日夜于佛像前为你诵经祈福,你将会度过无灾无难、无病无忧的长久一生……”
“那么等我年老之后呢?我不会再像今时今日这般漂亮,当我变成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臃肿丑陋老女人,那时那日,您也会如这般待我么?”
“当然、当然……”
“明年八月我会去到源氏,若我未死之前能再相见,您依然记得我吗?”
“我永不能忘。”
意外收到“香火钱”的神秘少女还在他们身后高声呼喊:“拿人钱财我可不能什么都不做!往后只要在心底呼喊‘缘结神’这个名字,无论路途多远,我都会过来为你们结缘!”
而后沉默无言的上山路,神子仅能听到身后高齿木屐踏在青石阶带起的微小响声。
“您不问我什么吗?方才……”藤原红叶轻柔扯住神子袈裟袖口,又不等神子发问,她很快自言自语般地碎碎解释:“与我自幼便有婚约的源氏家主,也是方才路见那少年相同的雪色长发,像仙鹤羽毛。我人生初次遇见他是在五年前的某天深夜,我枕在母亲膝上昏昏欲睡,忽有侍人来报源氏家主到访,父亲请他进来叙话,母亲告诉我无需回避。接着竹篾垂帘后闪出一道身影,我满眼弥漫着无穷无尽鲜血的颜色……”
“幻觉?”
“也许是。我完全不知为何当时眼中血红色弥漫,还好维持时间并不长,未曾在赖光先生面前失了礼仪。后来我无数次翻阅家中阴阳术典籍,也未能找到一处记载,因而只能归类于所谓幻觉——神子大人可有听人说过这等事?”
“不曾。”
“连神子大人都未听说过,更何况我。说来我也只见过赖光先生一面,当时害怕,一直低头不敢看他。三年后,他命令一位名叫‘鬼切’的武士来到藤原府上,说是京都那场烛天大火的始作俑者妖气怨念久久不散,特来保护我——或说,借‘保护’之名义,监视我、观察我,鬼切君看我的目光向来带以怜悯,我如若一条搁浅游鱼,亦像是那些顷刻之间于友切刀下亡的可怜鬼女。”
神子远远看到伊吹山寺院的红色山门,藤原红叶放轻脚步,神子回头,月光照在藤原红叶今夜晚身穿的红绸缎振袖上,像流动的清澈溪水,河川里飘落金色枫叶。
“我要回去了,这是个我在京都冷清空荡的藤原府邸从未能感受过的喧闹夜晚,神子大人,感谢您愿意陪伴我来回伊吹山……至于我抱怨的那些话,还是请您忘记吧?”藤原红叶向神子道别,说完,她走向伫立山门前动也不动的年轻武士身边。
神子停在原处,他看着藤原红叶和名叫鬼切的武士走远,直到再也瞧不见,才动了动略微酸麻的两腿。
那天深夜伊吹山寺院神子在独居的厢房静卧时沉入梦乡,他又梦见藤原少女。夏祭还在继续,风清月朗,十色陆离的焰火花尽数晖映在那双红山茶色的双目里,明亮剔透得像是一对溢彩琉璃珠。
少女粉白如桃花瓣的上下两唇开开合合,娇笑着嗔怪道:“神子大人,您怎不说话?看看我呀……”然后下一刻梦醒,伊吹山神子翻身坐起,窗外无人的庭院里月光笼罩下一层透明薄纱,正是夜深人静时,哪里还有什么娇笑艳丽的藤原少女?
天边有鸟类的羽翅快速翻飞过,在失子的姑获鸟一声更比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中,神子静心默念起《大藏经》法华部《佛说观普贤菩萨行法经》——
一切业障海,皆从妄想生。
若欲忏悔者,端坐念实相。
众罪如霜露,慧日能消除。
次日清早,藤原夫人向老方丈告别。时常伴随神子身边,法号“方寻”的小沙弥摇头叹息:“也许下次藤原小姐上山,也是和藤原夫人一样的年纪了。”
神子忽听见木屐轻踩枯叶的细小响声,他回头看去,藤原红叶站在一株古老的枫叶树下,火红枫叶映衬着她对神子展露的一张笑脸娇艳如花——所来是为道别。
春去红颜老,人亡君不知。神子遥望古树枝头夫妻和鸣的一对雀鸟,凡人易老,无论几十年后她会变成什么老迈模样,神子也永远希望藤原红叶能如昨夜梦里那般,像是遥不可及的天边星或月,只要无忧无虑地在那儿闪耀些许亮光,能被他看到,就心满意足了。
同一时刻,伊吹山脚下刚行走不久的牛车忽停驻,藤原红叶听到车厢外兄长与某人的交谈声。
“京都的贺茂家?我知道。京都路远,既是同路,待我禀告母亲大人,阁下便与我们同行如何?”
藤原红叶拂开珠帘朝牛车外观瞧,兄长藤原道隆与昨夜夏祭所见白发少年货郎相谈甚欢。那少年也换了着装,今日上身雪白狩衣,下着深紫指贯——是京都常见的少年阴阳师打扮,却更令藤原红叶诡异地联想起她一直惧怕的那位源氏家主。
没有人会过问藤原红叶个人的意见——即便是珍她爱她的父母兄姐。从未有人同她讲过她是作为人出生成长到十五岁,而非一堆冰冷精美的珠宝摆设。
“那就打扰了。”
在少女暗藏忧惧的目光里,双肩左右停留一金一蓝两只小鸟的少年人对藤原红叶礼貌一点头,他笑起来像只狡猾的白狐狸,因着相貌俊秀讨喜,从不让人讨厌——包括原先有些惧怕的藤原红叶。
“到现在为止,这与我所听过许许多多的少年人爱恋故事并未有所不同。您接下来怕不是要讲述,故事中藤原少女回到京都后对所谓‘自由’念念不忘,于是只带了一个小侍女千里迢迢深夜亡奔前来寻找伊吹山神子吧?”青行灯苍白的手指尖掐灭了灯火幻化的青蝶,下一刻青蝶又自她的手指尖复生,两翅翩翩,如此下去,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世人大多对此喜闻乐见,不是么?他们生活在一起,将永远幸福快乐……”
“未免落了窠臼。”
“本大爷倒是宁愿她曾经为人时的压抑和苦痛,可以改换成以‘很久很久以前’这样开头,庸俗无聊却能得到圆满结局的好故事。”
“那就请继续讲述罢,青灯未灭、此夜漫长。我也想知道,故事里那位藤原少女到底是怎样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