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陌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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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禧宫后花园的长廊蜿蜒辗转，在宫灯迷离地映照下，曲径幽折，好似一条阴暗的甬道，连接着人间和地狱的入口。时值夏末，两旁空地上原先栽着的各类奇花异树，好似经不起酷热的煎熬，都只余下了光秃秃的枝桠，为这阴森的后堂平添了一份诡异。
站在长廊的中央，我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路从宫门狂奔到后院，我已精疲力竭，浑身上下再无半分气力抬起发软的双腿。呆呆地盯着地上的青石板道，我忽然觉得脑后“唰得”腾起一道深不见底的目光，隐在黑暗中冷冷窥视着我，仿佛要将我体内每一个活动着的细胞看穿。脊背蓦地一阵发凉，我惊害得瑟瑟发抖。顾不了尚自“砰砰”快跳着的心脏，我惊叫一声，没命似的朝着屋子发足狂奔。
用力推开房门，我踉踉跄跄地冲进屋里，一个转身，赶忙将房门牢牢关上。贴着房门，我一面调整着紊乱的气息，一面让双眼逐渐习惯屋内暗弱的光线。休息了好一会儿，急促的呼吸方才变得地匀畅，我深吸一口气，向着里间儿摸索而去。
来到屏风后，我拿起小桃红备好的凉水，一桶桶地倒向半人高的澡盆里。解开盘着的长发，脱去外衣，我像个机器人似的一步步机械地往盆里走去。
沁凉的水温刺激着周身每一处毛孔，而我却毫无知觉，如被人点了穴般傻傻地枯坐着，嘴里不停念道：“不会的，不会的，这一定不是真的！是我在做梦，一定是我在做梦！”说到这里，我不禁深深吸了口气，身子向后一滑，把自己整个浸在水里。
顷刻间，整个世界变得无比宁静，除了耳边隆隆的流水声，我再也听不到半点声响。眼前静止的流水，仿佛突然开始蹿动，一滴滴衔头接尾，交汇成另一番景象。
“雪湮给两位爷请安，爷吉祥。”瞧着远处并肩缓步走来的两个身影，我蹲下身子，局促不安地做了一个福。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身前有任何动静，我只好继续蹲着。
又过了片刻，头顶冷不丁传来一声轻笑，就听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四哥，这跟传闻中的董鄂•雪湮一点儿都不像啊，我瞧着挺规矩一人呐！”
“还行吧。”我垂着头，不假思索得答道。话才说出口，我猛然惊醒过来，心中立时慌乱如麻。
正不知如何是好，但听那人接着笑道：“哟，这回像了。起吧，你这么蹲着不累吗？”
站起来的瞬间，我禁不住偷偷瞄了眼说话之人——双眼大而有神，鼻梁高挺，一身宝蓝色长袍更是将爽朗而笑的他衬得器宇轩昂。
原来是未来的怡亲王，十三阿哥胤祥。我正自暗暗思忖，就听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大半夜的杵在这里作甚？不准备回去了？”
我条件反射般转头望去，不期然撞上胤禛沉静的目光，就听他淡淡讲道：“走吧，我和十三弟送你回去。”说完，也不等我回答，便径直朝前走去。
凝望着胤禛挺拔的背影，我咬咬牙，低着头连走带跑得往前走，把满脸疑惑的两人远远抛在身后。。
“喂，别走这么快。”胤祥大声叫着，小跑两步赶了上来，笑嘻嘻地问我道：“雪湮，你可知在这宫里人人都对你是早有耳闻？”
我仍投胎似的拼命飞走，侧过头闷声道：“还请十三阿哥赐教。”
胤祥冲我调皮地眨眨眼，说道“你勇战芙蓉之事，已成为宫里的一段‘佳话’，上至嫔妃娘娘，下至丫鬟奴才，茶余饭后，无一不津津乐道。”
看着面前胤祥和煦爽朗的笑容，我沉甸甸的心头顿时一轻。他们只不过长得相像而已，只是相像而已！暗暗宽慰自己，我摆出一副悲戚的表情，摇着头对胤祥无奈得说道：“其实我不想那么出名的。”
胤祥一愣，继而瞅着我捧腹大笑。
我努努嘴，“做名人儿也是要复出代价的，想那十大板真不是盖的。要不是我的生命力比野生动物还强，指不准现在就在阴曹地府等候你们的膜拜了。”
“十大板？”胤祥拧着眉毛直摇头，“也难怪！芙蓉仗着有皇阿玛宠她，平素在宫里飞扬跋扈惯了，没想到你竟去招惹了这个霸王！”
我一脸无所谓地回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什么？”胤祥脱口而出。
我转过头，表情肃穆得盯着胤祥，一字字说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胤祥乍舌，竖起拇指不可置信地赞叹：“我今天算是见识了！啧啧，真是后宫奇女子！”
“还有更奇的。”一直沉默跟在我们身后的胤禛，突然开口说道。
我装作没听见，胤祥却好奇地回头问道：“什么？”
“你不是个随便的人，随便起来不是人。”
“你不是个随便的人，随便起来不是人。”胤祥低低重复一遍，笑得险些儿背过了气。
在胤祥的狂笑声中，我仿佛听到背后飘来一句极轻的“你很特别。”心头突突一跳，不敢多想，我竞走般近在眼前的延禧宫大门走去。
站在宫门前，我脑子里莫名一片空白，仿佛这段路我走了一百年那么久远。瞧着对面的胤禛和胤祥，我张了张嘴，无意识地说道：“再见。”
“再见？”胤禛挑着眉微微一笑，“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胤祥看看胤禛，又看看我，笑言道：“快进去吧。”
“谢谢你们送我回来。”说着，我福了福身子，“雪湮恭送四贝勒，十三阿哥。”
瞧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歪着头疑惑地瞅着胤祥。他耸耸肩，微不可觉地瞟向身边的胤禛。
躲开胤禛如霜的目光，我吸了口气，说道：“这样可好，我数一、二、三，然后我们一起转身走。”
不管他们是否答应，我嫣然一笑，数道：“一、二……三”三字掷地，我们三人齐齐转过身去。
走了两步，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偷偷回眸，想再看一眼那熟悉的背影。
谁知，一回头对上的却是胤禛含笑的双眼。
长时间的憋气让我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整个胸腔如欲炸开。紧闭上眼，我“哗”得从水中蹿起，双手插进自己湿漉漉的长发里，我揪着它再次蹲下身子，歇斯底里般在水底无声尖叫……
拂晓，悄然无息的屋里不知何时起了一层厚厚的雾气，宛如张开了一面无边无际的罗帐，将整个屋子盖得严严实实。此时，一线惨白的光透过薄薄的纸窗，犹豫着洒向稀薄萧索的空气，溅起丝丝缕缕的寒意。
八月底的晨曦，微凉。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尽力把自己缩成一团。隔着窗户，我神色呆滞地凝神着远方的天空。由黑转白，晨光点点，原来我已是一宿未眠。
从昨夜到现在，我就一直这么失魂落魄地躺着，不哭不笑，好似一只散了线的木偶，只是直勾勾地注视着眼前斑驳的墙壁。
三百年的生死，唯有片片枯萎的花瓣，铺满内心的坟场。
不安分的光线在屋内放肆地游移，轻巧地掠过床沿，覆上我冷凉的身体。顷刻间，平静了一夜的情绪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阳光唤醒，再次嘶吼着撞击我脆弱的神经。惊慌失措地拽过身旁的被子，我将自己兜头反锁在被窝里。隔绝一切光亮，我抽搐着伏在被子里，逼仄的空间不断回响着胤禛的话语。
“难怪会和芙蓉结下梁子，果然有胆色。”
“大半夜的杵在这里作甚？走，我和十三弟送你回去。”
“再见？我们自然会再见！”
……
每一句都似一柄森寒白刃，狠狠插进我的心里，留下一道道丑陋不堪的伤疤。赤裸裸地提醒着我：有些事，无法过去。有些人，无法忘记。
死命地攥紧背角，我含着泪，一遍遍地安抚自己：“这里是清朝，三百年前的清朝。胤禛只是胤禛，绝不是他！不是他……”
长时间蒙在不透气的被子里，我微微觉得呼吸有些不畅，于是烦躁地蹬掉罩在身上的被子，我披衣而起，缓缓走到窗边。
推开窗，一股浓郁的野草香扑鼻而来。我倚着窗台，任由轻柔的晨风抚过我倾泻而下的长发。刺目的光线斜斜打在脸上，刷白我心底最灰暗的故事——三百年前的某个夜晚，上映得一部关于死生的故事。
“怎么又飘雪了？”望着窗外随风纷飞的雪花，我嘬了口杯里铺满泡沫的卡布基诺，轻声叹道：“春天都快来了，怎么这雪还不见停呢。”
捧着杯子，我身体微倾，贴靠上巨大的玻璃窗户，欣赏着这冬末轻盈卷舞的瑞雪。
深冬的夜晚总是降临得很早，我才小站了一会儿，窗外的天色已由微明渐转深蓝。远处的高楼，一幢幢亮启了夜间的景观灯，整个城市华灯初上。闪烁的灯光，忽强忽弱地投射在我面前的窗户上。有了灯光的协作，玻璃窗立时摇身为一面足尺足寸的全身镜，照出窗子外面的另一个我。
我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没膝的黑色羊绒衫，赤着脚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散在身后。左看右看，突然觉得这样的装扮，我竟有点不习惯。自打成为首席破译员后，一天二十四小时，我几乎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守在办公室那些庞杂的机器旁，破译数之不尽的文件。
“已经多久没享受过如此悠闲的假期了，”我转过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惬意得自言自语道：“大冬天的，还是呆在温暖的家里最好！”
走到卧室里，我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我舒适的大床上，一把拿过床头柜上的闹钟。“唉，可惜你不能跟我一起走。”瞟了眼衣橱旁收拾妥当的旅行箱，我对着闹钟笑吟吟的小脸，喃喃：“不知道他明天看了我留在茶几上的画，能不能猜出那个笑脸就是你。”
放下手里的闹钟，我抽出压在台灯下的信，直愣愣的瞅着上面的几行小字“国安局密码破译部主任亲启”，我伸出手轻轻抚过这些字，心里霎时用时强烈的不舍和歉意。与主任相处了三年，虽然我有事没事总爱与她唱对台戏，但心里早已经将她当作自己唯一的亲人。“对不起，主任！对不起……”想到主任看到信之后的失望与痛心，我竟忍不住哽咽。
“叮咚，叮咚，叮咚……”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将我从深深的自责中叫醒，顾不上放下手里的信封，我赶紧从床上跳起来，急吼吼地跑去应门。
“谁呀？”我扯着嗓子问道。
“是我！”门外响起一句熟悉的男声。
我疾走着的脚步猛然一顿，颤着声道：“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明晚才回来么？”
“笨蛋，我早点回来不好吗？”对方不满地抱怨着：“好心没好报，我一下飞机，匆匆回家放了东西就过来看你，可你却在这里问东问西。我说大小姐，这么冷的天，您就不打算让我进来嘛！”
天一亮，我和他天涯海角，再也见不到了。今晚是不是老天特意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心里想着，伸手握上了门的把手，说道：“急什么，我不是开了嘛！”
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簌簌发抖的人影，死命搓着双手，嘟囔道：“冷死了，快点让我进去。”
我白了他一眼：“这不还没死嘛！快进来吧！”
不去管站在那里怨声载道的他，我转过身自顾自朝厅里走去。走了几步，突然一双冰冷的手从身后环住我，贼兮兮的问道：“怎么样，外面真的很冷！”
我冷不防激灵灵地打了寒颤，笑骂道：“快给我松开你的手。”
背后是长时间的沉默，我犹自纳闷，就觉抱着我的双手紧了紧，随后一句沙哑得让人心慌的声音幽幽响起：“冰飒，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我心里一紧，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嘴里却强自镇定地说道：“说什么呐？我有什么事可以告诉你的？”
“没有吗？”他松开了手，走到我的面前，不带半点温度得说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我全身一震，一个没拿住，手上的信封掉在地上。他冷着眼，看了看孤零零躺在地上信封，弯下腰捡了起来，“原来你真的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结结巴巴地说着，我一步步不停地往后退去。
他没有逼上来，只是站在原地，眼神犀利地端详着我。退了三步，我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心一横，咬着牙喊道：“是的，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费尽心机要找的那份文件，我已经破译出来了。可我却没有兴趣知道你是谁，我根本不在乎你是谁！”
“那你为什么不揭穿我？”对方玩味似的地问道，就像一只狮子戏耍着盘中的猎物。
“为什么不揭穿你！”我仰天狂笑，“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还问我为什么？苏胤轩，难道你不知道吗！”
闻言，对方肃杀的眼里微微掠过一丝不舍，却也只是一闪便又归无形。沉默了半晌，苏胤轩一字一顿道：“文件呢？”
我不回答。
“文件呢！”苏胤轩上前一步，对着我咆哮道。
“没有文件。”我凝视着他，微笑呢喃。
苏胤轩吸了口气，克制了一下暴怒的情绪，抚摸着我的脸颊，平心静气地说道：“冰飒，我不想伤害你！你把文件给我，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握住他冰凉的手，我惨然失笑：“胤轩，你放心，从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是安全的！我不会害你！文件我已经放到一处安全的地方，而今以后也不会再有厉冰飒。”
“那把文件给我！”苏胤轩浅笑着将我搂进怀里轻声叹道。
“文件不在我这里，真的不在我这里。你……”话还没说完，我只觉一把寒气森然的钝器瞬间没入自己的心脏。我睁大眼，张着嘴，惊骇得瞪着面前的苏胤轩，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没有文件，就只能死。”他淡淡地说着，仿佛就像在旁观一场电影。
颓然倒在地上，我看着自己身边温热的血泊，我突然笑了，绝望的笑了。吃力得抬起沉重的双眼，我目光涣散地盯着眼前无比陌生的苏胤轩，动了动僵硬的双唇，说道：“为什么不相信我？我爱你，又怎么会害你。”
凝神着我开合的嘴形，苏胤轩全身一震，脸色刹那惨白，他蹲下身，轻轻握住我越来越冷的手，充满歉疚地说道：“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声音飘渺的仿佛来自天际。
从来没有爱过我！我脸上的笑意更盛，闭上眼，在意识涣散前，我留下了最后一滴眼泪。
物是人非，恍然回首，唯有泪千行。
汩汩而落的眼泪，一颗颗落在我冷到极点的手上。我回过神，深深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来到清朝半年有余，这还是我第一次回想起这不堪回首的记忆。我捂住脸，让自己痛痛快快地哭出声音。宣泄了很久，我渐渐平静下来，冷静得思考昨晚发生的一切。
月色下，胤禛揭开面具的那一秒，我如遭雷劈，惊愕中以为自己见到了苏胤轩。我不敢相信，隔着三百年，怎么会有长相惊人一致的两个人。一瞬间，记起的碎片如洪水决堤，一波波冲垮我苦心筑起的心墙。
那种感觉是惊恐、是心痛、是逃避，还有一点狂喜。那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即使曾经伤得痛彻心扉、即使我不愿再提起他的名字，但他却一直在我心里，从来未曾离开。
抬头望着朦朦亮的天空，我突然有些迷惘。一夜冥想，究竟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可我却不得不承认，对于苏胤轩，自己终究还是无法恨他，甚至仍然爱着他。
茫然地直视前方，我忍不住笑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回到这里，又是为什么会拥有和前世一样的脸。这，或许就是宿命。我与苏胤轩三生三世的宿命。
我不禁露出一丝自嘲的笑。还是厉冰飒的时候，我曾无数次的向上天发誓祷告，可该死的贼老天偏生只听到“三生三世，义无反顾。”
我甩甩头，莫非遇见胤禛，就是老天恩惠我的另一种相守。
可老天却不曾想过，在这里，我有全新的开始。有宜妃，有胤禟，有“八爷党”。我能够不顾生死地再爱他吗？能够眼睁睁看着他为了皇位去伤害那些真心待我的人吗？
再入轮回，君已陌路。
胤禛毕竟不是他，而我也不再是那个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厉冰飒。
眺望东方泛白的天际，我握紧双拳，扪心而问：我可以忘记么？完完全全的忘记么？又或者，我可以再爱么？义无反顾的再爱么？
可答案是，我都无法完全做到。
心已死。也许，相忘于江湖，才是最好的选择。
皇宫这么大，我若有心刻意躲避一个人，又怎会避不开。更何况，我是在宜妃处当差。
抚摸着昨夜牙齿的咬痕，我的眼神变得无比坚毅。既不回头，何必不忘。蘸着窗沿上星星点点的露水，我一笔一划烙下八个铿锵大字：
从今以后，我心深锁。
不再有怅惘，不再有心动，不再有心碎的钝痛。
窗台上的字迹随着东升的旭日渐渐蒸发，我关上窗，让心隔绝阳光的温度。
无爱，亦无伤。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陌路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