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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那趟沟川(续9—10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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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这天早上,喝过了红豆、大枣、黏大米、花生、小米、百合、核桃仁、黏苞米碴子熬的腊八粥。都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喝了黏黏的腊八粥下巴就粘住了。这些天,院子的地都冻出了裂纹,天上零星飘着清雪,落在房顶、地上散粒粒的,随着寒风荡来荡去,灌满了地上冻裂的缝隙,钻进了上外头的人没有捂严实的脖领子、袄袖子、棉裤腿……抿一抿棉袄,把手抄进袖子里,端着肩膀脖子缩进袄领子颠颠地往屋里跑。过了腊八很快就是小年,大年也不远了,到时候有好吃的,穿新衣服,孩子们都有个盼头。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一天,四海媳妇把屋里的棚和墙都搁鸡毛掸子划拉一下,所有的旮旯都用条帚扫一遍。靠东山墙木头架子上那对黄波梨木大柜子,半透明的木漆,漂亮的木纹清晰可见,黄铜锁擦得铮亮。还有那块成武在省城捎回来的马蹄表,表针随着脆生生的滴答滴答的声音转着,四海媳妇小心翼翼的擦了又擦。
被褥都拆洗晾干,放进白苞米碴子熬的浆汤浸泡一下,再晾干以后抻开褶皱。狗剩子愿意闻被面上的那股浆汤香味,帮着娘铺上被里,铺上棉絮,再把被面铺平以后,就躺在被子上打滚。娘担心针扎到他,撵他一边去,他还是很享受的哼哼着打滚。直到娘用针鼻子扎他的脚后跟,他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小婉儿戴上顶针学着娘的样子一板一眼的缝起来……
把那张熏得黢黑的灶王爷揭下来,在锅底坑门口点着。让灶王爷顺着烟筒到天上向老天爷汇报去。每个孩子都分几块灶糖,还能吃到镶了大红枣的大黄米粘糕,这也是借灶王爷的光了,说是让他吃在嘴里,黏黏甜甜的,到了天上少说话,说好话,让老天爷一定保佑人间明年风调雨顺的大丰收。
他娘说的这些说道,狗剩子啥也没听进去,眼珠子盯着娘手里的灶糖,一拿到手,就塞进嘴里。从锅底坑拽出一头烧成火炭还呼呼冒着火苗子的柴火柈子噌噌……跑外面放小鞭去了。小婉儿一边有模有样的缝着被子,一边听娘讲灶王爷的故事……
噼里啪啦……“哎呀!娘啊!哎……”听见狗剩子在外面不是好动静的叫唤。
四海媳妇冲出去一看,狗剩子兜里的鞭炮正噼噼啪啪的响着,一边蹦着高,一边抖搂衣服兜。原来柴火柈子有个火星掉到装鞭炮的兜里,引燃了鞭炮。用手掏还崩手,不掏在兜里一个劲的响。四海媳妇三下两下把狗剩子的外衣扒下来,拎起衣角把兜里的鞭炮抖落出来,鞭炮在雪地里还噼里啪啦的响着。再看那外衣兜崩了好几个窟窿。四海媳妇摘下狗剩子的狗皮帽子摸摸他的头,又揪揪他耳朵,“摸摸毛,吓不着!揪揪耳,吓一会儿,好了好了,不吓不吓,跟娘回来了!”
“娘,没事的,没害怕。”狗剩子脸连冻带吓不是个好色儿,挠挠造戗戗毛的脑袋,一时还没回过神来了。
“哈哈!哈哈……”小婉儿站在门口笑得都直不起腰了。
占柱在后院劈柴火,听见喊声也跑过来。给狗剩子戴上帽子,牵着他的手,“进屋吧,怪冷的。”
“哥,没啥事,我再捡起来,炕干了还能放。”狗剩子不舍得雪地上没有响的小鞭,在清雪面子里扒拉着,不一会儿,手冻得通红,他娘的硬拽着袄袖子才进了屋。
后院的柴火柈子从厢房一直摆到通往河套的杖子边,共三排有一人多高,估计得有个百八十丈。山里人家看勤快不勤快,过日子咋样,单看这柴火垛就明白了。落雪以后,老秦和占柱两个人就不闲着,成天赶着马爬犁往回拉柴火。
四海溜完套子回来,把两只野兔往仓房一扔。拿着铜挂锡的火锅子,回到屋里刷洗一下 ,添满猪骨头汤,加了盖。拔掉烟筒,从锅底坑扒出来烧透的火炭倒进去。仓房的大缸里抠出来一块狍子肉和一块羊肉,趁着冻放在大盆里,用木刨子刨成薄片。四海媳妇和小婉儿做完了被子,包了两盖帘全猪肉的饺子。四海媳妇又把昨天烀得烂乎乎的野猪肉,挑一块有肥有瘦的肋条,切成片码在盘子里。酸菜洗净切得细细的丝,干的黑木耳倒进锅里开水一焯,四海吃这玩意儿从来不用凉水发,这样吃着有咬头。黄花苗子洗净攥干了水和紫菜、粉丝也摆上了桌子。
一张袍子皮板板整整的钉在东屋地上。狗剩子在上面光着脚跑来跑去,脚跺在地上空空的响,高兴了也不管埋汰干净就在上面打滚。把刚才炮仗崩漏了衣服兜的窝囊事儿忘到了东砬子山后头去了。黄波梨木大柜子的架子下面是储菜窖的木盖板,只要下窖拿菜,狗剩子抢着往下钻。直到前两天四海媳妇要把那坛子蜂蜜泡的沙果拿出来吃,打开盖一看剩下没几个了,才明白狗剩子突然变得勤快了的原因。
这里离河套近,不能挖太深。为了多储存些萝卜、白菜、土豆,面积就得向四周抠,顶上盖上木头又铺上一层土,踩实了就是现在的屋地,狗剩子在上面扑腾,整个东屋地几乎都是空的,才会发出那种空空的声音。
火锅里的猪骨头汤已经欢开了。四海带着棉手闷子抓着两个火锅耳朵,端到东屋。
“起来,二小你躺个地上,靠靠边,把爹绊倒了,撒了汤烫着你……”
“香!爹,真香!”狗剩子爬起来,用鼻子使劲的追着闻。
四海把火锅子放在炕桌上,转身到门外大声喊,“占柱!老秦兄弟,快回来吃饭了,火锅子好了……”又去西屋把大姑背了过来。
等老秦和占柱上桌子,四海媳妇已经先往翻着花的火锅里下了些熟野猪肉,下点油再往火锅里放别的吃着更香。狗剩子还没等锅开起了就着急夹着吃上了,“娘,没滋味,不好吃。”
“着急……料不蘸能好吃吗?”四海媳妇把芝麻酱、红方、韭菜花兑在一起搅拌的蘸料每人碗里舀几勺。辣椒油,四海和老秦都多放些,这样辣嚎嚎地吃着有味。
“嗯、嗯,好香!”狗剩子蘸上了料,边吃边赞美着。狍子肉和羊肉片很薄,专挑肥瘦相间的,用筷子夹着往锅里一涮,变色就吃,又嫩、又香。
“大姑,来,你得意吃这口儿,快吃吧!”四海媳妇一边往大姑碗里夹涮好的羊肉和狍子肉,一边说。
“好……好……一起吃吧!”
“大姑,你也喝一口,活活血……媳妇给大姑倒点……”
“少来点,喝一口……哎呀我这侄媳妇,孝顺哪!咱们老叶家上辈子积德了……”大姑看着四海媳妇,一边笑着,一边点着头,接过四海媳妇递来的酒碗。
“老秦兄弟,快动筷子。还等着我给你夹呀?自己家人,别客气,快吃几口垫垫底,咱再喝酒。”四海让着老秦,自己填嘴里一大筷子还带着血筋的肉。他说这样不是全熟的肉吃着更嫩,有味道。四海媳妇不太得意这一口,去外屋把饺子煮上了。占柱和小婉儿吃东西随他娘,嫌乎羊肉和狍子肉有膻味,不愿意吃。除了吃几块野猪肉,光挑黄花苗子,木耳和酸菜了。再看狗剩子,蘸料碗里夹了满满一下子,紧着去火锅子里捞肉吃。
“兄弟,上几天劫匪来幸亏有你呀!要不咱这一家人不得被灭了。”四海端起了酒碗,在桌子上滴了几滴,眼睛看着老秦。
老秦没有抬头,“四海哥,你们一家福大命大,总会逢凶化吉的。四海哥,你一喝酒就滴几滴,一直没好意思问,什么说道呢?”老秦把酒碗也端了起来,在四海酒碗的下沿碰了一下。
“啊……阿玛活着的时候愿意喝酒,这是敬他老人家的,端起酒碗就想起来,当年日子过得不好,如今我天天能喝上酒,让他也喝上一口。兄弟,以后你就放心吧……一辈子兄弟,来……喝一口。”四海咕咚喝了一大口,几乎整进去半碗。在火锅子里夹一筷子羊肉,直接添嘴里。有点烫,张个大嘴哈了一口气,撅一筷子蘸料放嘴里,嚼了几下咕咚咽了。苞米酒有点呛人,这酒虽然困了一段时间,也没见柔和,劲头挺冲,刚才又放炕头上热一下,喝一口从嘴一直火辣辣的热到胃。
“四海哥,你和嫂子当初能收留俺,俺已经感激不尽了。又拿俺当兄弟,这里就是俺家,你们就是亲哥,亲嫂子,还有大姑……来……喝一口……”老秦一仰脖子这碗酒干了。
“兄弟,赶紧吃口肉……过去的事,哥不想多问。哥不是糊涂人,能看得出你是条汉子,踏实,心眼好使就是我认你的底限。自己家兄弟,以后心里有啥不痛快的尽管说,憋在心里难受。”老秦从来到这里就沉默寡言,紧锁的眉头,能看出来重重的心事。
“哥,咱不提那个了,俺就是你稳稳当当的好兄弟。过小年了,旁的咱今天不说了,别给大伙儿添堵。等以后消停消停,俺再一五一十的说清楚。哥,记住俺不是坏人就行,俺再倒一碗。”
老秦从来到这,头一次喝这样,坐在炕沿上低头穿鞋,一头撞在门框上。四海也打着晃,赶紧扶起他。俩人互相搀扶着去厢房,老秦的嘴里嘟囔着,什么粉坊,什么孩子们得有人管呀!还说了很多……四海眼皮也抬不起来了,稀里糊涂的没太听明白躺在炕上呼呼睡着了。
十
腊月二十七,天气缓了阳。没有风雪,也不太冷。
早上吃饭时,四海的筷子掉炕上两回,收拾完了桌子。四海躺在炕上抽着旱烟嘟囔着,这是贵客要到了。眼瞅着过年了,四海媳妇把猪肉块子,心肝,肠肚烀了整整一大锅。大黑狗汪汪汪的叫,远处传来一阵阵的晃郎晃郎的马铃铛声……
四海媳妇把头抻出门外,躲过屋里冒出一团团的哈气,看见一个穿着羊皮大衣的人正推开大门,用大皮靴一边踢大黑狗一边说,“瞎叫唤啥?自己家人都不认识了……”两条大黑狗用鼻子嗅一嗅,不但不叫了,反倒摇着尾巴围着那人转来转去的撒起欢来。
一听见熟悉的声音,四海腾地从炕上窜起来,“是成武兄弟回来了……”
四海趿拉个鞋就跑出去,高头大马两挂大马车,四个带枪警卫从车上跳下来。把车的白面,洋蜡、煤油,还有糕点好吃的,往下搬,四海一看光礼花炮就有半车。
“成武回来了……”大姑在西屋喊着,成武进了屋,一边答应着,一边脱下大衣。里面是笔挺的呢子制服。大衣往胳膊上一搭,进了西屋,摘下羊剪绒帽子往炕里一扔,用手拢了几下乌黑的头发,抹了一把脸,手捋了几下修剪整齐的胡子。脱掉长筒马靴就上了炕,把脚伸进娘的被窝里。
“娘……想我没……娘你胖了……”
“想,能不想吗?天天晚上做梦都是你们啊!可不胖了咋的,摸着这脸嘟噜着,你嫂子那是没说的,对待亲娘的亲闺女又能咋样,这一天斥候的水是水,饭是饭的,可周到了。”
“哎呀!我是摊上好嫂子了……”成武抓着娘的手,“娘,我手凉不凉……这屋也收拾的这么干净……”小婉儿倚在炕边,低着头手里摆弄着辫梢不出声。成武伸手摸摸她的头说,“叔给你带好吃的,还有花布,让你娘给你做新衣裳好不好!”小婉儿看看大姑奶,轻轻地点点头,然后穿鞋去了外屋。
“嫂子,这脚冻得,皮靴不暖和,在省城啥事没有,回山里给我冻毁了。昨天半夜到的县城,起早走,在乌林大车店都没站脚,吴叔非得留我吃饭。我扔下些礼物就跑了,一心要到家吃这顿饭。嫂子,赶紧整吃的,饿坏了!”
“想吃啥?嫂子给你做,先暖和暖和,俺马上整菜……”
四海倚在门口,成武对他说,“四海哥,有新鲜狍子肉没?我得意嫂子红辣椒爆炒的,干泥鳅炒一盘,就妥了。我得跟四海哥喝点,还是去年冬跟顺子压押货去省城咱俩见得面呢!一晃一年多没一起喝酒了。”
“好了,你等着。昨天晚上整回一只狍子,今天早上刚卸成块放仓房大缸里,估计还不能冻实成。”
“你那杆老枪快成古董了,还能用它打到猎物真是不简单。”
“枪是老了,有时也不开炮,准头还行!”四海说着话拿着刀去了仓房,脚刚要迈出门了又回头嘱咐在外屋紧着忙活的媳妇说,“把杀猪菜热一盆,烀好的野猪肉也热一热……”
“哎呀!你就放心吧!成武好容易回来一趟,有啥好吃的,俺还能藏着不给吃咋的!麻溜整你的狍子肉去吧!旁的就不用你操心了!”
四海出了门,对正在与几个警卫唠嗑的老秦说,“马喂了吧?让那几个兄弟都去厢房歇着,一会在那屋炕上放张大桌子,咱们一起喝点。你现在去舀一坛子酒,放你那屋炕头热乎着。再整些山葡萄泡的酒,让大伙儿尝尝……”
老秦答应着,让几个警卫在院里转转,冷了就去厢房那屋,炕已经烧得热乎乎的。说完捧起酒坛子去了仓房。
成武从西屋出来,翻动着堆在外屋地上的东西,“嫂子,我带回来的香肠切一盘,大伙儿都尝尝,俄罗斯风味红肠,在哈尔滨请来的师傅,咱们福源馆里卖得挺好呢!我的几双皮靴,单的,棉的都有,给我四海哥穿。还有几块布料,你掂量着做几件衣服穿吧……”
“你回来就回来呗!还带着些东西干啥?花些钱!”
“嫂子你伺候我娘,几年了没生一点褥疮,我都不知道咋感激你们呢!这点东西算个啥!”
“小婉儿,过来看老叔给你的花布,好看不?” 成武拽出一块花布,喊蹲在锅台边烧火的小婉儿。
小婉儿转过脸看看,嘴角向上一翘,微微发红的脸蛋一面一个大酒窝。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他娘。
“快谢谢你叔叔,去吧!看看好看不?等娘倒出空来就给你做花袄。”
“谢谢叔叔……”,小婉儿接过花布,转身回了西屋。
“嫂子,小婉儿几岁了,越长越俊,我看越长越像你了呢?”
“过这个年七岁了,别瞎扯,长得像俺可坏了……”
成武哈哈笑着,双手掐着几根香肠递给四海媳妇。又拿出几盒福源馆的糕点,手里端着糕点盒子又去西屋跟他娘唠嗑去了。
一掀门帘子,见小婉正美滋滋的拿着花布和他娘唠嗑,他娘刚听小婉儿说光炮仗就拉回来半车,就嗔怪成武说,“大老远的带点有用的,整那老些炮仗也不当吃不当喝的啥用,瞎花钱!”成武搂着娘的肩膀笑嘻嘻的说,“娘啊!大过年的就图稀个热闹,放放听听响高兴,咱不差这俩钱!”他娘听了笑着,拉过来成武的手轻轻的拍着直摇头。
警卫们在院子里转转,对这个山里的殷实人家也赞不绝口。
看着忙里忙外的老秦,成武头一回见面。四海和成武去东屋炕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说说这个往心里走的好兄弟。前年来时大冬天,穿的挺单薄,而且脏兮兮的。鲁西南口音,又掺着东北话,说是投靠亲戚,细问又吱吱呜呜说不清楚在哪住。四海媳妇不同意留下这么个不知根底的盲流。四海打量他,体格不错,大个,青黄的脸色。腮帮子上乱糟糟的络腮胡子,也有两个酒窝。戗戗着头发,像一堆乱谷草,更显得憔悴了。眼角挂着黄色的赤么糊,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忧郁的眼神,四目相对,两人都不自觉的盯住了对方。四海心里忽悠一下,觉得眼前这人这么亲切呢!有点像当年看到自己媳妇第一眼时的感觉,但是又不太一样。
跟媳妇商量,看着也怪可怜的,也没个去处,就让他在这落个脚。凭直觉这人不是坏人。
四海媳妇还是担心这人不把握,心里没有底。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着表面上可怜就心软了。听四海一说,想想家里这些个乱活儿,也实在干不过来,真就需要个体格好的长工。加上四海一再坚持,也一时拿不定个主意,还是让四海做主留了下来。
老秦不爱吱声,人挺勤快,干活儿也有眼力见。慢慢的四海媳妇也就放下心了。四海吃饭也经常喊他在一个桌子上吃,两个人一起喝点酒。
说到归拢两个劫匪,幸亏有这兄弟,要不就让那两个损犊子把窝都端了。四海叹了一口气说,“成武啊!咱们可别拿人家当长工……”
“四海哥,我啥样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人和人哪有高低贵贱之分,重情义就一辈子好使……”说着话成武搂着四海肩膀下了炕,去院子里走走。
院子东侧的这趟厢房总共开四个门,中间两个屋是铺通炕,挤一挤能住二十来人。中午吃饭,桌子就放在大炕上。老秦舀酒的那间仓房,屋里放着十多个缸,东墙根两缸装着苞米酒,每年都用大半车苞米去酒坊换回来的。墙角那个二缸泡的山葡萄酒,放了些椴树蜂蜜,老秦用葫芦瓢上下搅动一下,舀出两瓢倒在洋瓷盆里。这个酒不能热,热了就不是味了。
门旁是两个粮仓,柳条编完,黄泥抹好,在糊上几层洋灰袋子纸。一仓装着金黄的谷子,一仓装着挑选籽粒饱满的豆子种。挨着谷仓,一缸疙瘩咸菜,一缸雪里红咸菜,贴着东墙根,能借点隔壁的热乎气。靠北山墙几个大缸里装着猪肉块子,秃噜干净的小鸡、大鹅,收拾利索的狍子肉、野猪肉。再把缝隙里填充上干净雪,厚重的水曲柳板子做的缸盖,盖得严严实实的,这样冻肉不风干,不变味。这样一来那些耗子、黄鼠狼还有野狸子也就闻着味干眼馋,瞪眼也偷吃不着了。
成武一边点着头,转身出了仓房,看着屋檐下挂的满满登登的一面子,一串串火红的辣椒,深紫色的茄子干,浅绿的萝卜缨子,淡黄的干豆角,金黄的榛蘑、松蘑,还有几串子泥鳅鱼和母抱子□□。成武不住的点着头。俩人转到后院,指着柴火柈子垛,竖着大拇指说,“这日子过得,像样!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要烧的有得是,老神仙啦!赶明个儿,我老了,回这来养老咋样?”四海笑着说,“那有啥不行的,这不是家吗!你嫂子也乐呵呵地欢迎……”
往西边走走,四海指给成武看,草栏子,马圈,苞米楼子都是老秦来了以后归拢到一趟的。又把猪圈挪到了后院靠河套那边去了。这样一来院子利索多了。现在这个大马圈能栓十几匹大马。原来那个破趴趴棚子,拴不下几匹马,哪个马老板儿愿意把累了一天的马拴在露天地,风灌着,雪冻着,认可商量老客再走十几里地去乌林屯落脚歇息了。
草栏子里的那口铡刀是乌林屯王铁匠打的,成武伸手试试刀锋说,“我一小就知道邻居王铁匠打的家伙什钢口确实不错,就是价有点高。”
“一分钱一分货,铡十天半个月的草也不用磨。马要□□细的草料才行,咱家的三匹马得天天喂,冬天老客一上来草栏子也得备上充足的草料。”四海和成武转到后院的茅楼撒泡尿,就听见媳妇喊,好饭了!
饭桌子放在厢房的大炕上。老秦拎起来温乎乎的酒坛子,几个警卫都眼睛看着成武,说不会喝。
“那可不行,大老远的到家了,饭不吃行,酒不喝可不行。成武,咋的?不用站岗值班的,没那套规矩了,都喝点……”
“你们能喝就喝吧!谁也不用假咕,放量整,要不我四海哥不愿意。四海哥,他们俩是真不能喝,喝一口都脸红脖子粗的。跟我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不知道吗?”
“那就喝点山葡萄的吧!这个没劲,我要是高兴了自己都能整两瓢。”
等酒都满上以后,四海端起酒碗,在桌上点了几滴说,“我兄弟带着大伙儿回来,就得在这过年了,拿这当家啊!装假可就得挨饿,没人管。都是经常走南闯北的,大嘴嘛哈的造。没啥好吃的,酒管够,来,整一口……”话音一落,酒碗往桌子上一顿,打个样,咕咚整进去一大口。
大伙儿都随着喝了一口。都说,这还没啥好吃的呢?满满一桌子的菜,野猪肉片蘸蒜酱,红辣椒炒狍子肉,杀猪烩菜,整个猪肘子,还有一大盆狍子骨肉。就一盘炸泥鳅鱼干是配菜,一盆干豆腐和一把大葱算是素的了。
“我这人可不会让客人,都别光看着,做了就是吃的,直接下手,这玩意儿你不下手咋吃。”四海一边让着大伙儿,一边伸手抓起一块猪棒骨。大伙儿也都随着,抓起骨头啃起来,吃得满手、满嘴直流油。
成武端起了酒碗,“四海哥,我娘在这,你和嫂子受累了……”
“你给我停,说啥呢?净说外道话呢?这嗑都唠肋巴扇子上去了……”四海大眼睛瞪着打断了成武的话,“大姑对我啥样?我叶四海不好好对待,我还是人吗?反正也是幸亏你摊上好嫂子了,光指我也白搭。兄弟,今天就喝酒,别唠这个,一家人扯远了……”
“行,我啥也不说了,把嫂子和孩子叫来一起吃吧!”
“不用,他们都盛出来吃了,大姑也没往这屋折腾,出来屋风大别闪着。来,咱们白的,一道白光,红的就一道红光,碗里酒干一个!”说着一仰脖半碗酒见了底。
看着老秦总闷头喝酒,不咋动筷子,四海说,“你这一天活儿不少干,吃饭喝酒的咋打狼呢!”四海拿了一大块狍子带着挺多肉的脊骨,塞在他的手里。
四海媳妇端来一盆羊肉萝卜条子汤,边给大伙儿盛汤边说,“咱家做啥粗,不合口味吧!”
“好吃……好吃!”那几个警卫都一边大口嚼着,一边赞叹着。
“那就多吃点,别光喝酒,吃吧!不够俺再添,有得是,管够造!”
成武端起酒碗,看看低着头的老秦,又看看四海说“听我四海哥都介绍过了,老秦哥别拿自己当外人,四海哥认准的人,没有差的,我也认!来……哥哥……咱俩儿单喝一个……”
老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四海提高了嗓门,“老秦兄弟,瞎捉摸啥呢?成武给你敬酒呢!”
老秦回过神来,赶紧端起酒碗,站了起来,“谢了……”咕咚……咕咚……抓着空碗亮了一下碗底。
“爽快……”成武也干了碗里的酒。这时四海媳妇又给添了一些热乎的杀猪烩菜。
“嫂子,别忙乎了,一起喝点呗!”成武夹了一块血肠塞嘴里一边说。
“不了,俺也不喝酒,你们好好吃吧!”四海媳妇把烩菜里的一条猪舌头放在了成武的碗里。
“还是嫂子向着我,嫂子你可真是亲嫂子啊!嫂子你说我跟四海哥谁长的好看……”
“那还用说,你这城里人,细皮嫩肉的,哪像俺们一天在山里造得没个人样。”
大伙儿也好好端详一下他哥俩,都说长得像,尤其是那浓眉大眼的,魁梧的体格。
“能不像吗?亲姑舅兄弟,砸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大姑他们也快吃完了,俺去收拾收拾,你们好好吃吧!”四海媳妇说着转身出去了。
成武手里拿着干豆腐卷大葱,“这些年了,这玩意儿也没吃够,嫂子这大酱跟我娘做的一个味儿。我一小就愿意吃我娘做的大酱。记得小时候,咱俩去吊蝲蛄,我娘做的蝲蛄酱老鲜了,现在一想还淌哈喇子呢!哈哈!那回咱俩摸鱼好悬没淹死我,哈哈……咳咳……咳咳……”说到这成武边吃东西边笑有点呛着了。
“还有脸笑呢?差点没让大姑把我屁股打两半了。”四海话一说出来,大伙儿都笑了,伴随着一顿碰碗的声音,碗里的酒又干了。那天从傍黑一直喝到半夜,那两个不能喝酒的警卫,尿了裤子。第二天,套上四海的棉裤,尿湿的棉裤,四海媳妇给洗一洗,放炕头两天才干透。脸臊的通红说,“见笑了,长这么大没喝过这老些酒。这趟没白来,张大队的表哥人爽快,这顿酒喝得真痛快。”当时听说陪着张成武去个大山沟子过年,谁的嘴上都不敢说,心里挺堵得慌。这一顿酒喝得,心情顺畅多了,虽然尿了裤子,也没觉得丢人。
三十晚上,四海店燃放的鞭炮老远都听见了,多彩绚烂的礼花炮也看见了。都知道叶四海亲戚,在省城警察大官回来过年了。
成武正月初二往回走。马车上装着新碾的小米,干蘑菇,鱼干,一爬煎饼。四海还一个劲的往车上划拉。成武紧着说够了,可是拦也拦不住,“四海哥,除了干野菜,小鱼干,嫂子做的大酱拿点就行了。别的真就是啥也不缺,我能跟你外道吗?你看你,回去心思能轻快点呢!这又造满车了。”
“也不用你拉车,给二爹,顺子,还有兄弟们都分分,来一回。年都没在家过,跟你跑这来了,再说咱这也没啥值钱的玩意儿,好孬的装上得了!”
“那行了,你装吧!跟娘说一声就走了,四海哥,你稀罕啥?我再来给你捎……”
“还是我兄弟呢?你还不知道我稀罕啥?”
成武想了想一拍大腿,“明白了,我一定给你淘弄个好的,放心吧!”
四海媳妇接上了茬,“啥呀?你四海哥稀罕年轻的小媳妇你还给整回来一个咋的?”
“看我四海哥敢不敢要,要是敢,那就包我身上了,哈哈……”成武故意逗他。
“瞎扯哪去了,咱也不是那人哪!”四海嘿嘿的笑。
成武临上马的时候看着出来送他们的三个孩子说,“这几个孩子都得念书啊!这事慢慢的我来安排……走了,哥、嫂子,孩子们!”然后大声冲着屋里喊,“娘,我走了,有时间还回来看你……”话音一落,照着马屁股上就是一鞭子,随着大马一声嘶鸣,冲了出去。晃郎晃郎……两挂大马车也随后跟着出来院子。
四海两口子一直站在大门口望着成武他们的背影,拐过去弯,消失在两侧满是灌木棵子,被冰雪覆盖的大车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