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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翊明王(三) ...


  •   寒冬腊雪天,王听的汗一直往下滴。
      臣还想活着,放臣一条生路吧!臣不想知道那么多啊!

      许秋恒立在一旁,锦袍下摆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方才与顾云栖在偏殿密谈的人明明是他,此刻却凭着三两句轻巧说辞,将所有疑点都推到了顾云栖身上,嘴角那抹笑意藏着几分算计,偏又说得情真意切,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顾云栖忽然攥住他的手腕抵在自己胸口,顾云舟感受到他心在有力且急促的跳动,“兄长,你若不信臣弟,今日大可拿把短刀剜了这颗心,以示臣弟的忠心。”他另一只手拿出了自己防身用的短刀,递至他面前。

      刀身映着殿内的烛火,泛着冷冽的光,刀刃锋利得能看清自身的倒影,就静静躺在顾云栖摊开的掌心,等待着顾云舟接下。

      那把短刀就是顾云栖用来证明自己的真心,很笨拙,很炽热,有时候他甚至认为,他与顾云舟才是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人,旁的人都算个屁。

      顾云栖望着顾云舟的眼睛,那里面曾盛着只对他有的温柔,此刻却覆着一层他读不懂的沉郁。就在他屏息等待时,顾云舟终于握住了刀。他轻轻挣开顾云栖的手,没有丝毫犹豫,转手便将刀身抵在了许秋恒的脸上。

      “陛下?”许秋恒的声音带着迟疑,似是没料想到。刀刃已经划破了他的皮肤,一丝鲜红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洁白的衣襟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许秋恒又柔声道:“陛下若今日便想取了臣的贱命,就请便吧。”他把刀刃挪向了洁白纤细的脖颈。

      刀刃刚触到颈间肌肤,许秋恒便微微偏头,露出一截脆弱的弧度,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顾云栖愣住,他赌的是兄长信他,却没料到顾云舟会将刀转向许秋恒,这举动像根刺,扎得他心口发闷。

      顾云舟的指尖抵在刀背上,力道没加,却也没撤。他垂眸看着许秋恒颈间被刀刃压出的红痕,又抬眼扫过顾云栖紧绷的脸——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此刻没了半分血色,指节攥得发白。
      顾云舟的喉结动了动,“许都督既说自己清白,又怎会怕这把刀?”

      话音刚落,他却突兀地顿住,接着便松开手,任由短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那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吓得王听赶紧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地面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顾云舟:“……”他从袖口里拿出帕子轻柔的为许秋恒拭去泪水,帕子的茉香丝丝入骨。

      烛火昏暗,炭盆里的炭火烧的正旺,火星子偶尔噼啪炸开,映得殿内人影忽明忽暗。

      顾云栖僵在原地,看着兄长指尖那方素帕擦过许秋恒的脸颊,连带着将方才刀刃划开的血珠也拭得干净,那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珍宝。他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泛白,方才抵在胸口的手腕还残留着心跳的余震,此刻却凉得像浸了殿外的冰雪,沉闷带着苦涩。

      许秋恒垂着眼,长睫颤了颤,泪珠却更凶了些,沾湿了帕子一角,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着头,任由顾云舟的动作,那副模样楚楚可怜,倒像是蒙受了冤屈。

      王听:“……”
      他偷偷抬眼瞥了一眼,又赶紧低下头——他跟着顾云舟这么久,从未见过许秋恒这般模样。这位都督向来是一副从容不迫、滴水不漏的样子,怎么今日竟会哭成这样?更让他看不懂的是陛下的态度,方才还拿着刀对着许都督,此刻却又温柔得不像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王听这时才算彻底看透,许都督这般故作柔弱却又透着股韧劲的模样,分明是在博陛下的怜悯之心。好一番心机,好一套手段,好一场算计。

      陛下是什么人?那是如璞玉般的谪仙,天生一副菩萨心肠,最是吃软不吃硬。

      顾云舟擦完眼泪,将帕子递给许秋恒,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些:“罢了。”他的目光扫过殿内,最后落在顾云栖身上,却只是淡淡说了句:“今日之事,暂且作罢。顾岫言,你先退下吧。”

      顾云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看着顾云舟那双没有丝毫波澜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他只是攥紧了拳头,缓缓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臣弟告退。”

      脚步声渐渐远去,殿内只剩下顾云舟、许秋恒和还趴在地上的王听。许秋恒握着那方素帕,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顾云舟没有言语,只是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灌进来,让殿内的温度骤然下降。他望着窗外漫天飞雪,声音闷闷的:“寡人信的,从来不是你。”

      许秋恒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柔弱模样,他轻声道:“臣明白,陛下心中自有考量。”

      顾云舟转过身,目光落在许秋恒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是能穿透人心,“许都督,你最好记住今日的分寸。”

      说完,他不再看许秋恒,对着地上的王听说:“把地上的刀捡起来,再把这里收拾干净。”

      “锦衣卫暂交你的手下檀笙管理,你可有异议?”顾云舟背对他,欲拉开门。

      “是,臣领旨。”

      王听的膝盖早已在冰冷的地面上跪得发麻,听见顾云舟的话,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短刀旁,指尖刚触到刀身,便被那刺骨的凉意惊得一缩。他不敢耽搁,飞快地用袖角擦净刀上的血迹,将其妥帖收进腰间,又拿了布巾仔细擦拭着地面上那滴早已凝固的血渍,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殿内二人无声的拉扯。

      许秋恒站在原地,指尖依旧轻轻摩挲着那方带着茉莉香的素帕,方才眼底的泪光虽已褪去,却仍泛着一层柔软的水光。他望着顾云舟单薄的背影,喉结悄悄滚动了两下,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像一片薄雪落在心头,轻得没声响,却透着沁骨的凉,让他瞬间明白,自己所有的小心思,其实都被对方看得通透。

      顾云舟拉开殿门,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子涌进来,吹得他锦袍下摆轻轻晃动。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比方才缓和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寡人以下皆是臣,许都督这话,你记住了,别再失了分寸。”

      “是。”许秋恒躬身行礼,声音温软,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将素帕叠得整齐收进了袖中。

      王听站在原地,看着许秋恒温和的侧脸,只觉得困惑。这位都督时而柔弱,时而温和,陛下的态度更是反复,今日的殿内之事,像一团缠在一起的线,让他怎么也理不清。

      殿门被寒风撞得轻轻晃动,他望着顾云舟消失在雪幕中的背影,方才收尽的柔意又漫上眼底,只是那柔软里藏着几分无人察觉的清明。

      王听蹲在地上,布巾擦过地砖的动作愈发轻缓,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往许秋恒身上瞟。

      这位向来滴水不漏的都督,此刻垂着眼睫,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连垂在身侧的手都保持着温和的弧度,哪还有半分方才殿内对峙时的紧绷?可王听总觉得,这份温柔像是一层薄雪,看似柔软,底下却藏着化不开的寒。

      “王内侍。”许秋恒忽然开口,声音温得像殿内未凉的炭火气。

      王听手一抖,布巾差点落在地上,他慌忙起身躬身,“都督有何吩咐?”

      许秋恒转过身,眼底的柔意恰到好处,“王内侍,今日之事今日毕,但他日若再被提及……”他停住又转了话题:“也真是辛苦王内侍了,这是些体己钱。”许秋恒将一袋钱塞进王听手里。

      王听默默退了半步,又忍不住抬头看了许秋恒一眼,这位都督此刻笑得温和,可那笑意没达眼底,他打了个寒颤,忙应“是”。

      那日过后,太史令张谈上书启奏,将之前的说法全推翻,换了说辞,话里话外皆是恳切之言,让人为之动容、泫然欲泣。

      顾云舟指尖泛白,死死捏着奏折,半晌才从齿间逼出句话:“也才五日不到……什么紫微异动,全都是荒扯。”

      太史台上下竟统一说法般,纷纷上奏,奏折如雪般堆满御案。他默了半晌,终究还是抓起紫檀笔,轻沾墨汁写了“允”。

      “王听,磨墨。”他语气夹杂着怒意与深深的疲倦,眉眼都是不耐。

      “陛下,张太史怎突然换了说辞?”王听磨着墨,眼巴巴的盯着顾云舟,那双明眸盛着碎光带着困惑。

      似是没想到王听会突然发问,顾云舟笔尖停滞,又装作若无其事,道:“王听,如若有一日,有人捧着万两黄金、许你高官厚禄,你可会拒绝?”

      “哐当——”墨锭滚落案几。王听顾不得几日前的膝伤,直挺挺的跪了下去,“陛下!臣万万不敢!”

      顾云舟听着这动静引得膝头一疼,于是乎不自然的用指节蹭了蹭鼻尖,拿起一旁的药罐递到王听面前。

      “太医院幽怜配的,他医术你知晓的。”

      王听抬头时眼睫还挂着泪珠,像极了湿漉漉的小狗,伸手小心翼翼的拿着药膏塞进了宽大的衣袍里。

      “起来吧。”

      顾云舟瞥见他站直身,忽然问:“王听,你知道“初弦”吗?”

      他状似随意的瞥了一眼王听的脸,悄悄观察他的反应。

      王听茫然的摇摇头,“这名字真有文采。”他流露出艳羡之情,言语都不免带着酸。

      顾云舟垂眸不语,便低头批奏折,任留鬓发垂在案上,漂亮的青眸专注地看着前方,惹王听看的愣了神。

      直至顾云舟打开下一卷奏折,竟是江南递上的。

      顾云舟的目光在触及那卷江南奏报时,眼神冰凉,原本执笔稳健的手现如今微微发颤,指节泛白。他忽然重重放下奏折,竹简与檀木碰撞,发出响声,随后他起身自顾自的向榻边走去,“今晚你守夜吧。”

      若是平常,陛下根本不会唤他守夜,陛下素来厌光,不喜热闹,好独来独往。

      他惊诧的看着顾云舟背影,慌乱喊了声:“诺!”

      顾云舟和衣躺在榻上,背对着烛火。王听小心翼翼地将宫灯拨暗,跪坐在屏风外的蒲团上。夜风穿过长廊,带着寒冬的潮湿气息。

      “王听。”
      王听昏昏欲睡,帐幔里突然传来声音,惊得他直起腰板,“臣在。”

      “你家乡……在江南何处?”

      王听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回陛下,会稽郡钱唐县。”

      帐内沉默了片刻,唯有丝绸摩擦的细微声响。就在王听以为陛下已倦极入眠时,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似是阖眼呢喃,“钱塘潮……可还壮观?”

      “壮观得很。”王听眼底泛起光彩,“八月大潮时,潮头能掀翻牛车。阿娘总说……”

      他突然噤声,慌忙伏地,“臣多嘴了。”

      “说下去。”

      “阿娘总说,再凶的潮水也淹不过堤坝。”王听声音渐低,“可去岁秋汛,灵隐山下的堤堰垮了百里,稻田尽成泽国……”

      顾云舟倏然坐起,玄色中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清瘦的锁骨。他掀开锦绣帐幔,“去岁会稽郡守上报灾情的简牍,丞相府批回的正是‘天象示警,不宜妄动’八字。”

      他想到什么,喉间溢出冷笑一声,复又躺回榻上,“好一个太史令,好一个张谈。”王听听得云里雾里,还没等他琢磨透陛下话中的意思,便被吩咐,“后日大典结束,传太医幽怜前来,寡人倒想知晓,他太医院究竟还缺些什么药石,竟要将手伸到南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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