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红]偲芳》等到樱花

1、01年少相见初

　　“若谈论起酒吞童子与鬼女红叶的初见，我们须将时间线上溯到很远很远之前。”——青行灯如是说。

　　在那之前，丹波国大江山鬼王还是伊吹山寺庙里声名赫赫的神山之子。秋寒风萧瑟，天冷露成霜。某一日京都藤原家姬君前来拜访，潇潇雨幕中，神子看到市女笠雪白垂绢后少女的脸——连那灼灼盛放的春日桃花与冬雪红山茶见到她，都理当掩面应惭万古羞。

　　初秋时节的整座伊吹山终日阴雨连绵。
　　像是佛祖与神明皆能体会到神子日日诵经普度世人的辛苦，因此每年来至夏末秋初总有一段为期十五到二十的阴雨天，神子暂歇，而向来门庭若市的伊吹山寺院，因为这风雨交加的艰险上山路今可罗雀。

　　初见少女的那天是个寒风冷雨的阴郁早晨。彼时间神子靠坐在回廊缘侧拐角，抬眼凝望琉璃绀砖瓦搭建而起的尖角房檐，默数从房檐滴落的水滴。偶尔有浅灰色僧袍的小沙弥从旁经过，恭敬称呼一声神子，神子应答着，心中从头再数檐下滴落雨珠。

　　雨珠数到第四八百十四颗时候，神子心念微动，他自生来便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刻再轻易不过地听到庙门那里一阵叩门声。

　　很快便有小沙弥来至神子身后，小沙弥入寺不久，面对神子浑身颤抖，战战兢兢言说道京都摄政关白有位姬君前来，特意求见于您。

　　神子在伊吹山寺庙度过的岁月很是漫长，数来大概也有将近百年时光，这近百年时光里拜见他的香客多为寻常百姓，而那些生活富裕的贵族、武士阶层甚少，偶尔有一二位身披华服的贵族少女闻听神子之名恰巧经过寺院，便跪坐在那被红绸包裹的絮棉蒲团上哀哀诉说起即将被家族许配非所爱之人的闺中愁怨。他能度化人世间万千烦恼苦难，可唯独闺中贵族少女们的缱绻情丝，缠绵细软，逐渐寝繁，神子对其扯不断、理不完。

　　“神子大人……您看？”小沙弥试探开口询问正仰头瞧着红瓦房檐出神的伊吹山神子大人，那位摄政关白藤原公卿的女儿还静立院门前，即便是神子下令赶客，他们这座伊吹山寺院也须得仔细斟酌。

　　终于，神子点头，起身端坐在暗淡胭脂色桐木地板，钟楼内梵钟声悠扬缓慢穿过整个回廊，神子手中下意识掐捻的金色佛珠短暂静止了一瞬。

　　一阵泠泠风雨声。
　　他嗅到清冷浅淡的梅花蕊香。

　　来者是位年岁尚小的姑娘——至少比那些满怀闺怨的贵族少女年纪还要轻上许多。她上身穿茶褐底白藤纹小袿，下着深紫长袴裙，胸前系一段红悬带，衣襟横挂小小一条锦绣五彩绸布悬守，看年纪满不过十三四岁，市女笠向两边撩开的雪白垂绢下，是一张足以窥见往后绮丽风华之貌容的稚嫩脸面。
　　门外众位随行侍女皆静默无言，腰佩三把太刀的俊俏青年武士背靠石质门沿，双眼眨也不眨盯住神子，右手搭在其中一把太刀的刀柄，面色冰冷如霜如雪。

　　——这样的人我能度化什么呢？

　　金色佛珠重新于手指间流转，神子在等，等待少女开口倾诉困扰烦忧。
　　雨声未歇，少女摇头示意热心肠的小沙弥不需撑伞，她将市女笠解下抱在胸前，绸缎般秀美的乌发堪堪过肩，任凭丝丝细雨尽数淋湿。

　　“红叶此番为求神子诵经，愿我母亲疾病痊愈，愿我父兄归乡途中事事平安。劳烦神子大人，佛祖慈悲，倘若家母病情转愈，我藤原家必然再次前来为您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她姓氏藤原，其名为红叶——神子没来由地暗暗想着，这样的感觉很是奇怪，当他听见藤原红叶说出“再次前来”一句话，永远无波无澜的内心有什么雀跃起来，连带身边时常痛苦被世人倾吐烦恼所化形诞生名为“恨怨”的恶灵此时也消散了大半，神子通身舒畅。
　　伊吹山寺院将近百年，他所度过的漫漫无聊岁月里，神子头一次心中泛起名为“盼望”的感情，由衷盼望这位藤原红叶姬君的再次到来。

　　“我会向佛祖祈福，也愿佛祖能护佑你的母亲。”其实神子很想询问少女“那你呢？你可有愿望或烦扰吗？”，但最终，他也只是在少女明媚的笑眼中轻轻点了点头，再未多言一句。

　　“多谢您……”少女垂首低眸，重新将市女笠系在白皙下颌底，她转身离去，徒留些微梅花蕊冷香。

　　神子此身仍端坐在暗淡胭脂色回廊，伴随着清寒冷雨、落叶沙沙，霎时他的神魂便已飞到伊吹山脚下，少女所乘车轭处缀有八个黄铜銮铃的牛车渐行渐远，再看不见。

　　琉璃绀青色瓦片的房檐雨水攒成一串往下淌落，断断续续，圆润小巧如若渔民撬开漆黑河蚌壳内镶嵌粉红嫩肉里的蚌壳真珠——正佩戴在离去不久藤原红叶姬君的发鬓上。

　　当日傍晚，雨过初晴夕阳余晖洒落进伊吹寺庙大雄宝殿内，神子闭目诵经时脑海忽又浮现出藤原红叶的面容，他口中《大藏经》般若部《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吟唱一半——也许佛祖能够原谅神子妄动须臾的凡俗之心，谁能顷刻间忘怀呢？

　　神子永不能忘。神子思之如狂。

　　老方丈手持禅杖从神子身边走过，他双目失明多年，瞧不见座下神子面容，只念起《佛说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卷末的一首偈文，道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天德四年九月秋。细雨蒙蒙。我见一绮丽少女，粉面桃花，双目宛若师走月里大片盛放的鲜艳红山茶。后大雄宝殿吟唱佛经，老方丈劝说我：‘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丹波国大江山，一座壮丽巍峨以铁水浇铸而成的桂殿兰宫坐席间，昔日山岳神所幻化王座之上，鬼王细长的右手拇指与食指掐捻环绕腰间的一串冷硬如玉金色佛珠，他朱红色眼中满带柔情与怀念远望，似要穿过关山万里，从丹波一直到信州户隐山的枫叶林中去。

　　“您后来找到她了么？”灯火化成的青色蝴蝶飞舞于鬼王下席百物语之主的身畔，酒吞童子的故事未讲完，青行灯手握毛笔的墨迹也还未干。

　　“当然、当然……”鬼王轻轻眨动双眼，他听见熟悉的泠泠风雨声，却未伴随着藤原红叶来去时缀在车轭上的八个黄铜銮铃。

　　今夜的丹波国烟雨潺潺，恰似多年前神子初见少女的伊吹山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