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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东砬子山(1—8节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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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东砬子山
一
屋檐上的冰溜子,开始嘀嗒水的时候,朝阳坡的雪隙里就可以抠到小根蒜了。随着桃花水带走了最后一排冰块,河套边的柳蒿芽,水芹菜就可以吃到了。自从老秦媳妇来了,四海店的饭桌丰盛多了。
又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老秦媳妇挎着筐领着春香和春霞还有小婉儿去老秦和占柱开地的山坡。春香到了山上瞅着占柱,跟着他捡刨出来的树根,占柱怕镐头碰到她。让春香离远一点等着,把偶尔刨出来长得像蒜头的百合,手指肚大小的贝母,扔给她。这些东西只要刨出来一个,附近有就是一片,不一会儿春香的框里就盖上了底。一把把翠绿的“酸浆”,一根根刨出来的粉红色的“棒槌浆”也给她。占柱哄着这个妹妹很有耐心,两个人也挺有话说的。
满山随处能找到野菜,老秦媳妇用不上多大功夫就能划拉回来一大筐野菜,回到家往外屋地上一倒,都把四海媳妇看傻眼了。
绿色、紫色的光杆,头上有个小挠挠叫蕨菜,和它长得差不多的两侧长着紫色的短毛是“猴腿儿”,绿色的有股黄瓜清香味叫“广东菜”,浑身都是金黄细毛毛的那是“老牛广”,还有“刺嫩芽”,“刺么果棒”……
“这也都能吃啊?”四海媳妇问忙活着挑菜的老秦媳妇。
“能啊!猴腿儿和广东菜都是开水焯一下,炒着吃。广东菜就这一茬,不及时采回来就放风了。老牛广开水焯了,晒干,冬天拌咸菜,可好吃了……”老秦媳妇一边说着,又拿起来一根翠绿色的手指粗的杆子,长着三角形的叶子的野菜说,“这是山尖子,叶一撸,老皮一扒,开水焯了,放点辣椒油,盐一拌,要是有香油再放点就更好了……”
“这是啥?哈哈,跟小猫爪子似的……”四海媳妇拿起一根胖乎乎的头上长着一堆挠挠的野菜问。
“嫂子,这个就叫猫爪子,也是拌着吃。”
“这个是山辣椒秧子,你用舌头舔舔,辣不辣……没事的,药不着你呀!”四海媳妇接过来,用舌头舔一舔,“嗯,是有点辣,这东西咋吃?”
“焯一下晒干了,拌咸菜,酱油一泡可好吃了。”
“你可真行啊!这些年了,大地里的和河套边的俺还敢吃,山里的野菜大姑跟俺说过的明叶菜、四叶菜包菜包子,别的就……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能吃的呢!不怪是山里长大的……”四海媳妇,蹲下来也用心的看看这些野菜长啥样,也跟着挑挑菜,按样子分成堆。
“嫂子等伏天下过雨,我给你采榛蘑、趟子蘑、大腿蘑、扫帚蘑、羊肚子蘑、榆黄蘑……黑木耳你知道吧?嫂子……”
“嗯,榛蘑和松蘑大姑告诉过,黑木耳俺知道,柞木上长的,下雨天咱家杖子上就有……”
“那黑地皮和拱嘴蘑你不知道吧?跟木耳长得差不多,到时候都让你尝尝。”老秦媳妇起身拿来菜刀,地上放个板子,把野菜的老根切一下。四海媳妇往锅底坑添点柴火,锅里的水不一会儿就泛起花来。
“入了秋,去松树林采松蘑,还有松树伞,小灰蘑。对了嫂子松树伞你知道不?”
“松树伞不就是松蘑吗?”
“那可不是,松树伞可好吃了,没有松蘑上的那些黏涎子,炒着吃,跟肉一样香。”
“榆黄蘑,能包饺子。冬天椴树洞里还有冻蘑呢!碰上一个树洞有时一背筐都装不下……老过瘾了。”老秦媳妇一边说,一边往锅里焯野菜了。
“每一样都单独焯,火候要掌握好,烫大劲了太囊,烫小了,有硬芯子,还有生腥味不好吃。”
“英子,这么多种蘑菇,你说哪个最好吃?俺以前就听说猴头菇有名,顺子他们从大山里倒腾不少回去,到底好吃不?跟你哥这些年了,野味没少吃,山菜他不愿意吃,也就不往回整,俺也不认识,不敢采,万一中毒就犯不上了。”
“嫂子,猴头菇就是个名,我觉得不好吃,就是因为稀少,物以稀为贵呗!松茸最好吃,得去大林子才有,羊肚子蘑也行,等到时候我采到了炒着给你尝尝。”
“这是个啥东西?英子!”
“啊!嫂子你放锅底坑火炭上烤烤,你尝尝啥味?”
四海媳妇把一根小拇指粗,上面长些小疙瘩的野菜放锅底坑里的火炭上烤了一会儿,一股烤苞米的香味扑鼻而来。放在嘴里一尝,清甜喷香,真像烤嫩苞米的滋味。
“这叫山苞米,好吃吧?”
这时候孩子们都回来了,闻到香味都要吃,筐里还有几根也都放火炭上了。还没等熟透,这几根“山苞米”让狗剩子和靠林抢着吃了。
二
枣红马去年下的小马驹断奶了,长得可带劲了。安乐屯的那匹大种马四海惦记很久了,人家贵贱不卖。四海又去安乐屯给枣红马配种,赶上养种马的邻居要搬家,一帮羊挺便宜的,买了回来。
放羊的任务交给了狗剩子。头几天狗剩子感觉挺新鲜,早早的赶着羊群,嘴里哼着小曲,拿着皮鞭子,兜子里背着他娘装好的馒头、咸鱼和两个大咸鹅蛋,乐呵呵的上山了。跑了一天也不嫌累,晚上回来还去羊圈看看几只刚生下没多久,可爱的小羊羔,咩咩叫着,让人看着又怜又爱,狗剩子稀罕的够呛,摸摸小羊羔的头,抱一抱。和小羊羔贴贴脸儿,小羊羔用舌头舔他的脖子,把狗剩子嘻痒的咯咯笑起来。非要抱炕上搂被窝里睡觉,弄得大母羊在圈里咩咩咩地喊孩子,小羊羔在屋里一个劲的喊,妈妈……妈妈……吵得谁也睡不着,他娘硬给抢下了扔回了羊圈,才消停下来。
慢慢的狗剩子觉得不耐烦了,尤其是赶上雨天,羊也得赶出去放,要不饿得在圈里上蹿下跳,咩咩乱叫。虽然穿着雨衣,进了山灌木丛上挂满了雨水,弄得衣裳湿到半截。回来脱了裤子一看,大腿都被泡的漂白。狗剩子嫌遭罪,再就是他没事总捏咕小公羊羔的卵子,小羊羔见到他就像避开“丧门星”似得躲着。费个好劲抓住了,小羊羔头歪向一边不看他,再也不舔他的脸蛋了。狗剩子慢慢地放了赖,不愿意再去放羊了。
四海答应他背着那杆老猎枪去放羊,他才又打起精神头,也不嫌沉,天天背着。跟他爹说,等着哪天打回来个狍子、野猪回来吃。有了那次打野鸭不开炮的经验教训,非让他爹拿着猎枪去县城蛟河找地方收拾收拾。四海也答应了。
四海骑着马去县城,豆腐坊,油坊打听哪有修枪的,都摇头说不知道。问到市场卖白铁家什儿的,他说南河沿那家黑白铁铺子的老师傅有可能会,上他的货,闲唠嗑说起来老师傅以前在日本兵工厂里做过技工。
路过市场头那家挂着蓝色幌子的回族馆子,过了皮鞋厂,顺着南河沿一溜趴趴房,一路打听。在南河边一片垂柳林子的里面,有一个棚子,门口的柳树上挂着些白铁水舀子、水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正躺在门口的柳条躺椅上眯着眼睛,年轻的徒弟满头大汗的叮叮当当的敲打着手里的白铁活。四海把马拴在垂柳树上,走了过去。
“师傅,请问你能把这个枪修修吗?”四海离着老远就礼貌地打个招呼。
“不能修,谁说我这能修枪的……扯淡……”老师傅头也没回,断然拒绝了。
年轻的徒弟放下手里的锤子,嘴里发出,啊哇啊哇……的声音,两只手比划着,显然是个哑巴,瞪着眼睛,摆着手,不让四海打扰他师父。
“师傅,我一路打听来的,阿玛说这枪是玛法留下来的,有点老,我挺稀罕的。留着是个念想……”四海没有理会哑巴徒弟,继续往跟前走。
哑巴徒弟眼睛瞪得溜圆,脖子上暴起了青筋,大声地嚎叫着,扑了过来,伸手揪住了四海的衣襟。四海看看这个比占柱大不了几岁的孩子,脖子在本来应该又喉结凸起的地方塌下去一个坑,有鸡蛋大小的一块疤拉,张着大嘴,那块疤拉就剧烈的颤抖着。四海冲着他微微笑了,轻轻地拍拍揪着他衣襟的手。
“哑巴……住手,你刚才说啥,是满族人?”老师傅从躺椅上起来,一个眼神,摆摆手制止冲动的哑巴,转过身来打量着四海。四海见他左眼深陷的眼窝瘪瘪的,用那只右眼扫了一眼手里的猎枪。指着旁边一个板凳示意让四海坐下,四海看清楚那只手,缺了两根半手指,中指和食指没有了,无名指剩下一半。
“别跟他一般见识,我大前年捡的一个孩子,耳朵能听见,嗓子坏了说不出话来。你是满族人,哪的人?”那只闪着光的独眼盯着四海问道。哑巴回头看了一眼四海,站在一边听两个人说话。
“对呀!我是额穆大青沟搬来的,姓叶,您……”四海看见他瞎眼的那一侧脸上两道大疤拉抽动了几下。
老师傅猛地站起来,一把抓起四海手里的猎枪,反复端详几遍,当看到到枪托上的那个“叶”字时。那只独眼又盯着四海,一时把他瞅得发毛,“这枪……你是额穆大青沟出来的……像啊!真是……你对我能有点印象吗?少爷……我是你家长工关玉山啊!”四海使劲瞅,用劲想,伸手挠挠头,还是摇了摇头。
“少爷……您玛法救过我和我兄弟玉才的命,当年爹娘带着我和我兄弟山东逃荒过来,爹娘都死在路上。我兄弟那会儿太小,进了大山里,数九寒天无路可走差点没冻死,好心的老玛法收留我们。给咱家干活,后来还给我们房子,土地……恩情几辈子都还不清……你再想想,我在参场给咱家放牛,你那时不大点,非得要骑牛,拗不过你。放牛背上,那牤蛋子一尥蹶子,我被踢倒,你也摔了。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你没哭爬起来就过来扶我……”四海听到这里,还是想不起来什么。小时候享过福只是听大姑和别人说过,那时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片模糊。印象里的日子都是从家破人亡,流落到乌林,一切都是从苦难中开始的,四海抓住了老师傅伸过来的那只手,握得紧紧的,“不叫少爷,叫四海吧!关大爷,你咋……”
听到这里,哑巴跑去搬一个马扎子,给四海坐。咧着嘴笑着,把手伸过来,试探着摸摸四海的手背。四海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微笑着点点头。哑巴知道四海原谅他了,也欢快的点了几下头,嘴里发出啊哇啊哇的声音。
“当年咱家让日本鬼子祸害完了,我被抓劳工,那会玉才还小从那以后就失散了,我觉着跟日本鬼子去十有八九是没有活路。在晚上露宿的时候,趁着鬼子喝酒的时候,就要偷偷地逃跑。被他们又抓回来,给我打得……后来在省城兵工厂……你看看我这手指,眼睛和浑身的伤疤都是鬼子留下的。日本投降了我也剩下半条命了,玉才也找不到了……”说到这里,关玉山的脸上的伤疤又抽动了几下,站起身来,“我看看这枪咋了?哎……当年老太爷淘弄来这杆枪也老稀罕了,老太爷是硬气死的,临死时跟我说,恨自己枪少,要不非跟日本鬼子拼个你死我活。这枪没想到还能留下来……”
“枪老了,不开炮,别的真没啥毛病。关大爷,看到这个枪就能想起我阿玛,哎,当年刚交给我时,睡觉都想搂着……”
“好!交给我……我看看……”接过枪,压下枪机,扣动扳机……进棚子里找来螺丝刀子,虽然缺手指头,还是非常麻利的把枪拆开了。打开一个上锁的箱子拿出来一块钢板和一把锉刀。把卸下了的枪机按在钢板上画好了印,又夹在台钳子上,噌噌的锉了起来。真费点好劲,不时地拿出原来的枪机比量着。
“这钢板够硬了,锉刀也是日本鬼子兵工厂偷出来的,有钱都没地方买去。”老师傅一边锉着钢板,一边跟四海说话,哑巴抓起肩膀上的毛巾给师傅擦着脸上的汗,听他俩唠嗑。
“当年心里明净的,我们造出来的枪炮是用在祸害咱们自己人人身,就不好好的给他们干活儿,兔崽子监工打瞎了我一只眼睛,身上的伤都是那些牲口用棒子、皮鞭打的。逼着我们黑白的熬夜加班,剪钢板时困了,手指也跟着伸进去了,被剪断了。我这还不算惨,一个工友两只手齐腕都切掉了。”四海默默地听着,看着眼前的老人拼尽了全身的力气锉着枪机。
“你去百货买把剃头推子。”关玉山去屋里找手钻,新枪机还需要钻个孔。
穿过柳树林,经过皮鞋厂,路过挂着蓝色幌子的回族饭馆,拐过弯就是县城唯一的百货商店。四海催着马走得急,也就抽根烟的工夫,拿着一把上海产的‘双箭牌’剃头推子回来,递给了老师傅。兜里套出个油纸包,递给了哑巴。哑巴一把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两个热乎乎喷香的鸡腿。哑巴赶紧拿起一只递到师傅的嘴巴,关玉山对他说,“你先吃,我得干完活,你快吃吧!”哑巴高兴地点点头,拿起鸡腿塞到嘴里叼着,把另一只鸡腿用油纸包好了放在躺椅上。一边美滋滋的吃鸡腿,一边给四海竖了个大拇指。
剃头推子的弹簧卸下来,掐下一段,又用尖嘴钳子调整一下,和锉好的枪机安在了猎枪上。麻利的把螺丝拧紧,把枪交到四海试试。四海用大拇指按压枪机,感觉比原来费劲,嘎巴一声脆响,挂上扳机,轻轻一扣,啪……的一声,枪机有力的弹了回去。四海嘿嘿的笑了,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递了过去。
“拿回去吧!我能要这钱吗?别忘了祖宗,别忘了恩情,也别忘了仇恨……”关玉山推回了四海握着钱的手。
四海不是磨叽人,就是感觉不好意思,手僵在那儿好半天说,“那我感谢了,咱俩去下顿馆子,喝两口。忙活这么长时间,受累了。就去跟前的那家回族馆子,我经常去,烧麦和羊汤都不错……”
“不了,你走吧!别跟人家说我会修枪!”
“记住了,过了乌林沿着大车道二十多里的四海店就是咱家的,以后有啥难处去找我。再来县城我来看你。”
“拿几件白铁家什儿回去使吧!我有今天没明天的,没法再报答你们家了……”
一句话说得四海心酸酸的,悄悄地把钱掖在柳条躺椅的垫子下面,转身走了。当四海再转过身看看的时候,晃晃悠悠的垂柳枝条后面,老师傅又躺在门口的柳条躺椅上,端起了茶壶。哑巴跳着脚跟他摆手,直到四海走远了他又埋头叮叮当当的敲打着铁皮。
四海回到家把枪交给狗剩子说,“好好经管这杆枪,枪托上的‘叶’字要记在心里!”狗剩子扛着枪高高兴兴的回厢房睡觉去了。
这一天,狗剩子背着猎枪,赶着羊群,领着两条大黑狗上山了。大黑狗和小黑狗个头差不多,小黑狗是大黑狗的崽子,岁数小,胆子也小。狗剩子背包里带着两个苞米面大饼子,为了哄住它俩跟着他作伴。中午他带的午饭,大馒头,咸鱼,即使是最爱吃的咸肉也都分给它俩吃一口。所以羊群一动弹,两条大黑狗就颠颠的跟着走。
牛房沟口的灌木几乎都吃成了光杆,羊群逐渐的往山里面走。树林子越来越深,狗剩子终究还是个孩子,一个人在大山也有点打怵。好在有枪,有狗,可以壮着胆子。之前没敢去过的地方,树叶可茂盛了。羊群也不瞎跑,尽情的享受这丰盛的美味。狗剩子爬到山坡的一棵大柞树上,用腰刀砍些树枝铺在两个离地不高的树卡杈上,斜靠在上面闭眼睛眯一会儿。
一阵不是好动静的狗吠,惊得他赶紧睁开眼睛。羊群向山下没命的奔跑,大黑狗在与几条也像狗的动物对峙着,大黑狗脖子上的毛都戗戗起来了,呲着牙,嗓子眼里发出低沉呜呜的声音。狗剩子揉揉眼睛,汗毛都竖了起来,妈呀!那是耷拉着尾巴的几条大狼,随时都要攻击大黑狗。要不是强悍的大黑狗在这截着,羊已经不知道被撂倒几只了。可能是夏天里这群狼不太饥饿,还是没遇到过这么胆大的狗。反正没有直接冲上来攻击,在那对峙着。这时小黑狗虽然没被直接吓跑,站在大黑狗的身后,后腿在打着颤。大黑狗硬撑着,呲着牙,嘴里依然发出呜呜呜……的声音,震慑狼群,眼睛死盯着离它最近的那头大狼。一时狼群看不出破绽,否则它俩都得没命。狗剩子赶紧抓起猎枪,兜里摸出一颗子弹就推上枪膛。也没顾上看什么独子还是散弹,他爹嘱咐过,子弹壳镶炮子的地方涂红色的是独子,用来打大牲口。现在要的是速度,赶紧整出个响来,也解决问题。瞄准打头的那只大青狼,呼嗵就是一枪。那只狼发出了一声惨叫,所有狼一怔的时候,大黑狗进攻了。直接扑倒了那只受伤的大青狼,小黑狗也随着冲上去。枪声给狗仗胆了,却吓破了狼的胆子。
扣住扳机后面的销销,退出了弹壳,这时狗剩子心口就像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咚咚咚……跳得又乱又快。他长长的喘口气,第二颗子弹已经上膛。稳了稳神,在子弹袋里抽出来一颗带红漆的独子。迅速瞄向了狼群里最后面那头被枪声震懵的,还没有反应过味的大狼,黑狗与受伤的那头狼撕咬在一起,往那里开枪别误伤了黑狗。屏住呼吸,抑制一下心跳,呼嗵又是一声,那头傻呵呵卖呆的狼应声倒下了。好猎手也是一种天赋,与生俱来的心理素质,不慌乱,自信从容是能够打得准的基础。
再次的枪声,狼群瓦解了,四散逃命,扔下一死一伤。伤得那条大青狼,被散弹击中了前胸和整个头部,浑身都是血迹。散弹已经伤到了它的眼睛。但是面对两条大狗的撕咬,绝不退缩。看不见,但是只要狗咬它一口,狼马上还回来一口,而且更凶狠。大黑狗的嘴巴子和脖子上都在流血。
狗剩子从树上跳下来,一颗独子又推上了膛。喊了一声,“大黑,闪开……”就在大黑狗跳开的瞬间,枪响了。狼向后一仰,一头栽倒在地上。
羊群慌慌张张的陆续跑回家,四海和老秦没见狗剩子回来,两人拿出猎枪骑上马就往山里跑。进了牛房沟里就大声喊,“二小……二小……狗剩子……听见了赶紧回一声……”
“哎……爹……老秦叔我没事,我打死两头大狼……”
四海和老秦到了跟前,看到两条已经死透了的大狼,都深吸了一口气,头皮有些发麻。赶紧看看狗剩子毫发无损才放下心来。他俩把两个狼腿都用树皮捆上,搭在四海的马背上,枣红马耳朵竖起来,打着响鼻,一阵咆哮,四海摸着它的鼻梁安抚了半天,枣红马觉得背上的狼,并不会伤害它才消停下来。老秦把狗剩子抱上马,查看了大黑狗的伤口,一起回家了。
四海家杀只羊吃个喜。杀的是羊群里最大,最肥的骟羊。带着骨头的大块羊肉炖在烧开了水的大锅里,切几块生姜,两根大葱,又去墙上揪几个红辣椒扔锅里。再开起锅来把上面那层抹子撇出来。盖上锅盖再炖半个来钟头,这时候再放盐,慢火再炖一会儿羊肉出锅。那香味蔓延着,老远都能闻到。桌子放在厢房的大炕上,大盆羊肉端上桌子,用手直接撕着,再蘸些韭菜花酱、蒜酱,狗剩子咔咔的造,嘴丫子直往下淌油,用手臂摸一把,继续往嘴里塞喷香的羊肉。
占柱不爱吃羊肉,他娘炸些干泥鳅鱼卷煎饼,和春香两人在正房东屋边吃边说话呢!
四海剥下来两条狼的皮,把那张整装些的让他媳妇做成狼皮褥子。赶着马车去县城,送给黑白铁铺子的关玉山,还给他带了一些山菜干,两只大公鸡,还有一坛子酒。哑巴离老远就跑过来接四海,四海在皮兜子里掏出来两盒蛋糕。哑巴高兴地又竖起大拇指,嘴里啊哇啊哇……欢快的手舞足蹈。
关玉山听四海讲他儿子,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自己撂倒了两条大狼的经过,四海看见他那只独眼里闪着泪花。
狼皮褥子他答应收下了,嫌四海上次偷偷地给他留钱。山菜干和大公鸡,还有那坛子酒说啥不要,四海说,“关大爷,实在不要我一会儿都扔南河里,这点玩意儿算个啥?”关玉山这才勉强收下了。往马车上装了一个水壶,两个水桶,还有两个水舀子,四海刚要说啥,就看关玉山脸上的伤疤哆嗦了起来,赶紧把嘴闭上。
四海拽着关玉山去喝点,让他讲讲当年老家的事,他这次也没推辞。四海用手在嘴唇边冲着哑巴比量着,徒弟吃着蛋糕,点着头,用手指一指棚子,然后摆着手……
三
天像漏了一样,头场霜过后,秋雨哩哩啦啦的总也不停。挂在墙上的茄子、红辣椒,还有老秦媳妇采回来的蘑菇都还没干透,好在天凉了,要不就得霉烂长毛。这样的天气,河套里的鱼和□□又开始往下游走了,狗剩子和靠林可有活儿干了,傍黑天往河里下柳条篓子,等着明天一大早就会有收获。
吃过晚饭,老秦去后院拿回来一个大磨盘萝卜,用叶子擦一擦,对着房山头的大石头磕了好几下,才弄成两半,进屋把头上那块递给四海说,“四海哥,今年的萝卜不脆生,皮咋也比往年的厚呢?”
四海坐在炕里,扔了旱烟头说,“今年冬天等着看吧!肯定老冷了。河里的鱼、□□还有山上的野牲口都有灵性,预先知道天气是冷还是暖。落雪我再弄回来狍子,身上的绒毛都比往年厚实,就连大萝卜也把皮长得厚厚的御寒。有感知的就能提前做些准备,这样就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人也一样,都有注定,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有定数。”
四海嚼萝卜,咔咔的响,接着说,“大命很难改变了,就像托生成羊,还是驴马或者是鸡鸭鹅狗的,定性是牲畜,再想变人是不可能了。那就只能在干活儿出力多少,活得天数长短有个差异了。兴许有转机,就像咱家养的大鹅小鸡,先杀哪个,留着哪个,生杀都由咱们定。命里注定的事,咱们掰不过去。我没事睡不着觉的时候就琢磨,做一回人,做个啥样的人,给孩子们留下点啥呢?琢磨来琢磨去,好像也简单,别忘了自己的祖宗,老辈子积德了,才有咱们的好日子,才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有能耐就多帮帮身边需要帮助的人,没有能耐就照顾好自己,不给别人添麻烦。”
萝卜皮有点辣,四海也咔咔的吃了。老秦一边嚼着萝卜一边用心的听着。四海拽过来旱烟笸箩,一边卷烟,一边接着说,“咱哥俩也是有缘分,冥冥之中也有指引,多少岔道,你大老远的跑这来了。挺好啊!你嫂子和孩子都到你那屋唠嗑去了,她们相处的挺好,咱也省不少心。他们妯娌两个要是扭头别棒子的咱俩夹在中间也不好整,孩子们儿也没有一个拌嘴红脸的,咱俩也算有福了。”
“是啊!都是俺嫂子和你对俺们太好了,俺们还有啥说的。”老秦伸手要拽旱烟笸箩,四海把手里卷好的烟卷递给了他,自己又撕下一张烟纸,捏起一撮旱烟卷了起来,“你们都做到了,让我们有啥挑的。不好好的对待别人,也指望不上别人对自己好。咱们一辈子都是一家人。兄弟!那回劫匪来,幸亏你了……”
“不提那茬了!来,哥俺给你点上……”老秦站起来拿下了灯窝窝里的洋蜡。四海拧掉了旱烟捻子,用舌头舔舔烟纸边,嘴唇抿着一转个,迎上去,使劲吸了两口,烟头亮了,一股蓝烟从四海的嘴里喷了出来。老秦自己也点着了烟,“哥,你咋有这么多想法呢?俺上的学可比你多,俺脑子都没那么深的东西。”
“我这算啥,瞎白话呗!小时候应该是享过福,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到乌林之前的事都是听别人说的,再串联起来。小时候的事儿断片了,一点印象都没有。没啥事,躺着使劲想也理不清头绪。这也是命吧!胡半仙当年说我,命不错,虽然不是大富大贵,总有贵人帮衬。不大起大落就应该知足。光说贵人,咱们不真心对待别人,贵人也不搭理咱哪!用心对骗子,他还好意思骗咱吗?”说到这四海看看老秦,“咱们正正道道的,孩子们都能享点福。孩子们别管有多大出息,心眼好使,别忘了本,勤勤快快的在咱这也饿死。”四海说到这又深深地抽了一口烟,一股蓝烟从鼻孔和嘴里慢慢地冒了出来。
“我知道上山打猎,杀猪宰羊的也都不好,都是性命。你看我开春时哪打过猎,因为那时候母的肚子里都揣着崽,一枪就是两条命。这些都是阿玛当年跟我说的,我也就记住了。”说到这四海有些凝重,“哎……阿玛,我这些年逐渐也懂他了,家被日本鬼子毁了,从原来的富裕人家,一下子到屌毛没有,老人气死的,自杀的,媳妇也病死了,啥人能承受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抽大烟,喝大酒他就折磨自己。外人也都嘴上说说,有难处咬咬牙挺过来,那是自己没摊上。外人眼里他败家,其实他失去了斗志,落差太大了,他承受不了。就因为有我,他才没直接寻死,看着我在大姑那里有了着落,才上了吊。这事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要没有大姑一家,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啊!有今天的日子幸亏娶了你嫂子,兢兢业业的操持着四海店,一天哪!里里外外的忙活……成武不用说了,你还救过我,都是我命里的贵人。要看我当年,要饭都吃不上溜,能有今天的日子我知足了。这些经历,能不让我多想吗?总是觉得我老天让我忘了小时候的日子,不让我失去斗志……真实真情,有难处总有贵人。人得知足啊!知足福常在,随缘财自来,你说呢!兄弟……”
四海下炕穿上鞋,要去尿尿,老秦给他拿一件外衣,披在四海的身上。蒙蒙的秋雨还在不紧不慢下着,没有风,雨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两人站在屋檐下面尿完了,打着激灵赶紧回到炕里。
“兄弟,还有多少地没收回来呀!这段时间给你们两口子都累完了。晴起天来,我和你嫂子也都去收地,家里的酸菜、咸菜也都腌完了,房前屋后我也收拾利索了,咱们一块整还快点。”四海又打了一个激灵,外面挺冷的。
“头下雨豆子都收回来了,苞米还有几垧地的没有掰下来,不用你和嫂子,占柱自己也能赶一个车,两挂大马车往回拉。狗剩子也中用了,还有小婉儿,春香和春霞都跟着干,好天了,再有个三五天也就完事了。”
“啊!那也快了,要是不下雨,是不是早就整完了?”
“可不是咋的,这雨耽误事了。”
吱呀……咣当……四海媳妇领着三个姑娘回来了。三个姑娘有说有笑的,直接都回西屋睡觉了。
看到四海媳妇进屋,老秦也起身,“早点歇着吧!哥,嫂子俺回去了。”
四海媳妇笑呵呵的说,“兄弟你等会儿,你以后好好照顾着弟妹,老爷们儿的心哪!真是粗,指望你们惦记是白扯,明个儿再别让她上地干活儿了,听见没?你媳妇有了,这几天我说她就不想吃饭呢!总是返酸水,还一个劲的吃沙果,还跟我说馋酸菜馅饺子了……”
“有啥了,嫂子?”老秦挠挠头,懵了。
“有孩子了呗!有啥了……真笨!”
老秦一听哈哈笑着,推开门跑了。
四海媳妇铺好了被,四海的手又伸了过来,四海媳妇推了一下没推动,说了声,“烦人!”四海吹熄了洋蜡……
屋檐落下了的雨水滴滴哒哒的……大柳树的枝条被风吹得呼呼的响。起风就好了,吹走了雨,吹散了云,明天会是个大晴天……
四
秋收以后,封冻雨下着下着,一夜之间变成了皑皑白雪。连续几天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清扫院子里没过膝盖的大雪,几天下来当院的地都冻裂了,大鹅躲在窝里连头都不敢露出了,小鸡藏在草栏子里,脑袋插在翅膀下面一动也不动。就连有点动静就瞎叫唤的小黑狗也卷曲着身子,在房东头的闷灶子旁边,借着烟筒的热乎气,身上一层霜雪,呼打呼打的喘着气。
进山的老客少了,也不光因为雪大天冷。前几天,去县城蛟河卖豆子听说又要闹分裂了,这日本鬼子刚投降,刚过几天消停日子,自己家里人又要掐架。家不和外人欺,老百姓都盼着有个稳定的日子,只能心情忐忑、提心吊胆的盼着太平无事了。
接近晌午,汪汪汪……外面大黑狗在叫。
“哥,嫂子给我看着点狗!啥玩意儿呢!一家人还咬……”四海和老秦在东屋抽旱烟唠嗑,听到喊声都迎了出来。
来人从脚到脑袋子包得严严实实的,蒙着厚厚的一层霜雪。翻身下马,拽开围着脸上的脖套,才看清楚。
“永发兄弟,这大冷天,你咋来了呢!”
马还呼呼的喘着粗气,王永发从马鞍子上解下来两个包,四海接过来两人进了屋。老秦卸下马鞍子,找来竹扫帚把马身上的霜雪,马肚子上的小冰溜子划拉下来。然后牵进马圈栓好了,添上草料。
“这天也太他妈冷了,穿得要少点,脚丫子都得冻掉了……”王永发一边摘下羊剪绒帽子,摔打在上面的霜雪,一边脱下羊皮大衣,跺着脚说,“这脚冻得,都木了,穿毡疙瘩好了,这皮靴风一吹就透了……”
“俺给你整盆凉水,你赶紧把靴子脱了,泡一泡……”老秦一会儿就端着凉水进屋了。
“哎呀妈呀!凉啊……咝……我这脚以前冻伤过,到冬天就犯。”王永发冻得发白脚放进盆子里,又指着两个袋子说,“这袋子,糖块,还有几块花布。另一袋子是猴头菇干,二杠鹿茸,红参和紫灵芝……”四海说,“拿这干啥呀!都是山里住着,这玩意儿咱也不缺。”
“哥,这可不是给你的,明天咱俩去趟省城,去见见二爹,这几天就琢磨给老爷子带点啥呀!拿这些玩意儿行不?”
“以为是给我拿的呢?顶个名来看我,啥也不给我带……”四海一边笑着一边故意逗王永发。
“哈哈!哥,你咋还逗上兄弟了,我哥也不是那小气人呀!明天去省城我请你下大馆子行不,给孩子拿的花布恒祥百货张老板,就是你去陪咱喝酒那个……他说了,这是他那里最好的了,糖块也是他那里给装的……”
“啊!他是……”
“那村长的姐夫……哥,后来那事儿我给办了,没枪毙。放出来也是他妈祸害,还是没正调,把他惯的,再嘚瑟我可真收拾他了。”
四海拿出花布说,“这布确实好,就是太少了,一共三个姑娘,你拿这点布好个啥?”四海瞅瞅刚进屋的老秦又看着王永发说,“你老秦哥把家都搬过来了,他家俩姑娘呢!一个小小子,转过年还得生一个,你看咋办吧!”
“真的假的,老秦哥你也不带劲哪!赶紧领我见见嫂子。”王永发把脚擦干了,趿拉个鞋拽着老秦就要往外走。
就在这时吱呀……外屋门开了,“俺看看兄弟,又长个没,哈哈!”四海媳妇人没进屋,话先到了。
王永发在炕沿上站起来,“嫂子,我这个头是不能长了,再长只能是脸上的褶子了。我发现嫂子可是越来越年轻好看了,上回黑灯瞎火的也没看明白呀!这位就是……”
“对了,这就是你老秦嫂子,你看看人家这才叫好看呢!白皮嫩肉的,秀溜的大个,哪像俺长这样,看着都愁人,是不是?”这话说得老秦媳妇有点不好意思,脸腾一下红了。
“嫂子,我是你王永发兄弟,哎!我老秦哥呢!他咋没影了呢?”
“在这呢!”老秦抱回来一抱柴火,放在锅台旁边。
“你们好好唠唠吧!俺俩做饭去了,俺可看着整了,什么咸菜疙瘩,土豆子、大白菜的炖一锅行不?”四海媳妇觉得这个兄弟也不外道,虽然只是见过一次面,发自内心的有种亲切感。
“行啊!到我哥哥嫂子家了,喝点西北风都高兴,哈哈……”
“上炕里吧!炕里热乎,脚用凉水泡过,一会儿抹点樱桃泡的酒,治冻伤老好使了。这有自己栽的旱烟,能抽惯不?老秦也上炕,来……”四海在炕上盘腿坐着,推过来旱烟笸箩。
王永发不会盘腿,在蒙着大花被面的被架子上拽下来一个被子垫屁股底下。用手一推烟笸箩,“我不抽烟,不过我瞅着这旱烟可不孬,深褐色,厚实,油乎乎的,肯定即柔润又有劲儿。”
“内行啊!不抽烟咋还懂这些呢?”
“嘿嘿!以前也抽,有媳妇了,人家嫌乎有味,戒了……”
“哎呀!咱们都犯一个病啊!”
“啥病?”
“妻管严呗!”
“哈哈……”
“哥和兄弟你俩先唠着,俺去仓房舀些酒回来热乎着。”老秦说完就出去了。
“哎呀!上回喝那酒咋那么有劲呢!我觉得自己酒量一斤二斤的没啥事啊!哎呀!可把我喝多了,第二天骑马回去,直打瞌睡。对了,孩子都干啥去了,我带来的糖块给他们分分。”
“三个姑娘都在老秦那屋玩嘎拉哈呢!见了生人都不围边。占柱和狗剩子领着靠林上山了,昨天捡柴火看见有几只野鸡总在杨木林子地边飞,占柱今天早上赶着马爬犁拉着靠林,狗剩子扛着猎枪去的。”
外屋地忙活起来了,咣咣咣的切菜声,哗啦啦的刷锅声,锅底坑里柴火柈子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
炕桌先放上来,四海给王永发泡上一壶婆婆丁茶。不一会儿,回锅猪肘子肉、红烧排骨、炸泥鳅端了上来。王永发盯着一盘肉炒松树伞蘑菇说,“这蘑菇咋跟新鲜的似的,咋整的。”
“你老秦嫂子腌的,当时焯的时候火候掌握的好,腌出来就跟新鲜的一样,快尝尝,你嫂子的手艺,好吃吧!”四海媳妇说着话又去外屋地端菜去了。
王永发夹一块蘑菇放嘴里,“嗯,确实好吃!咱们一块吃吧!嫂子……两位嫂子都快上桌子,都不是外人。”
“你们先喝着,俺们俩再收拾一下。”四海媳妇说着,又到外屋忙乎去了。
四海往桌子上滴了几滴酒,三个人举起酒碗一碰,咕咚喝了一大口。四海放下酒碗说,“这大冷天,就是喝酒的日子。咱哥仨,凑一块也不容易,今天咱们一醉方休……”
“别耽误明天去省城就行,四海哥,你给我讲讲之前去省城的事呗!咱也先听听长长见识……”
四海张罗吃口菜,又喝了一口酒,嘴角往上翘着,快要挨上大酒窝了,“那是三年前跟着顺子的马车去的省城。顺子让我带上猎枪,那次货物挺贵重,老爷岭那一带经常有劫道的胡子,防备着点。一路上还真就没啥事,顺子说那是咱们的马车上插着一杆“叶”字旗管用了。问起咋回事,顺子也说不明白。到了货庄,晚上喝酒时听成武讲了一个故事,当年二爹刚到省城,一次剿匪行动,手下抓住了一个受伤的胡子头。没想到这小子是二爹当年的警卫,一次混战惨败之后,就不见了踪影。二爹以为他死了。原来他带着一帮逃兵,在松花江和老爷岭一带拉起了绺子,报号“双胜”。这伙胡子专门对付日本鬼子和投靠他们的汉奸,平民老百姓从来不祸害。日本鬼子投降以后,他们抢了几次省城为人处事不咋地道的富户,上头逼着二爹尽快剿灭这伙胡子。二爹刚到这来,咋也得有点动作。正巧抓到个进城“踩盘子”的胡子,威逼利诱让他供出了耍单帮进城逛窑子的“双胜”,费个好劲哪!击伤了腿,才把他抓住。知道他没干啥伤天害理的缺德事,也感念旧交情,就偷偷地放了。就这样咱们家的货物在松花江和老爷岭挑着“叶”字旗还没出过事。”四海又端起酒碗,张罗喝一口,拿起一块猪肘子的骨头啃了起来。王永发瞪着眼珠子看着四海撕下来一大块肉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嘴角直往下淌油,他看着直着急,等着听下文呢!
“第二天,二爹让成武带我去他家吃饭。那大宅院,红砖碧瓦的三层楼,在哈龙桥南头的哈达湾占了好大一片地方,这是当年日本驻省城丰满水电站社长的宅院。那大房子可真是敞亮,那屋里装饰的……”四海说到这,又端起酒碗张罗喝一口,王永发赶紧跟着喝了一口,“接着说,四海哥,见到二爹了……然后呢?”
“二爹和二婶那个……两个妹妹对我也都那么热乎……”四海嘴里添进去一块排骨,不一会儿吐出了骨头,耽误说话了。老秦记不清四海这段给他讲过几遍,让他接着讲也没有问题了。老秦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拿着筷子的王永发盯着四海满是油光的嘴巴,盼着他赶紧咽下去。咕咚一声之后,四海又夹了一大块猪肘子肉塞进嘴里,没等咽下去王永发就催他接着说。
“我……长这么大,那是……头一回吃龙虾……海参,还有……那叫啥鱼来着,就是长得不像鱼,有一半壳的那玩意儿?”这口肘子肉总算咽下去了。
“鲍鱼!”王永发赶紧接茬说道。
“对对对……就是鲍鱼。二爹问我好吃不,吃得习惯不?我说挺好……挺好。其实吧!这海里东西真没啥滋味,不香,也不实惠。咱哪好意思挑毛病呢!二爹嘱咐我好好过日子,以后经常来省城。问问我两个儿子上学没,成武接茬说他管这事。再有机会领孩子来见见这个二爷爷。听我说把额娘的坟子迁乌林跟阿玛并骨了,就让我把玛法和玛玛的坟子也这样影葬在乌林吧!年节的也替他上上坟,烧点纸钱。这些年枪林弹雨的能活过来,一直觉得是祖宗保佑着。二爹说到这流泪了,让二婶子给我拿好多钱,我说啥没要。二爹一摸上衣兜……”说到这,四海又要去夹泥鳅鱼,被王永发一把抓住了筷子,让他说完再吃。
“二爹掏出一块怀表,抓着我的手,让我必须接着,不要就急眼。兄弟你看看不?媳妇……你把柜子打开,把二爹给我的那块怀表拿出来看看……”
四海媳妇答应着,进了屋,把黄波梨木大柜子上的黄铜锁打开,拿出一个红绸子手绢包,打开手绢从里面拿出来一块金灿灿的怀表。王永发接到手里,感觉沉甸甸的,小心翼翼地上了几下弦,放在耳朵边听听,又打开表盖看了又看,“哎呀!好表啊!纯金的,表盘上面可能都是钻石,这表可值银子了。”
“二爹说这表是省长张作相送给他的。我说不要,这么贵重,他瞪着眼睛,直接揣我兜里了,我哪敢往出掏了。那天二爹也喝不少酒,听成武说,自从成文走了以后很久没看见他这么开心了。”
四海媳妇接过怀表,仔细的包好又放进了黄波梨木柜子里,咔嚓一声,黄铜锁又锁上了。
这酒从下午喝到半夜,王永发喝吐了,四海觉得他没多大酒量。
五
满天还都是星星,镰刀一样的月亮还在西岗山顶上悬着。老秦赶着马车上路了,车上坐着四海和王永发。早点走得赶上每天唯一一趟通往省城的火车。
一路晃郎晃郎的马铃铛响,到了火车站,候车室比外面还要冷,等车的人可真不少,没有几个消停坐在冰凉的长条木椅的,抱着膀晃荡的,缩缩脖转圈的,打着哆嗦走来走去的,嘴里冒出长长的,浓白的哈气,飘散着,还没等着融汇到一块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趟火车不晚点的时候太少了,这不估计再一个多钟头也到不了。四海带着狗皮帽子,穿着羊皮大衣,也就脚上穿的棉皮靴有点冻脚,再看王永发两只脚一个劲的跺哒,估计又冻得受不了了。
“时间还赶趟,咱们找个暖和地方吃点东西吧!”王永发带头跑进了站前的一家小吃铺。
小店不大,有个把炉盖烧得通红的炉子,王永发跑到炉子边。
“哎呀!真热乎,这路子烧煤的?炉盖都变形了……”
“是啊!□□山煤矿出的煤,抗炼,还上温度……几位咱这有豆腐脑热乎乎的来几碗吧!”店主人是个五十来岁胖乎乎的老头,看看小店和他的穿着都干净利索。
“一人一碗豆腐脑,有花生米整一盘。来一瓶子白酒……”四海说完这话王永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可不喝了……”
“兄弟,少喝一口,信哥的,昨天喝多了,今天喝一口顺一顺,就好受了。要不你一天都难受打蔫。”四海拿起酒瓶子给王永发倒了半杯,自己和老秦也都满上了。
“真的假的……试试?”王永发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嘴里还喷着酒气,将信将疑的喝下了这半杯,摇晃了一下脑袋,确实感觉确实不那么混浆浆的疼了。
就着一碗豆腐脑,和一盘花生米三个人喝完了一瓶酒。听见火车呜……呜……进站了,四海和王永发都要掏钱付账。被老秦推了出去,“快坐车走吧!这点小钱我来结账,火车不等咱,快走……回来咱们再喝……”
两人拎起袋子就往候车室跑,人群乱哄哄的往检票挤。王永发给检票员亮了一下警察证,说是去省城办案子,回头一摆手,四海也跟在后面挤上了车。
呜……火车一声长鸣,咣当……咣当……启动了。
过道都挤满了人,有些扛着行李,背包落散挤来挤去,都想找一个人少又暖和的地方。
“四海哥,这趟铁路是日本人当年为了掠夺这里的粮食,木材,煤炭,铜、铁矿粉资源修建的。运到大连旅顺口再装船运回日本。那些年咱们的好玩意儿没少让这些王八犊子倒腾了,运回去做成枪炮再反过来打咱们。吃咱的,拿咱的,反过来再祸害咱们,不是人的事都让他们这些王八犊子干了。”过道里也满满登登的,王永发说这话嘴里冒着哈气。
“这两条钢轨和每一根枕木下面埋着无数中国劳工的汗水、鲜血和生命。尤其是老爷岭隧道,开凿这条一千多米的隧道当年死了很多人。”觉得来回挤的人都死了心,看看哪都一样挤,也就消停下来。王永发领着四海去车厢里看看,人挨着人,脚抬起来再想放下去都费劲,挤得跟装木炭窑似的。
“咱俩就这么挤着,要不就去连接处冻着……”四海问王永发。
“那肯定不能行,找车长唠唠去。”费个好劲找到了车长,亮一亮证件说,“赶紧安排个座位,这位是省城警察署长叶占山的侄子,这次去省城是去看老爷子的。”又扬了扬手里的袋子,“这都是孝敬他老人家的,就这么挤着,一会儿都他妈碎乎了……”
车长打量了一下两个人,说话的证件是额穆警察副局长,没说话的那个高高大大的,也穿着警察的羊皮大衣。别看不吱声,等个大眼珠子气派十足!两个人一大早嘴里喷着酒气,不像是胡说八道。万一真的是警察署长的亲戚就更好,不是的话他个人也搭啥。直接给他俩安排去了餐车雅座,连酒带饭,还有茶水,就连闲着没事磕的瓜子都伺候到了。
火车嗤嗤……喘着粗气,进了站。省政府办公楼就在出站口的北侧,占着几垧地盘的四层楼群。这规模在当时东北三省仅次于宽城子末代皇帝溥仪住过的伪皇宫了。四海指着大楼说,二爹叶占山和表弟张成武就在这个楼里的省警署。
两人叫上一辆支着蒲草棚子的“倒骑驴”人力车,先去河南街“占山货庄”找顺子,到那再跟成武联系,上次来省城四海也是跟着顺子到了山货庄,成武来接他去的二爹家。
一进河南街,把北头的“福源馆”就是二爹家的买卖。说起这“福源馆”有点历史,上次来顺子给他讲了一道,现在说给王永发听听。前面是门面店,后面是加工作坊。这个店二百多年前叫“埠源馆”,是一个经营茶食的小店,店房没有现在门面的一角大。顾客主要是本城人,赶集的客商、周边种地的。由于店里做的油茶出名,价钱不贵,味道还好,一些有钱人也挺愿意吃,生意做得不大,但是还算红火。后来,二爹来到省城,他不是买卖人,也不懂这些生意上的事。他有个副官,大伙儿背地里都叫他“吴军师”看中了这家店铺,鼓动二爹买了过来,并投了些钱扩大了店面,改店名叫“福源馆”,改成了现在的前店后作坊的食品店。以做糕点为主,兼营水果、香肠、火腿、板鸭、叉烧肉……生意相当不错,赚到钱了以后又在东市场、大东门设两处分号。
四海记性不差,这些事他经常讲给大伙儿听,讲来讲去都背熟了。
随着生意越来越好,二爹又吞并了附近的几家买卖。河南街西侧的“福源馆”,“大润发百货”,还有“老白肉馆”,再有“世一堂”药铺都是二爹的。为掩人耳目,“吴军师”辞去官职专门经营生意,不知情的以为这些买卖都是他的,都叫他吴半街(gaī)。其实二爹才是幕后老板,“吴军师”只是个幌子,不负责具体生意,成武以少东家的身份说了算。
王永发这是头一次来省城,也顾不上冷了,一边听四海讲,一边把脑袋伸到蒲草棚子外面,看路两边的买卖招牌,念着上面的字,四海讲得不差,他都对上号了。
“成武可真有本事,当警察,还管这些买卖,都他说了算哪!能忙过来吗?”
“当警察?他现在是巡警队长,权利挺大呢!”四海嘴角都冒沫子了,到了嘴角有冻成了白霜。抹了一把嘴巴子,咽了一口吐沫润润嗓子,接着说,“成武厉害,人特讲究,上回来省城,从二爹家出来,我俩又找个馆子喝到半夜,成武跟四海说了好多心里话,说他跟二爹家的二姑娘叶佳慧好。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佳慧买的,她抽空也来这些买卖帮帮忙。他俩同岁,当年是一个班的同学,比成武生日小俩月,她跟这个二表哥谈得来。毕业后,也在省政府工作。两个人到一起有说有笑的,让成武媳妇看见了都妒忌,问成武跟二表妹咋那么好呢!成武臭骂一顿,他媳妇消停了,一连气几个月也不回家了。成武和他媳妇当年都是一个班的同学,是他媳妇硬把他追到手的。成武的老丈人是日本人在江北电石厂的小头头,日本人撤走了,厂子停产关门,他们家就落魄了。但是成武从没因为这个嫌弃过他媳妇。”
说着话“占山货庄”到了,这里是河南街的最南头,靠近松花江码头。两人下了车,王永发抢着付了钱。货庄门面后身是一个一垧来地的大院,三面都修建了大库房,这是省城最大的山货庄。啥买卖也都在人经营,货庄这几年规模扩的这么大顺子尽心尽力没少操心。
四海和王永发进了货庄,伙计说掌柜的在码头。出了门口往江边走,远远的看见码头几个人在看着工人从船上卸货。松花江自从日本人在上游丰满建了水电站,冬天大坝上面的人工湖封冻了,马爬犁在冰上面把货物运到坝下装船,下游江水不上冻,蒸腾着雾气,把两岸的树枝都挂满了雾凇,远远望去,一排排的树冠似烟似雾,与天上的蓝天白云相接,分不清天地的界限,像进了仙境一样。
“顺子兄弟,顺子兄弟,我来了……”四海两只手拢在嘴边冲着码头大声的喊着。
顺子听到了喊声,急忙把账本交给身边的伙计,领着一个人从码头上快步走过来。
“四海哥,你咋来了呢?快去店里暖和暖和,这位是?”
“这是我磕头的兄弟王永发,额穆警察局副局长,咱家遭劫匪那次就是兄弟带人来的。”
“啊,没外人,走走……我给成武挂个电话,他听说四海哥来肯定老高兴了。”
“四海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佳明啊!”
“啊,大妹妹呀!我以为是谁呢?二爹、二婶都好吧!你这是……”原来是叶占山的大闺女,包裹的太严实,四海没认出来。
“我闲着没事过来看看,能不能帮点忙,我爸出门有几天了,好像去奉天开会去了。我妈也挺好的……”
顺子领着他俩到货庄坐下,给成武挂个电话,一壶茶还没喝完的工夫,成武就开着轿车拉着叶佳慧赶来了。
成武没进屋就喊大伙儿上车。拐过弯离货庄不远的天主教堂旁边就是老白肉馆,王永发知道这也是叶占山的买卖,四海刚才在路上讲的,他记住了。
门面相当气派,牌匾上“老白肉馆”几个大字苍劲有力,一定也是出自名家之手。王永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心里琢磨这馆子可比额穆那家“山中鲜”像样多了。
掌柜的一看少东家和老东家的两个姑娘,还有山货庄的掌柜的都来店里,领着两位肯定也是贵客,哪敢怠慢,楼上安排最好的雅间。大红袍茶叶冲泡上,专门让一个跑堂的端茶倒水的伺候着。
终究是省城大馆子,进了包房四海开了眼界,清一色紫檀木精雕细刻的桌椅。迎面墙上挂着一幅苍劲有力的狂草书法,四海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认出来。左手边一个根雕浪木大茶台,上面摆放着青花瓷的一套茶具。
第三泡茶刚喝完,掌柜的亲自来接菜,随着跑堂的一声拖着长调的吆喝,“雅间的贵客,咱们给您上菜啦!清蒸松花江白鱼,庆岭活鱼,抽刀白肉,一品冰糖肘子,三丝素鱼翅,瑞血河灯,松茸珍珠鹿筋,孔雀猴头,人参菜丹鹿胎,葵花千层肉,五洋捉鳖,清蒸鳌花鱼,十二个菜外加一个三宝汤……您请慢用啦……”看来这个掌柜的把店里的好菜几乎都抖露出来了。
“少东家,咱们喝点……”掌柜满脸堆着笑,贴着成武的耳边小声问着。
“给佳明和佳慧来一瓶新站产的冰葡萄酒,再来四瓶吉林原浆,我们手把一,咋样?”掌柜的答应着推了出去。成武一边招呼大伙儿坐下,不一会儿跑堂的把酒送来了。
“就喝吉林原浆啊?成武哥!”顺子问。
“对,这酒纯粮食的,没啥怪味,我喝着比那些一股曲子味的酱香型的酒强多了,喝多了也不上头,掌柜的也知道我一来就愿意喝这个酒……”成武一边拿起一瓶吉林原浆接着说,“二舅不让馆子卖洋酒,这酒二舅也愿意喝,松花江水,当地苞米、高粱、大米、绿豆、小米烧的,先喝一口尝尝……”
坐在成武身边的叶佳慧小声的跟成武说,“能不能少喝点,昨天都喝吐了。”
“没事,没事,四海哥好容易来一回,我得好好陪陪。昨天那些人都是惦记着求我办事的,听说我要升官了,赶紧安排我,给我送行,祝我高升的,拍马屁……哎呀!没等喝我就先恶心了,要不能吐吗?”成武坐在四海身边,手里的酒瓶递了过去。
“四海哥,这位我咋称呼呀!那两位肯定是妹妹了……”王永发很少这样拘束过,一时找不到话题。
“啊哈!我还忘介绍了,这是王永发我磕头的,成武表弟,你俩都是警察同行,在额穆也是大警察。成武岁数比你小!小时候天天跟我屁股后面唧唧歪歪的让我领他抓鱼去。你别看顺子造得这样,比你小多了,他要是把那胡子刮了,收拾利利索索的,绝对是帅小伙。来吧!成武张罗一口吧!”四海抓住瓶子把酒往桌子上滴了几滴。又跟身边的王永发说,“你看我和成武长得像不?”
“哎呀妈呀!咋不像呢!那大坨子,尤其那眉毛和眼睛特像,两个妹妹跟你们的眼睛都像,个头都这么高,就比你白多了。我说优点咋都长你们身上了呢!看着都眼馋!”王永发从看见佳明和佳慧就有意无意的多扫一眼。这姐俩长得确实漂亮,打扮的也非常得体。佳明不爱吱声,坐在那里摆弄着头发。浅灰獭兔紧身皮袄,棉裙,脚上穿一双棕色翻毛短皮靴。在码头时穿着顺子的大衣,戴着他的羊剪绒帽子,又围着围巾,头发压得有点乱了。
“姐啊!你也喝点红酒吧!刚才我来时跟妈说过了,咱俩跟成武哥陪四海哥和一起来的朋友吃饭。”佳慧个头比佳明略高点,穿了一双高跟的棕色长筒皮靴,马裤,夹克棉袄,短头发,没戴任何首饰,看上去利利索索的,虽然没有化妆,但是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让人越看越想看,想看又不敢盯着看的感觉。
“你俩倒上吧!我们不往杯子里折腾了,一人一瓶,对嘴吹。”成武说的这种喝法,四海赞成。佳慧看了成武一眼,摇摇头,跟姐姐抿了一口红酒,小声的说起话来。
成武也说叶占山去了奉天开会,过几天才能回来。四海倒是没啥,去见二爹有些拘束,说啥话,吃啥菜也放不开,板板的坐着,不随便,太累了。见不到叶占山王永发嘴上没说啥,就是心里觉得有点遗憾。看到了货庄里的山货堆积如山,他没好意思再提带来的那袋子东西,正低着头瞎捉摸的时候,成武接下来说的话,让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这次王永发又喝多了。本来说好一人喝一瓶不应该醉成这样,就因为成武说,过完年要去县城蛟河当县长,任命书都下来了。手里的工作没啥交接的,关键是这些个买卖都要安排妥当。这些话对于王永发也都不重要,最关键是成武说要考虑一下把他调过去当警察局长。虽然是一句酒后的话,他听完了,精神头上来了。非得又要了两瓶,自己喝一瓶,四海、顺子、成武三个人分了另一瓶。
这酒不是谁劝的,更不是谁逼的,自己愿意喝,谁还能好意思不让喝。第二瓶酒闷下肚,把王永发喝得北都找不着了。
第二天两个人就回去了,成武又给四海带回去一些吃的、用的,直到四海和王永发都背不动了为止。
六
清雪飘落下来,像精盐面子,散散粒粒的。风吹过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随着风在雪壳子上打着旋,填补到低洼的地方。没等落实成,又被风吹到别处去了。
马爬犁上,绑着大斧子,还有两把手锯。占柱把装着豆荚皮的袋子往爬犁上一扔,坐在上面。老秦拿着马鞭子,“驾,喔,喔……”出了院子往左转去杨木林子那片地边。
原来这片地方叫杨木林子真是名符其实。一大片林子,十有八九都是挺拔的火杨树。这种树特别的顺溜,疖子少。长得慢,木质坚硬,不像那些快杨,长得确实快,但是木质糠,长着长着多数都成了烂芯子的废材。
今年夏天放倒的树,现在没有干透,归拢一下,拉回去劈成柈子。这个季节树里面的水分最少,再放倒一些,用不上明年收秋就干透了。腾出来的空地,开春再往外扩一扩。够粗顺溜的火杨木破成板子,打家具,做马车厢板子都行。不成材的劈柈子烧火,也愿意起火苗。这几年开地,把这一片火杨木放得差不多了,现在就稀稀拉拉没有几棵在那里戳着。现在还叫杨木林子地,有点勉强了。
占柱一早上牵马套爬犁,让马踩了脚,好在棉鞋靰鞡厚实,没啥大事。刚进山又让埋在雪里的枯枝绊了个跟头。跟老秦叔说,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有点“苞米瓤子开腚——不顺茬”。占柱愿意放(伐)树,看着大树轰然倒下,心里挺舒坦的。老秦嘱咐他小心点,拎着斧子去打枝桠,归拢干木头去了。
占柱可不是第一次放树。用脚清理一下树边的积雪,一条腿蹲着,另一条腿半跪着,两只手握住锯柄,噌噌……没想到开下札的时候就拽不动了,锯是昨天老秦叔新伐的,刚掰过锯料,这么还夹住了呢!费个好劲才把锯抽出来。再换到树的另一面锯上口时和下札都锯重口了,树还不倒。这下坏了,树锯透了,还站着说不上往哪倒了。占柱赶紧喊老秦,“老秦叔,你过来看看咋办?这树‘坐殿’啦!”
“占柱,你走远点,俺来收拾它。”老秦说着话就拎着斧子,赶紧蹚着没过膝盖的大雪,往这边跑过来。
占柱一边答应着,一边向上坡走去。这是放树的起码常识,让树往下坡倒,就在下面先锯三分之一,再到树的另一面比刚才的锯口提高一两寸开锯。这样几乎树都是随着山势向下坡倒。
就在这时一阵不算小的风夹裹着清雪吹过来,树被吹得来回直晃荡,轰隆一声,倒向了上坡。
“占柱快跑啊!”老秦挣命一样大声喊着。占柱还没有反应过来,被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枝,嘭……的一声闷响,重重的拍在后背上,树枝都打断了。老秦冲过来两三下就把树枝拽开,扑过去把占柱抱在怀里。占柱脑袋撞在一棵大树上,额头都秃噜皮了,往外冒着血丝,右边眉毛蹭掉了,血肉模糊的。左边脸惨白的没有血色,这口气半天没有上来,紧闭着眼睛已经昏迷了。
“占柱,占柱,好孩子,好孩儿!别吓唬叔叔,快醒醒啊!都是叔不好,叔不应该让你干这个呀!”老秦眼泪哗哗的淌了下来,撕心裂肺的哭喊着,用手掐他的人中。占柱这孩子懂事,勤快。从来不惹谁生气,跟老秦那么贴心,这样的乖孩子出这么大的事,老秦心都碎了。
老秦不住的喊,给占柱揉胸口,觉得时间像凝固了一样。占柱脸色由原来的惨白,一下子又红得有些发紫。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把老秦的棉袄和地上的雪都染红了一大片。占柱的眼睛慢慢睁开,看了一眼老秦,“叔,我没事,咱回家吧!”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老秦赶紧在棉袄上撕下来一块布,把占柱的脸包上。没舍得让占柱躺马爬犁上,怕颠达坏了。让他趴在后背上,背了起来。老秦棉袄都湿透了,往外冒着热气,天太冷这些汗又都变成一层厚厚的霜,挂满了老秦的络腮胡子、狗皮帽子、棉袄上。
“哥,嫂子,快点,占柱受伤了,快……”走到大柳树下,推开院子门,老秦累得眼睛冒着金星,嗓子眼发咸。全凭着意志力挺着,坚持着,硬是一气没歇背着占柱在没过膝盖的雪窝子里踹咕(踉踉跄跄的走)了将近三四里地。
枣红马的屁股抽出了一道道的血檩子,风折道上格楞楞的积雪,拉着空马车也很艰难,何况清雪被风吹着乱窜,直往眼睛里钻。四海从没舍得这样打过枣红马,今天他总是嫌它跑得慢。
四海从乌林屯请来的吴大夫可有点来头。大姑父生前最要好的三个朋友吴大夫、胡半仙还有刘木匠。关系最近的要算吴大夫,当年两个人经常唠起过去的事。他家祖上从明朝在河北景州一带行医,凭着几个祖传秘方,尤其治疗红伤方面,有些名气。后来为了躲避皇宫招募御医。长点脑子的都知道进了皇宫失去自由不说,万一有个闪失还得掉脑袋。于是带着家口走上了流浪行医的地步。辗转到了山东地界,在吴大夫爷爷那辈随闯关东的流民来到了东北。后来在省城站住了脚,他父亲在姊妹中排老九,最小的一个孩子,其他姊妹不是学医的材料,就做些买卖生意。他父亲从小就痴迷医术,而且很有这方面灵性,很受偏爱,也得了祖上真传。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在省城吉林一打听都知道有个治疗红伤的“吴九先生”。随着日本人占领省城的时候,想得到他家的祖传秘方,并许给他高官厚禄,让他给战场上的日本人治病。“吴九先生”断然拒绝以后,也想好了后路。知道日本鬼子诱惑不行,一定会用阴损的办法对付他。秘方绝对不能给日本人,让当时只有二十来岁的儿子,就是现在的吴大夫,带着秘方连夜跑了。从被鬼子抓走的那天起“吴九先生”就没有想活着回来,直到被折磨死那天,日本人也一无所获。再说吴大夫一路向东跑到大山里,顺着大车道走到乌林屯的大车店。马也累倒了,人也累趴下了。大车店主看这小子眉清目秀的,又听他讲了为啥逃命的故事,对他父亲也是肃然起敬,就收留了他。一来二去的老店主相中这个小伙子,就把唯一的姑娘嫁给了他,后来吴大夫把两个老人都养老送了终。虽然大伙儿叫他吴大夫其实他主要经营大车店,只给相熟的,关系不错的邻居看病。大姑父生前跟吴大夫很谈得来,两个人没事就在一起喝点小酒,唠唠嗑。四海当年开四海店时也没少请教吴大夫,每到年节总是捎些东西过来看看,这大风小嚎的能请动吴大夫,也是有些老感情的缘故。
吴大夫先用盐水,清洗占柱脸上的伤口。疼得占柱脸上的肉都在哆嗦,豆大的汗珠随着盐水灌了一脖子。他娘找来毛巾给占柱擦擦,又围在了他的脖子上。不敢看下去,又偷偷地瞄一眼,眼泪一双一对的顺着脸颊往下滚。
经过询问、摸骨、切脉诊断,占柱的背部肋骨断了三根,幸亏脊椎没啥事,万幸的是腔子里面出的血都喷出来了,要圈在受伤的肺子里人就憋死了。脸上的伤敷上药面,没啥大事,就是皮都蹭没了,得做一片大疤拉。
吴大夫的药都是祖传秘方不能外泄。带来的所有药物都研成了粉末,掺和在一起,谁也分辨不出来是什么。留下了六大包用红色纸包的药面挺神秘的,药引子就更让人想不到,白毛公鸡活活勒死,血不放,内脏不掏,用石头臼子捣成泥和药面一起用好白酒搅拌,调成药膏糊在后背骨折的地方,分九次,三天换一回。
另外黄纸包的药面,每包也分六次,每天早饭前,晚饭后,开水冲服,然后喝黄米酒一盅。除了鲶鱼,嘎牙子鱼,泥鳅这类没有鳞的鱼以外,再不必忌口,鸡鸭鱼肉一切照旧,而且喝些老母鸡汤和大骨头汤,增加营养恢复的能更快。
吴大夫一般人不给看病,他的药好使,药材也得挺贵。四海硬塞他兜里一沓票子,吴大夫掏出来,四海接过来就要撕了,没有办法只好揣起来。四海让老秦赶着马车把他送回去,又在马车上装了一只扒了皮收拾利索的狍子。吴大夫上了车又跟四海说了几句,这几付药吃了会药到病除的,保证接筋续骨不会留下后遗症。就是肺子气管伤了,恐怕以后太出力的活够呛能干了。至于脸上的伤定嘎巴千万别揭掉,让慢慢褪去,兴许疤拉能小点,终究占柱还没娶媳妇。四海点点头,站在大门口一直目送吴大夫走远了,才回去。
占柱躺一个多月才下的地,没掉膘,白了,精神头也不差。右边额头的伤口的嘎巴褪掉了,蹭掉的眉毛没有再长出来,右眼皮闭不严实。那一面的太阳穴缺一块头发一直扯到半个额头的大疤拉看着怪瘆人的。人白了是不出屋风吹不着,捂得。胖了就是他娘上顿鸡汤,下顿猪骨头汤。就是狍子、野猪、獾子这些野味没有让吃。这还真不是吴大夫嘱咐的,而是四海媳妇听人说吃野味勾老病,不利于恢复。精神头足,跟春香的悉心照顾有直接关系。总来帮着端药倒水的,没事就来这屋跟占柱说说话。发闷的占柱,俩人经常唠唠嗑,比以前开朗了很多。
下雨阴天时,占柱后背还是有些麻木。四海去乌林屯问吴大夫,咋这么长时间还没好利索呢!吴大夫说,骨折那么严重,得再过两三个伏天才能好彻底。四海又说,孩子走路没有劲,稍微走快一点就上不来气。吴大夫说,这就没啥好招了,只能慢慢恢复,慢慢调养,看这孩子的造化吧!
七
又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望着东砬子山上盛开的达香花。若不是三个姑娘指给他们看,四海两口子这些年从来没有注意东砬子山还有这么一片开得如此热闹的花朵。
张成武正式回来当县长了。
官职虽然只是提了半格,但是由警察调到政府,而且又直接当上县城一把手,这种情况可不多见。
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这方面是有一定原因的,其一,成武就读的省城高等学校吉林中学堂,时任校长丁翰章先生是留过洋,见过世面的名师,与现任省长张作相曾是同乡发小。丁翰章先生特别喜欢这个品学兼优,又有组织能力的张成武。没少在张作相省长跟前提及这名得意门生。其二,叶占山又是张作相的老部下,从政前都是奉系七十一军的,当时张作相任军长,叶占山是主力部队,八十八师师长。叶占山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得力爱将,一次战役中救过张作相的命,因此还受了重伤。叶占山没啥大文化,要不在省政府会安排更重要的角色。像成武这样有能力、有文化又是得力干将的直系亲戚,可信度又给加了分。派到基层锻炼一下,再调回省城重用,也就顺理成章了。
成武也不是瞪眼吃闲饭,只等着依靠二舅和老校长的消停客。做起事来也不含糊,上任以后尽快做了三件事。首先,把乡长以上的官员召集在一起开会,说是要整顿农、工、林、矿、商业整体秩序和狠抓治安管理。一律回绝了县城有头有脸的所谓人物们的接风宴请。这一下,把大伙儿都给整毛了,一时不知道如何下手。都摸不清这位根基够深,岁数又不大的县太爷,上任的三把火怎么烧。都谨小慎微的听着动静,不敢大意。
再一件事就是把王永发从额穆调到了县城蛟河警察局,任代理局长,说是半年以后根据表现再考虑转正的事。王永发能从大山沟里面的警局调出来,不但提了职,又攀上高枝,有可能下一步随着往省里凑乎,当然乐得够呛。不过也提出了一个要求,带着几个合手的兄弟过来,当时就得到成武的批准。手下没几个得力的人,想做事会很难。成武这样处理得到了叶占山的认可,理由是警察官员异地调整,避免熟人办案,徇私枉法。
最后的一件事,就是回乌林屯上坟祭祖,然后去四海店接走了狗剩子。
从那天起狗剩子叫叶鹏飞了,成武说要上学了还叫狗剩子也太不好听了,就给起了个名字。狗剩子听说去县城蛟河上学念书,乐得一蹦多老高。
羊也放够了。提起喝羊奶就摇头,说起吃羊肉就要反胃。老秦让他大儿子靠林接班放羊,四海没同意,找到个养茬把羊一堆卖了。孩子还小,不能让上山放羊,等一年半载的都得去上学。占柱就耽误了,十七八了再去上学有点晚了。
上学没有想象中有意思,死板板的坐在那里,听着老师一讲课就犯困。两天半新鲜劲一过,叶鹏飞就逃课了。领着几个孩子去学校后门不远的北大河抓鱼。跟他一个班的孩子岁数都比他小好几岁,比他矮半头,原来班里的那几个淘小子,见到这个大山里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打也不打过,惹还惹不起的滚刀肉,也都消停的当他的跟班了。
太阳快落山了,鹏飞拎着一串子鲶鱼,裤脚子绾到大腿根,鞋还丢了一只,领着几个淘小子回来了。看上去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童昌荣校长,没想到下手真狠。让他们直直溜溜的站着,扇他们一顿大嘴巴子。叶鹏飞挨得打最多,就因为他老是耿耿个脖子不服气的样子,让童校长又补了好几脚。
童昌荣校长边打边骂,“不成器的玩意儿,有你成文叔一丁点出息也行……”
叶鹏飞没被打迷糊,却被这句话说晕了。明明是二表叔成武安排的学校,为啥拿成文大表叔比呢?再说在他们家都很少有人提起张成文,他对这个大表叔根本就没有印象。。
打归打,骂归骂,童昌荣校长从此以后对叶鹏飞看得更紧了。叶鹏飞住校宿舍,童校长家住在旁边的家属房,一有时间就给他补课。鹏飞学不进去,他参杂着讲一些有趣的故事给他听。慢慢地培养鹏飞的学习兴趣。
讲地方课挺枯燥,看着鹏飞打蔫了,童校长给他说说蛟河地名的来历。流经乌林的嘎牙子河,新站方向流过来的北大河,白石山那面的南河都在这里交汇,一同注入松花江,这里就叫了交河。相传有条蛟龙在此兴风作怪,残害生灵,闹得附近百姓不得安生。在北大砬子也就是九鼎铁叉山通天洞里修炼的纪晓堂施法制服恶龙。通天洞又叫纪仙洞,原来的交河改成蛟河。
看着鹏飞打起了精神,又给他讲做人的道理。每个人都是一张白纸,过程如何去图画和书写内容,就决定将来对社会有多大作用。分清正与邪,明辨善与恶,把好的一面发扬光大,孬的部分尽早删掉。
随着时间的推移,鹏飞也慢慢的在童校长那里知道了一些成文大表叔的事。原来童校长和张成文都是省城毓文中学同学,很早就接受了马列主义思想的影响。他们的班主任是革命先驱马骏的学生刘清扬,党中央派来在省城成立了早期的党支部的重要成员。张成文和同学陈有志是刘清扬发展的共产党员,深受恩师刘清扬影响,积极参与组织开展爱国运动。童昌荣和张成文都是一个县城出来的,又是最要好的朋友,也深受其影响。由于父亲经营的木材生意倒闭,失去了经济支撑,中途辍学回来。在县城蛟河高小从教师直到去年虽然当上了校长,也一直兼职教课。叶成文毕业以后和陈有志一同被安排到省城第五小学当老师。
从童昌荣回县城蛟河以后,成文再也没有与他书信联系。不是成文不重视朋友之情,因为那时候,党组织遭到破坏,刘清扬被捕了,张成文和陈有志在叶占山的暗中保护下,赶在抓捕之前,派人通风报信两人才得以逃脱。这些年一直没有联系,据说是去了延安找党中央去了。
八
清晨,薄雾顺着河套,贴着山根蔓延着。鸟儿还没醒来,山沟里静悄悄的。苞米地里偶尔传出了嘎巴……嘎巴……的拔节声,站在四海店的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
挂锄了,今年的庄稼长得好,就等着秋天丰收了。老秦套上马车送四海媳妇和占柱去县城坐火车,娘俩回山东即墨娘家看看。
火车走走停停,倒换了七次车,走了十一天,火车才喘着粗气在蓝村站停下来。娘俩儿都不认识字,幸好一上车就遇到一个也是回山东青岛的老乡。跟着他没有坐错车,要不真不知道啥时候能到。占柱晕车,啥也吃不进去,喝点水都吐。折腾到地方,人都造戗戗毛了。
蓝村离即墨还有二十多里。在蓝村雇一套拉脚的马车,到即墨城集市上买了一些东西。这是四海临送他娘俩儿时嘱咐的,给老丈人家买上一大车礼物。四海媳妇就挑些有用的,实实在在的东西,肥猪肉来十斤,马山果园刚下来的大桃子,一大筐也没多少钱。打听一下花生油、白面的价格。四海媳妇问卖面的,“咋这么贵啊!这里一斤的价在东北能买二斤带拐弯了……”卖面的说,“这都是从河南和山西运来的,加上运费,这已经很便宜了。”四海媳妇纳闷山东产麦子的地方还得跑那么远倒腾啥?掂量掂量,还是少买了些白面和花生油。
正赶上出鲅鱼的季节,在老家这时候姑爷儿给丈人买鲅鱼很上讲究的,买了两条大鲅鱼捎上。再给爹卖两坛子即墨老酒,他爹愿意喝点酒,只是日子紧巴,很少舍得买。除了称了二斤烟台高粱皮糖,给孩子们分分,其他不实惠的,没有再买啥。如今日子过得虽然宽裕了,还是得算计着点,过日子细水长流,得往长远打算。
四媳妇回到了阔别二十来年的故土,心里酸酸的总想哭,马上要见到亲人了,本应该高兴,咋也乐不起来。哎呀,真是折磨人。这些年没回来也过来了,自从打算回来看看,心就惦记着不落底,吃不香,睡不着的。一天天心悬着,没着没落的。
娘俩坐上马车,出了即墨城往东北走,那是老家周戈庄的方向,也是牵着她的心的地方。这时应该是麦子成熟的季节,可是路旁的麦田干裂得一道道口子,麦秆看上去已经枯死了很久,也就是刚出穗生命就停止在那里了,还没有上浆,瘪瘪的没有一点粮食。哎……家里这日子够过的,四海媳妇叹了一口气。
赶车的说,“连着旱两年了,饿死了不少人……”听到这,四海媳妇的心悬了起来,催着赶车的快点走。
啪啪……马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大马颠颠地跑了起来。
赶车的问,“你们这是从哪来,走亲戚呀!”
“嗯!回娘家……一晃去东北十多年了,没回来。看看爹娘,姊妹们。顺便给俺儿子说个媳妇。”四海媳妇理了一把额头的乱发接着说,“大兄弟你看看有没有相当的给俺们介绍一个,俺家在东北开大车店,好地又二十多垧……”
“哈哈……好啊!俺当个事……那日子一定差不了……”赶车的坐在耳板子上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正好跟坐在压箱上的占柱碰了个对脸。占柱脸上的大疤拉让他一下子止住了笑声,头皮有些发麻……
进了周戈庄的街口,四海媳妇的心在颤抖,泪水已经不能抑制。十多年过去了,“娘啊!亲娘!爹!俺回来了!”占柱,给他娘擦擦眼泪,劝他娘别哭了。
一切几乎还是原样,当街还是那条坑洼不平的黄土路,两侧还是那些破土坯老草房。依旧的老梧桐树下面的烂歪歪的麦秆草堆。香椿树上的喜鹊窝都还是那么亲切,街上的孩子怯生生的望着陌生人,远远地跟着马车后面跑着看热闹。
吱呀……推开院门,影墙上的绘画依旧是记忆里的荷花图,只是如今褪了颜色,已经模糊不清,仅仅看出一个大致轮廓。院里静的可怕,也不见一个人影。“娘!娘!俺回来了!”四海媳妇呼喊着,扑进了里屋。卸下车上的东西,占柱连一袋子面都搬不动,赶车的剜了一眼这个半边脸净是疤拉,年纪轻轻的还这么懒。心想,就这样的还想娶媳妇,白日做梦去吧!收了车脚钱,甩着鞭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爹和娘都躺在炕上,有气无力的抬起头。不相信自己模糊的眼睛,又使劲揉了揉,重新睁开才看清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三嫚回来了。四海媳妇扑倒在炕沿边,跪在地上,把头贴在娘的脸上。眼泪淹没了一切,嘴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等哭够了,才说出话来。
“娘……这是怎么……病了?”四海媳妇扶着娘,给娘擦擦脸上的眼泪问道。
“哎,去年大旱,头一季粮食没种上。好歹上秋下了点雨,这茬麦子算将就种上了。从种上到麦子出穗又一滴雨也不下,井里的水都快干了。家里缺粮食,你五兄弟抓些癞蛤蟆回来吃,头没剁掉就炖了,俺们先吃些尝尝,这不都中了毒。老四和老五这会儿又出去找吃的,你大哥在学校教书回来,去找大夫了。”
“哎,一会儿咱商量一下,都跟俺去东北吧!”四海媳妇不是脑袋一热才这么说的,其实她早有打算,估计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看看实在不行就陆续都带东北去。让她怎么也没想到的,会这样惨。四海媳妇心里难受不是后悔自己回来晚了,而是面和油都没舍得多买一点。
把已经分家单过的大哥和二哥,还有已经嫁出门子的大姐和二姐叫回来。喊回来去邻居帮忙混顿饭吃的三弟,去湾里抓鱼的老四和老五都回来以后。大伙儿吃上四海媳妇买回来的白面烙的大饼,炖熟了喷香的鲅鱼,还有肥猪肉炖土豆,一家人吃得都顶到了脖子。吃饱了肚子,爹娘也有了精神。好久没吃上饱饭了,冷不丁来一顿,撑得老四和老五手揉着肚子在院子里溜了半宿。屋里三姐和爹娘在商量要去东北的事,好像跟他们没有啥关系,心里只琢磨着明天还能不能接着吃到喷香的白面大饼了。
“跟俺去东北吧!那里好歹有粮食吃,这样下去不都得饿死了……”晚饭四海媳妇没怎么吃啥,眼睛总是潮乎乎的,心里一阵阵的发酸。看着一家人过着这样的日子心里能好受吗?她也知道这一大家子人去她的四海店会带来多少麻烦,可这都是亲爹亲娘,亲弟兄姊妹呀!能看着这样不管吗?她心里有数,四海是个啥样的人,也一定会赞成她这样做的。
全家当然没有反对意见,当晚就决定大哥和大嫂一家,有教书的工作能够糊口。大姐、二姐都嫁人了不能跟着。二哥和二嫂留在家里,看着家。也算留了一条后路,万一东北不行回来还有个窝。爹、娘,三弟,四弟,五弟都跟着四海媳妇去东北。
“俺还有件事儿,办完了咱就走,有相当的给俺家占柱说个媳妇,咱一块儿回去……”四海媳妇把占柱拽到身边,这时候大伙儿才注意这个净躲在旮旯不出个声的占柱。自从那次让树砸伤以后体格造完了,脸还毁了容。原来就不爱吱声,出门在外更没自信了。
四海媳妇的二姐看了看占柱,皱了一下眉头说,“俺大姑姐家的二闺女赵二美还没婆家,俺回去说说看看行不行……”
“二姐你回去赶紧去问问,咱家日子过得不孬,亏待不了她。另外,俺带着钱,养钱可以多给些……”
二姐回去一问,人家看在钱的面子上还真就同意见见面。
赵二美长得白白净净的,高颧骨,单眼皮。俩人见面占柱一直低着头,冷不丁抬起头看见她眯眯着小眼睛盯着自己,感觉那眼神有点往肉里钻,看得占柱心里发毛。她一张嘴说话,整个牙花子都露在外面,占柱觉得浑身不舒服。
“你家开大车店的,有多少地?”
“嗯,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地,反正挺多。”
“那你家天天都吃大米和白面吗?”
“也吃煎饼,苞米面菜包子……”
“山上有啥好吃的,你家冬天冻几缸饺子……”
“……”
娘问占柱,咋样?占柱摇摇头。娘说,“俺觉得挺好的,岁数也相当,比你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嘛!占柱咱就定下来算了,听娘的,长得白白净净也挺俊的,一看就是个干净利索的人。”
占柱心想,娘说好也就将就吧!自己对于成家也没啥想法,有个媳妇能过日子就行。自己不会说不会道的,而且自从受了那次伤,重体力活干不了,一到冬天就咳嗽起来整月整月的不好。何况自己这张脸,哎……占柱冲着他娘点点头。
四海媳妇给人家不少钱,还答应等到东北大姑当年留下的金镯子也给她。
按说四海家的日子在一左一右一般人家没法比,可是谁愿意跟一个病包子过日子。再说,东北这地方只要勤快,谁家也没吃不上,喝不上。包办婚姻这年代还好使,但是谁也不愿意硬逼着自己家姑娘嫁一个体格、长相也不咋样的人。
既然事都定下来了,那就尽快动身。家里缺粮食,尽吃些地瓜梗子面,占柱干燥拉不出粑粑。再就是占柱水土不服,喝这里的水碱性太重,两条腿都浮肿了。
回去的时候,听大哥的话经烟台坐船到旅顺口。上了船幸亏风浪不大,那也把占柱晕够呛,苦胆汁都吐出来了。赵二美捏着鼻子躲得远远的,都是四海媳妇给收拾擦洗的。占柱摇着头跟她娘说,以后再也不出远门了。
下了船又找火车站,这样一来也折腾了七八天才回到四海店。
这一下四海店可老热闹了,一下又多了六口人。加上老秦一家,吃饭得分两大桌子。吃大米饭得焖一大锅,要是吃煎饼得掸一大沓子,炖菜得搁大盆装。一帮半大小伙子吃饭像较着劲抢似的,一个赛一个能吃。
趁着还没有开始收地,收拾一下厢房,老丈人一家住一间,春香、春霞和小婉住一间。西屋收拾好了占柱和他媳妇在这屋圆了房。
占柱这个媳妇一到这里就向四海媳妇要金镯子。惹得四海媳妇挺不是心思,不过既然答应了,还是给了她。嘱咐她,“好好经管着,这是大姑奶留下来的,以后……”看着她的眼睛盯着金镯子不错神,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占柱和大伙儿去收庄稼,早上吃饭她也不起来,睡到半头晌起来吃口东西。不指使也不捡桌子收拾屋。刚来几天还有点笑模样,过些日子天天嘟噜个脸,赌气囊腮的像谁欠她八百吊似的。四海也没看上她,背地里埋怨他媳妇。
“哎,虽然这个熊样子,那也得将就着吧!慢慢有个孩子也就好了。谁让咱孩子体格不好,说不上媳妇呢!”说到这四海媳妇也叹一口气。
吃饭的时候,四海先给老丈人倒上酒。丈母娘得意甜的,四海出门就买些糕点回来。四小舅子体格囊吧,在家烧火,收拾个当院,也没人嫌弃。最小的五小舅子,四海上山打猎,下套子、夹子都带着他,并且细心教给他窍门。老五真挺机灵,很快就能够自己上手了。而且,收获还挺大。经常整回个野兔、獾子、野鸡。去河套砸冰窟窿,捞回来一盆盆的鱼,给大伙儿加个菜。
这样下去,四海没说啥,他媳妇撑不下去了。吹了蜡烛,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哎!这一大帮人得东西吃了,不能总是这样,这也不是长远办法。”四海嘿嘿笑了笑,被窝里手又伸了过去,“消停的睡你的觉吧!这一天哪!躺在土炕上,啃着大饼子,操王母娘娘蟠桃会的心……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