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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三章,东砬子山(续9—11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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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寒冷还没有完全消退,山坡上冰雪的缝隙里,嫩黄色的冰溜花开放了。
早上推开门听见屋檐下叽叽喳喳的唱着歌,燕子回来了。分窝的燕子,在老窝的旁边选好了位置,去河套边一口一口的衔来泥,又一圈一圈垒搭起来。
四海店东面,过了河套就是东砬子山和西岗山之间的牛房沟口。贴近西岗山跟有一条小河,冰都融化了,桃花水过后,水溜并不大,与四海店后面的河套汇合,继续往下游流去,在场沟大岭那里汇入嘎牙子河。经县城又与南河和北大河交汇,最终注入松花江。
东砬子山边有一片平缓的高岗,四海打算在这里盖几栋房子。随着四海指给身边的老秦说,“这地方我来回走都照量好了,眼亮,地势也高,不受水气。没有啥大树,都是些榛柴棵子好收拾。离那条小河也不远,用水还方便。就是小河西面靠近山坡那有几座年久没人经管的老坟有点……”
老秦不住的点头,“四海哥,你可真是有心的人哪!俺经过这里没个遍数,也没在意。那几个坟子……”
“那怕啥,咱们就定在这里扎根了。咱也不是邪骨头,身正不怕影子歪。再说距离这么远,也犯不着谁。”四海一边说着,一边撅了根枝条,在满是灌木棵子的地上比量着,哪间房子怎么盖,他心里已经落地定钉的事了,想改都难。
说干就干,四海、老秦,还有三个小舅子镰刀割、斧子砍,一股劲就清理出来两亩左右一块场地。顺溜的小树杆留出来放一边,其他枝枝叉叉的灌木棵子,都堆在一边,晾干了一把火就烧了。四海让大伙儿把卡头墩子上的羊胡子墩草割下来,晾晒一下,捆起来放一堆。
老秦和四海拉大锯破开火杨木板子,做了十几个脱坯的模子。
人多不光是吃饭多,干起活来也是真快。东砬子山坡刨开草皮,清掉半锹厚的黑土,就是蒜瓣子黄泥土,半天工夫就抠出来一大堆。用铡刀把羊胡子墩草铡成两寸多长的段掺合进黄泥堆里,在土堆中间用镐头勾出一个大坑,老秦去小溪挑来水倒进坑里闷上一会儿。等黄泥吃透了水,用三齿钩子和镐头勾来捣去几个来回,泥和好了。
地上铺了一层没有铡过的羊胡子墩草,把脱坯的模子板用水浸湿,放在上面。往里面灌上和好的黄泥,再用泥扳子压实抹光。老五一边抹着黄泥一边问四海,“三姐夫,里面放些个草干啥,咯咯愣愣的一点也不好抹光?”
“啊!这样脱出来的大坯结实不易折断,你不用抹得太光,多耽误工夫。把各个角都压实了就行,这个大面抹再光也是在墙里面,谁也看不着,最后墙里外还都得抹两遍泥。”四海一边往模子里灌泥,一边跟老五说。
“明白了,早说呀!老秦哥就落不下俺了,你瞧着,一会儿俺就追上他。”撒欢的忙活一会儿,模子不够用了。
“先歇歇,等干一干再往下摘,拆早了太囊,堆褂子就白费劲了。”四海张罗歇一气,抽棵旱烟,又去抠些黄泥,用水闷上。
这几天,老天爷也真给面子,满天没有一点云彩。等待大坯干透的这段时间,也都没闲着,就近山坡选些水曲柳和黄波梨,顺溜、抗烂的木头,刮掉树皮,做柱子、房梁。檩条在之前挑出来的小杆里挑选出来。多数材料都能就地取材,就是苫房草还得去几十里地的义气岗子割回来。
房前屋后也都彻底清理了一下。
嗷……的一声叫唤,四海赶紧过来一看,老三的手指让长虫咬了。不一会儿手背就肿起来挺老高,疼得他一头大汗。四海一看那条长虫还在那仰着三角铲子一样的头,正吐着暗红的信子,随时准备再次攻击。深灰色,浑身散发着腥臭味。四海赶紧拽着三小舅子就往河边跑,拽出随身带的刀子。一刀就把被长虫咬的那个手指挑开了一个口子,黑色的血流了出来,四海用河水冲洗伤口,又用嘴往出吸毒血,直到血色变得鲜红了才停下来。掏出旱烟口袋,捏一撮旱烟面撒在伤口上说,“这种土球子是这里最毒的长虫了,让它咬了,整不好会要人命呢!你放心吧!没事了,先回去歇歇吧!”
紧赶慢赶,三栋房子赶在入伏雨季之前盖好了,没有干透的房子里还是经常有几条鞭梢子、野鸡脖子、土球子长虫来串个门。这回大伙儿都小心了,用长长的棍子挑起来扔出去老远。
成片的大甸子上,星崩的一些水曲柳、柳树、杨树、白桦放倒了,归拢起来,干了就成了柴火。又将糖李子、臭李子、暴马子、巴拉子、榛柴棵子这些灌木割倒,晾干了堆起来烧掉。树根子用镐头刨出来,草甸子墩刨翻了个,敲碎,打成大垄。涝洼地方挑出深沟把水排掉。四海和老秦领着小舅子们忙活了大半个夏天,入秋快收地之前,在牛房沟口开出了十几垧好地,就等着明年开春播下种子了。大伙儿坐在这油黑的土地边歇口气,仿佛看到了成片的苞米、谷子、豆子成熟了,金黄的波浪在随风荡漾着。大伙儿想着想着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忘记了辛苦劳作带来的疲劳。
新盖的三栋房子也干透了,四海最南头的那栋给老秦,中间的让占柱两口子住,最后面给了四间房老丈人一家。新开的十几垧地,贴西岗山根那五垧平乎的给老秦,其余的给老丈人一家。老秦想说啥,被四海制止了。
今年的谷子、稻子和苞米一粒也不卖,选好的留作种子,其余的保证一大家子一年的口粮。
豆子留了足够的籽,又留出了做豆腐的。四海和老秦把剩余的拉到县城。
马车上装了四块猪肉和四坛子好酒。乌林吴大夫和胡半仙还有刘木匠每人一份,四海惦记着关玉山,来县城只要没有着急的事,都有过来看一眼再走。马车停在垂柳林子边,四海拎着猪肉,老秦揼着酒坛子往棚子这边走。就听见哑巴声嘶力竭的啊哇啊哇……的叫喊。
关玉山不行了,奄奄一息之际,四海赶上了。这辈子也是有缘的人。四海含着眼泪抓着关玉山的手,把耳朵贴着他的嘴巴,听着含含糊糊的话,“骨灰……撒大河里……弟弟……关玉才……玉才……”握着四海的手一松,咽了气。
四海和老秦把遗体火化后,骨灰撒到了大河里。安慰一下哭得伤心的哑巴,让他收拾一下跟着一起去四海店,哑巴摇着头,比划着哪也不去。四海留下些钱给哑巴,告诉他有难处就去四海店找他。哑巴点点头,搂着四海的胳膊哭了起来。
两个人赶着马车一路也没说话,后半夜才到家,把家人急坏了。
十
“布谷……布谷……”布谷鸟又开始唱歌的时候,山绿了。
油黑的土地,反着地气,潮乎乎的滋润,播上了种子,轻轻地覆盖上。一场淅沥沥的春雨过后,齐刷刷,嫩绿的庄稼苗冒了出来。杂草也摇晃着脑袋,摽着劲疯长,几天下来原本单调的油黑的大地,逐渐变成了翠绿的一片。渐渐地上面散落着金黄的婆婆丁花,靛蓝的三角菜花,褐红的红眼疤,白色的枪头菜花……引来了花蝴蝶,招来了采蜜的蜂子,顿时大地热闹了起来。大伙没有闲心欣赏这些多彩斑斓,更没有心思在乎这份热闹。因为这样的斑斓和热闹只会让人心烦,于是抡起了锄头,大地拗不过倔强,执着的人们,又恢复了单一的翠绿。几经折腾、反复,犁杖一豁,再一铆以后,苞米和水稻开花了,清香随处都能闻得到。豆子也悄悄地做了豆荚,高粱和谷穗在叶包里再也裹不住了,露出头来,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这个即将丰收的,幸福季节。
自从老秦媳妇生了一个小子以后。老秦领着大伙儿近乎拼命一样起早贪黑的刨树根开地。干活儿再累,老秦的嘴角总是往上翘着,酒窝更深了。有儿子,老秦高兴,干活儿累,老秦也瘦了很多。晚上跟四海喝酒的时候,让他给孩子起个名。四海看着窗外环绕的大山,心里有了数。嘴角一翘,连上了络腮胡子也没掩住的两个酒窝,“就叫靠山吧!”
大偏坡子和山荒地,再加上西岗山边又向北面扩了一片,老秦用步子测一下,估摸得有十六七垧地。四海要和老秦和老丈人家平分这些土地,老秦不同意。
老秦到这个家,做了一回主,所有新开的地都是四海的。大伙儿一起侍弄,收成分给四海一半。四海不同意,但是犟不过老秦。
看着连成片的即将成熟庄稼,4老丈人一家哪有啥说的,哪见过这么大片的庄稼,这得打多少粮食呀!
秋风徐徐吹过来,庄稼叶子哗啦啦的响起来。霜冻点过以后,是时候收获成熟、饱满的粮食了。
汪汪汪……汪汪汪……
四海媳妇放下手里的白菜,撩起围裙一边擦着手,手掌放在额头上遮挡着耀眼的日头,往大门外看。十几个衣衫褴褛,背着孩子,挑着担子的人,站在门口的大柳树下,向院里张望。不时传来孩子的哭声,大黑狗堵着门口,叫得更凶了……
“好心人,能给点吃的吗?俺们都饿得走不动了……”有人冲着院里大声的喊着。四海媳妇听出来是山东口音,走到院门口,喊止住了大黑狗。
这时四海赶着马车拉回来一车苞米棒子,让他们进了院子。他们在大碾盘这等着,四海媳妇回屋端出来一大盆早上吃剩的苞米碴子粥,让他们拿出自己的碗盛着吃。
“你们这是干啥去?没吃饱啊!”四海一边卸车一边问他们。这盆粥很快就吃光了,四海看见有个半大小子在舔饭碗,心里咯噔一下,不是个滋味。
听见四海问话,没有撵他们走的意思,主动过来帮着往苞米楼子上扔苞米,一边说,“俺们逃荒,要饭走到这里。哎呀!这大苞米棒子,真稀罕人哪!用这个做顿大饼子,得老香了。”有人抠下来几个苞米粒扔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媳妇,还有馒头没,给他们拿些吃……”四海媳妇过来跟着卸车的,这些人围在马车跟前,她还没个地方站。占柱媳妇懒洋洋的从屋里出来,看见这帮人一个个脏兮兮的,她撇着嘴,皱着眉头。走近了,闻到身上一股浓重的汗臭味刺鼻子,赶紧捏着鼻子,要呕吐。四海媳妇一见她这样,赶紧撵她回屋,免得四海看见了生气。
听见四海又让拿馒头,剜了四海一眼,往后退了几步,站在那里不动弹了。
“媳妇快去,拿几个……”
“一会的,卸完车再吃吧!”四海媳妇不情愿地转身回屋了。
大伙儿一听还有馒头吃就干得更起劲了,不一会儿一大马车苞米棒子都扔到苞米楼子上了。四海媳妇端着笸箩,里面十几个雪白雪白的,开着花的大馒头,往碾盘上一扔,“拿着吃吧!吃完了就赶紧走吧!”大伙儿伸出黢黑的手,抓起来就狼吞虎咽的吃上了,人越饿,肚子越没底,不知道能吃多少东西。
“哎呀!这馒头真白啊!”
“好久没吃过白面馒头了……”有个女人还掉上几滴眼泪。有个背着孩子的,掰下来一大半揣了起来,可能是打算留着孩子饿了再拿出来。
“还有没媳妇再拿几个吧!”四海看着心里酸酸的。
“你不吃了,都拿出来,你可真是……”四海媳妇有点心疼了,连着剜了四海好几眼。
“咱们吃一顿煎饼能咋的,快点,有就拿去……”四海有些不高兴了,他很少跟他媳妇这种口气说话。这些人可怜,实在看不下眼了。
四海媳妇一扭身回屋了,一会儿工夫就端着笸箩,短腿紧着倒腾,往大碾盘上一摔,转身进屋了。
有一个站在后面不吱声的秃头小矮个,噌的一下,窜了过来,一手抢了两个。有人骂了他一句,“孙林生,你他娘的要不要脸,放那!你他娘的不是哭嚎赖着,俺们才不领你出来,在家饿死你个损种。挺好的三个孩子都卖了,你真不是人,放下!”
那人看看大伙儿生气了,又瞅瞅手里的馒头放下了两个,拿着一个给他媳妇,另一个几口就塞进嘴里吞了进去。
这帮人还要骂他,被自己的老娘们儿给拦住了,就这没出息的样,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媳妇,媳妇,有点咸菜啥的没?”四海看出来媳妇不乐意了,跟在身后进了屋。
“媳妇啊!你看他们都啥样了,多可怜,咱们有的是吃的,让他们吃顿饱饭吧!再说都是山东口音,也算你老乡啊……媳妇别生气了……”四海看看有一小盆疙瘩咸菜,还有大半盆苞米碴子粥,端起来就往出走。
“哎,哎……那是俺给大黑狗留的,你……”
“让狗饿一顿吧!”这粥拿的真及时,几个孩子正噎得直蹦,一个劲的抻着脖子,拍着胸脯打嗝呢!看着粥来了,赶紧喝几口,顺一顺,又捶捶后背,蹦一蹦才好多了。
“你们都叫啥,往哪去呀?”四海坐在马车耳板上,跟挨着他站着的瘦高个唠了起来。
“俺叫徐广义,这是俺家里的,俺儿子徐生,快来叫大爷……”说着把站在身后的个子挺高,又黑又瘦的小伙子拽了过来。那小子用手一个劲的挠他那头发都擀毡了的脑袋,半天才挤出一句,“大爷……”又回到他爹身后。
四海进院的时候就是这个孩子在舔饭碗,四海好好看看这个孩子,叹了一口气。
“都十六七了,一点也不闯实,不出个头,说句话可费劲了。”看得出瘦长脸,胡子拉碴的庄文志算这帮人里面领头的。“俺叫庄文志,那个是俺媳妇,儿子庄孩儿。”
这小子瞪着大眼睛,一点也不怯场,不用大人告诉,大声冲着四海喊,“大爷好,大娘也好……大爷大娘给饭吃,大爷大娘好心肠……好心肠,有好报,保准儿孙满厅堂……”还要接着说,被他娘一把拽了回来。
随着庄文志介绍完大伙儿,这时候四海才注意到,赵清才、孙林生都是两口子,总共八个大人,五个小子孩儿,一个丫头也没有。
“咋都是小子呢?一个丫头也没有……”四海有些纳闷,问他们咋回事。
“哎,一路要饭过来,有五个姑娘孩,都送人了……约莫能吃个饱饭的地方就给人家了……”说到这里,那几个造得蓬头垢面的老娘们儿都哭了,四海媳妇也听着听着眼窝也潮湿了。
矮个秃头叫孙林生的,三角眼咕噜噜的小眼珠子,盯着四海店的苞米楼子,马圈,正房,仓房,厢房四下踅摸着。
“俺们都是山东潍坊昌邑的,老家闹饥荒,没啥活路了,听说东北好,有大片的林子,大片的甸子可以开地,只要有力气就有吃不完的粮食。一路要饭来到这里,大屯子都不接纳俺们,就顺着大车道来到这里,也是遇到好人了,给俺们吃顿饱饭。哎,好人哪!”庄文志一边说着,也眼泪汪汪的。
“那你们有个奔头吗?去哪落脚啊!”四海问。
“哪有个地场去,走到哪算哪吧!”
“啊!这样啊!你们等一会儿,我跟媳妇说说……”四海站起来,噌噌几步就进了屋里。
四海媳妇一见他笑呵呵的进了,早就猜透了他要干啥,“不行留他们嗷,俺可先告诉你了……”
“媳妇,今年那么多地,就靠咱们这些人下大雪都收不回来,留下他们咱光管饭就行,而且哪个都能拼命干活儿。咱们厢房都闲着,先让他们住下。收完地,上冻之前在西岗山跟挖一些地窨子。冬天领着他们放些木头,开春再盖上几栋房子,他们自己开点地。咱这屯子就热闹了,要不孤零零的就咱们那三栋房子,人家多了互相都有个帮忙照应,孩子们也有个地方串串门啥的。行不?媳妇!他们站住脚了,咱有啥活儿,还不抢着帮忙干哪!没啥坏处吧!媳妇……”四海说的这些话,他媳妇也不是听不进去,还是多少有些顾虑,“那一大帮人,得粮食吃了,你呀!心软的都不如个娘们儿,想留他们,咋说都是你的理。俺也不管不了,你定吧!”四海媳妇也就默认了。
叶四海出来跟大伙儿说让他们留下,把他们乐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庄文志和徐广义让孩子都过来,大伙儿跪了一片给恩人磕头,四海赶紧扶起了大伙儿。
四海拿起来马鞭子,随后几个人已经上了马车。回头瞅瞅他媳妇没嘟噜脸子,又看看车上高兴的大伙儿,他也发自内心的笑了。
咔……甩了一声鞭子,马车上承载着满满一车欢笑……
十一
东砬子山上的达香花开了,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粉红色的云霞,铺在石砬子顶上。山下住着的人家,只要一抬头就能瞅见。望着这些石头缝里扎根,又顽强绽放的花朵,让人心里也有了个比头。对于明天的好日子也有个盼头。
地窨子上面的棚杆子拆了,拉到新家烧火。马还是用四海家的枣红马,车还是用四海家的大马车。吃四海家一冬带半夏的粮食,种地,盖房子都没少麻烦人家。庄文志让四海记上这笔账,按家按户落笔签上字。四海一挥手,以后宽超了再说。今年地里的粮食收拾回来,庄文志就张罗着给四海家送去。孙林生嘟嘟囔囔的,“才收了这么点,不够吃,明年再说吧!”一见有领头说话的,赵清才也磨磨唧唧的,“四海家可不缺咱们这一弹头子粮食……”
庄文志瞪起了眼珠子,用手指着他俩,“这笔账比记在本子上沉多了,那是良心账,你们知道吗?咱们得到了四海和老秦多少帮助,心里都没个数吗?用趟马车,借个家什儿,挪些粮食,四海哥没说个不字。老秦哥领着咱们开地,帮咱盖房子,他家嫂子教你们认识野菜。咱们吃的,用的四海哥不记账,行……是论斤还是论件,好歹有个数。没人家收留咱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庄文志越说越激动,徐广义过来拉着他的手说,“文志,咱俩去还粮食,他们要是人就跟着……”
庄文志和徐广义各自背着大半麻袋豆子,往四海店走去。要下坎过河套了,回头望一眼,嘴里骂了一句,“这两个王八犊子,真他娘的不是人哪!”
去年,西岗山跟的地窨子能住人之前,在四海店的厢房住了两个来月,大黑狗看着他俩进了院子,没有叫唤,也没有冲他们摇尾巴。听到有人推门,看了他们一眼就趴在原地继续打盹了。
正赶上四海和老秦在喝酒。庄文志和徐广义放下袋子说,“四海哥还你的豆子放在这了,你们吃饭吧!俺们先回去……”说完转身就要走。
“回来,上炕……嘚瑟啥呀!粮食多了,今天,我就告诉你们嗷!不是我喝点酒,不要了,在我这吃几顿饭算个屁,你们咋背来的,咋给我背回去……赶紧的孩他娘,给他俩拿双筷子……兄弟,把酒给他们倒上……”四海脸喝得通红,等了一会儿看他媳妇没动静继续喊,“媳妇拿筷子……”
四海媳妇早就听见了,在外屋就听四海说不要粮食,还让他们喝酒,一扭身去厢房了。
老秦去外屋拿来两双筷子,又给两个人倒上酒。庄文志和徐广义看着四海按着桌子要站起来拽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坐在炕沿边,端起了酒碗。
四海端起了酒碗说,“咱们屯子人家多了,得有个名字,咱这房子都贴着东砬子山边,哩哩啦啦的建在山沟里,就叫拉拉屯吧!行不行……喝一口……你俩来得晚,后手高点……文志,你瞅你喝那点玩意儿,上眼睛里都没事……大点口……”
那天庄文志和徐广义往回走的时候,四海躺在炕里闭着眼睛也没忘了,让他俩把袋子背回去。袋子还是放在屋地上,第二天老秦赶着马车来碾谷子,给捎了回去。他俩喝得站都不住了,根本背不了袋子。老秦搀扶着他俩,要不里倒歪斜的都得摔河套里去。
有了自己的土地,收获自己的粮食吃饱了肚子以后,腰杆都硬气了起来。沾亲带故的陆续有人来投奔。赵清才家也来了个亲戚,说是亲戚也就是一个家族的都姓赵,至于哪辈子能论上,赵清才也说不明白。他这么抠门的人,能收留一个闲人,还是有他的打算。这小子一米八多的大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大眼睛,双眼皮,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头发,不知是抹了什么油,整得跟牛犊子舔的似的,铮亮不说还都向后梳成个大背头。庄户人家哪有这样打扮的,大伙儿都叫他赵背头。赵背头他爹是开酒坊的,当年酿出的红高粱酒也是相当地道,在老家也小有名气。凭着酿酒的手艺他家过上一段好日子。大旱三年,粮食人吃都接不上捻,哪有人还喝得起酒。他爹重病死后,这小子不务正业,家底很快就败光了,三十来岁了没说上个媳妇。成天躺炕上做梦娶媳妇,望着房巴掉馅饼。死懒死懒的,是活儿不想干一点。听赵清才的弟弟说东北日子好过,就卖了祖屋,跟着跑过来了。赵清才的亲弟弟都被他撵到二道沟去了,为啥收留这个二遛子,原来赵清才就是惦记着他的酿酒方子。一晃来了几个月过去了,赵清才想方设法也没套出来,开始怀疑他到底会不会酿酒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赵清才还是懂的,不过一顿两三个大饼子,就像在吃他的心头肉。一咬牙一狠心,再挺一段日子,还不说出来方子就撵他走。
大伙儿都去开垦土地,他闲着没事在屯子里转悠,最近走顺腿了总去占柱家。
老秦赶着马车拉一车柴火停在占柱家的后院子,占柱在山上继续归拢,没有跟车回来。老秦进屋喝口水,看见占柱媳妇和赵背头两个人嗑唠得有点黏糊,眼神有些不对。咳了一声,剜了那小子一眼。那小子避开了老秦的眼睛,低着头灰溜溜的走了。
前几天,就听靠林和在家哄靠山的春霞说占柱哥种地不在家,看见赵背头去了他家。悄悄的跟着到窗户外面,听见里面先是猫舔糨子,呱唧呱唧的声音,不一会儿占柱家嫂子就不是好动静的叫唤,把他们都吓跑回来了。想到这老秦把手里的二碗往锅台一墩,重重的一摔门走了。
毒疖子早晚得鼓出头来。一大清早占柱慌慌张张的跑到前屋,跟老秦说,“老秦叔,我媳妇不见了。”老秦问,“缺啥没?”占柱说,“几件好衣服,还有点钱和娘给她的金镯子。”老秦领着占柱来到赵清才家,那个油头粉面的赵背头没了踪影。老秦瞪着眼睛问,“咋回事儿,人去哪了?”赵清才害怕了,吱吱呜呜的半天说不清。
“□□娘的,等抓回来再一起收拾你们这些畜生。”老秦咬着牙骂了一句,转身走了。
叫上四海,三人骑上马,顺着大车道向县城方向追去。
马屁股被抽得一条条的血檩子,马嘴里冒着沫子,低着头,嘶鸣着,耳朵向后背着拼命的跑。就在快到县城的八家子屯路口,终于搭到了人影。
赵背头一看这架势,当时就吓得堆祟那里哆嗦的不像个人样。老秦跳下马,扬起鞭子没管脑袋屁股就是一顿抽。那小子疼得跟杀猪一样嚎叫起来,大背头这工夫也没了型,粉白的脸抽出了血道子,两只护着脸的手背上的皮已经抽开了,血很快就渗了出来。疼得他爹一声,娘一声的嚎叫着满地直打滚。
四海拦住了老秦继续落下来的鞭子。眼睛看着占柱,用手指指蹲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赵二美。
“占柱,你问问她为啥要跟人家跑?咱们老叶家有啥地方亏待过她?”
“你跟我回去,还是跟他走?”占柱眼睛没看她,头偏向一边,用仅能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问道。
女人仰头看了一眼占柱摇摇头,“俺跟他走,占柱你是好人,放了俺们吧!你知道,每次跟你睡觉都是在遭罪,这么长时间了没有成过一回,放了俺吧!”赵二美牙齿咬着下嘴唇,又低下头闭上了眼睛,浑身打着哆嗦,等待着随时落下的马鞭。
占柱转身看着他爹,没有一点伤心的样子,只是叹了一口气,倒是有种解脱了的感觉。牵着马就要往回走,“爹,让他们走吧!就是跟我回去,我也不会再要她了。”占柱想了想又回过身说,“把镯子给我,那是大姑奶留给我娘的,钱和衣服你都拿走吧!”
那女人赶紧掏出一个手绢包,递给占柱,“占柱你是好人……”
四海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不是个滋味,拦住了老秦已经举起来的马鞭。在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