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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番外二】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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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关?”
楚介夹菜的筷子一顿,忖了忖,谨慎地看向佴释之:“怎么忽然这样着急?”
后者微一摇头,却未多说。
西菱遂接过话来,道:“五识残缺,总是不便。”提起银壶未楚介满上一杯,“少不得托你炼些丹药吃吃了。”
“自然,自然。”
楚介端了酒杯递到嘴边,眼神却还在二人之间打转:“不过……真的只为这个?而非碰见那——”
“也有别的。”
西菱打断他,面上仍笑吟吟的,“我已去了一趟合欢旧地,深感其更弦易辙、勃勃生机。不过,想要让世人改观,还得他们亲眼见过。
“恰逢魔域清扫已毕,正气盟诸宗迟疑观望,两域之接洽,势在必行,正是另起炉灶的好时机。
“故而,我和佴释之打算作这个牵头人,以玉京山的名义,广邀天下诸宗,不拘道魔出身,只以传法为要,于明年春日,此城之中,聚起一场九州大比。
“其间,弟子可切磋斗法,旧地可登台扬名,各派可宣教论道,两域可解怨释结,更有奇巧机括、新奇术法,普惠凡俗,传于万家,岂非皆大欢喜?”
小院之内,一时静极。
楚介默了片刻,回过神来,才发觉酒杯仍在嘴边端着。
他闭了闭眼,一口饮尽,咂咂嘴,叹道:“我虽明白你必有安排,却到今日才知,原来是下了这么一盘棋。你……哎!”
西菱挑挑眉,“怎么,忽然不认得了?”
楚介煞有介事,点点头,满面沉重:“很是。我现在看你,浑身都散着那外域传来的什么……对了,圣光。”
促狭,怪腔怪调的。
西菱失笑道,“别,我不过俗世一人,再吹捧,可就飘上天了。况且要想成事,先得如期出关。其间累你劳心劳力,还不知如何相谢呢。”
“那也简单,”楚介眯了眯眼,“就要你提前给我透个底——九州大比,声势浩然,届时鱼龙混杂,虽有护卫之人,难保没个疏忽,连我也不能时时守在你跟前。
“你的身份,各宗总有那么二三人知,虽然面上示好,私下未必真就老实。倘或有心走漏风声,引得从前的仇家上门,你此世修为还不到家,小佴也是个半吊子,危急关头,如何自保?
“你说有后手,也该讲出来,让哥哥放个心吧?若还如先时那般,把命捐了,我去哪儿再找一颗圣丹来?”
他难得正经,推心置腹,西菱岂能不动容。只是张口欲言时,却又顿住,神色渐生古怪。
“非是我故意隐瞒,实则,这后手……有些刁钻。”
她挑拣着回答:“诛灭旧天道以后,仙路重接,我临时起意,拓印了一段新生法则,熔铸进自己的魂魄。
“你晓得的,凡是此界之人,皆受法则监管,种因得果,诸行有报——得它在身,如同携了一枚镜鉴,所作所为,时时映照,凡与我因果牵系者,与同受审。
“为善有赏,未必显形;造孽得罚,立当报应……修为越高,因果牵系越深,所受映照便越及时。
“从前我做凡人时,身无灵力,又魂魄残缺,这镜鉴也就不显。如今已经练气圆满,兼之佴释之在身旁,若有修士恨不得杀我而后快,事关生死,这样重的因果牵系,可能那暗器还未扎到我身上,天雷已劈落恶徒头顶了——确然如此灵验。
“况且,因我熔铸法则之时,尚处仙阶,是以修为在此之下者,皆不能将之剥离。而新天道重塑以来,成了仙的人想要逗留此界,必须将修为压制在仙阶以下……纵览九州修士,我便一时打不过,却也无人能奈我何。
“既是拓印,难免留下痕迹。这件事,在我之后成仙的那几个,应当都是知道的。想来,他们也有说与后辈听吧。”
陆陆续续讲一通,到结论处,西菱含糊带过:“是以,只要持身正大,也就无甚可怕了。”
楚介消化半晌,慢慢把掉地的下巴托了回去。
“乖乖,”他大为震撼,“若真有人对你出手,这不是主动招惹一瘟神么。”
西菱讪讪地喝口茶,不说话。
楚介双手搓脸,定了定神,“亏你想得到,果然是够刁钻的。”
忽而又搓了搓手臂,警惕起来:“等等,我先前蒙骗你喝了迷药……”
“倒也没那么严格。你既未曾怀着恶意,又是实言相告,只我自己不信罢了。况且,这也数日过去,不都还好好的么。”西菱连忙顺毛。
“倒也是……”楚介的面色渐渐舒缓。
西菱正以为已经糊弄过去,忽见他一拍大腿:“不对!”
“要开九州大会,跟闭关有什么相干?虽说是为了小佴身体,何至于这么着急。”
“高高兴兴出门去,一回来就火急火燎要修炼。果然是因为碰到了巴无忌,厌烦见他吧?”
西菱惊了。
想不到他这颗只在炼丹时灵光的脑袋,接管合欢旧地数十年,竟历练得大有长进。
西菱看着楚介,一面思如电转,琢磨怎么搪塞,一面佯装口渴,随手去掂桌上的茶杯。
摸了个空。
待扭头看时,佴释之正提了茶壶为她倒满,又亲手端来,玉面微微含笑,瞧着毫无异状。
但她怎会看不出那黑眸之中的深意。照往日情景推断,这就是暗暗介怀了。
西菱暗忖之中,那杯热茶已落入掌心。
佴释之轻轻瞥她一眼,便收回目光,垂首端坐,仍去调弄茶匙。动作不紧不慢,兼之墨发白衣,有如灵鹤临水自照,愈显侧颜清俊,气度高华。
若教人看去,怕只疑作谁家仙长,再猜不到,原是个善醋郎君。
这可怎么哄呢?
她心中油然生出怜爱。
目光一扫,楚介已知失言,满脸懊恼,而佴释之面上仍是波澜不惊。
罢了。
陈年旧事。丢脸就丢脸,实在犯不上惹得自家道侣气闷。
西菱索性应了:“你说的是。那人诡变多端,不得不防。我确实有些发怵。”
难得押中谜底,楚介一呆。一喜。又一疑:“可你不是忘记他长什么样了么,怎还认得出来?”
完了。
西菱心中叹气,悄悄打量佴释之,果然见到他执杯的动作一滞。
她磨磨牙,冲着楚介翻了个大白眼。
“虽是忘了,我又不傻,察言观色,猜还猜不出来吗?”
一语出口,机带双敲。
楚介得人解惑,心满意足,灵光的脑袋终于想起来转动,面色微变,眼风不自觉向佴释之飘去。
西菱似笑非笑:“饭也吃罢,事也问罢,我似乎想起,楚兄你先前同我说过,什么属下有要事通禀,好像就是这个时辰吧?”
“啊,诚然诚然,”楚介跳起来,满脸堆笑,“你若不说,我怕就忘了,真是十分要紧,哈哈,我就不叨扰了,明日带好丹药,同来闭关,定不迟误……”
边说边走,退到门边,一闪身,无影无踪了,
且不提此夜西菱如何软语告饶。
第二日午间,三人再次聚首,佴释之白衣的腰间,已经坠了一枚小小的红线同心结。
补魂要紧,也无闲话。
布好了阵法,安置完守卫。洞中不知日夜,这一闭关,就是数月光景。
得益于楚介兢兢业业炼丹,西菱不眠不休运气,到第七月上,佴释之已然魂魄圆融,五识完满。
三人庆祝一番后,佴释之先行出关,操持玉京山杂务,筹备九州大比。楚介亦与之同去。
西菱则因灵光顿悟,仍于法阵之内潜心修炼,巩固筑基境界,并将前世浮图塔中所悟,融会贯通。
这花去了两个月。
再出关时,又逢早春。
法阵边缘灵光闪烁,是佴释之留下的讯息。
“所寻之人,已现踪迹。”掐指推算,落款是半月之前。
“将有客至。”恰在今日。
西菱心中一动。
前世燕初死于雷劫之下。那场大战之后,西菱借规则之力,寻到她的魂魄,以仙灵补好,送入轮回。
此生记忆恢复以后,西菱便托了佴释之与楚介,在九州之内,暗暗探访燕初的下落。
如今竟已寻到了吗?不知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西菱满怀欣喜,解开阵法,出得小院。
和风拂面,远处树下,一道倩影缓缓转身。
她蓦然睁大双眼。
“映柳!”
二人各行数步,四手握住,彼此上下打量。
“你这头发和眼睛,怎么不记得染了?”曲映柳早知内情,见此吃了一惊,连忙追问。
西菱冲她笑笑,忙请人进了院子,沏茶待客。“这个嘛,长话短说——我找到合欢旧地,寻见自己道侣,就没再遮掩啦。”
“你果然还是去了那里,”曲映柳闷闷道,“所谓道侣,就是前两日那个吧?”
西菱挑了挑眉,“嗯?”
“穿白衣的,”曲映柳不情不愿提醒,“我随师长刚下飞舟,就有人递帖,报了西菱的名字——我还当是你呢。”
伸手来捏西菱的脸,“谁知兴冲冲过来一见,却是个男子,只说你闭了关,请我暂且别苑住下。”
越说越气,咬牙愤愤,“不是,菱菱,你才认识他一年,怎么就成家了?”
西菱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脸从她魔爪下解救出来,满面讨好,“重逢虽只一年,梦中却相识已久,倒也不算仓促。”
见青梅怒色更盛,连忙又道,“他请你,是算准了我会在这两日出关。话说回来,映柳你已入了凌霄宗吧?如今是跟随宗门,来参加九州大比吗?”
“是啊,”曲映柳一点头,“这么热闹的事,此前从未有呢。我听说合欢旧地也要来,就猜你不会错过,特地求了师姐捎上我。”
又问西菱:“你如今怎样?诸事都称心吗?”
“好着呢,有人调弄羹汤,日子不要太滋润,”西菱嬉皮笑脸,引过她的手,来探自己腰间软肉,“你捏捏,我胖了且有两斤呢。”
曲映柳果真摸了一把,见西菱气色红润,勉强放心之余,怨犹未消:“瞧你这沉迷男色的样子。温柔乡里,怕早忘了还有我这个朋友,连信也不来一封。”
西菱的冷汗下来了,忙卖乖道:“我这不是……闭关嘛。才刚出来,第一个就见了你呀。”
“哼,”曲映柳拍开她的手,“闭关能闭一整年?这么刻苦,想来进益不少吧?”
西菱打个哈哈:“还好,还好。”
见此,曲映柳眯了眯眼,“当初叫你跟我走,千推万阻的,若是修为没有长进……看你还怎么再拒我。”伸手便探西菱脉门。
后者哪敢闪躲,教她试个正着。
“已筑基了?”
大出意料之外,曲映柳一愣:“你……”
西菱忙给她添茶,作委屈状:“我就说自己在闭关苦修么。”
曲映柳懵了半晌,端杯递到嘴边,喝下一口压惊,方慢慢道:“进步的确不小……”心思微转,仍旧嘴硬,“那是因为你本就优秀,若跟我回凌霄宗,说不定此时修为更高呢。”
“映柳就这么讨厌合欢旧地么?”
闻言,西菱状似失落,“说我优秀,却不相信我挑宗门的眼光。”
“……就会装可怜。谁关心合欢旧地,我只是想你和我在一起,”曲映柳眸光微黯,“像这样匆匆相会,而后天各一方,究竟有何意趣。”
西菱明了,沉吟片刻,柔声哄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起码九州大会期间,我可以陪着你啊。”
抱住曲映柳的手臂,似在畅想,“到时候,我们好好逛逛。合欢旧地的弟子们也要上场切磋,你可以趁机看一看。”
“我为什么要看?跟我又没有干系。”曲映柳抽走手臂,一派冷漠无情。
西菱眨了眨眼,声音甜得腻死人,“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映柳是我的挚友,我也想让自己喜欢的地方,获得你的认可啊。”
她把脸凑到青梅面前,“好不好?嗯?”
“少撒娇,”曲映柳铁石心肠,抬手盖住她的眼睛,“这招早就老了。”
西菱顺势捉住她的手,低下头去,嘤嘤嘤开始假哭。
抽泣声中,对方身形一僵,收手去端茶杯。
余光窥见此景,西菱哭得愈发低回婉转、委屈哀怨。
曲映柳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忍无可忍,终于叫停,“行了!”
西菱立刻收声。笑吟吟抬头,小脸白净,眼角一丝湿气也无。
曲映柳早知如此,瞥见手中杯子,勉强开口,“茶不错——看在它的份上,就陪你走一遭吧。”
“嘻嘻,映柳最好了。”
西菱狡黠一笑。招式虽老,可还是很管用嘛。
西菱出关时机掐得正好,九州大典,便在三天之后。
曲映柳自于小院毗邻的空宅住下。两人通夜闲话,将别后种种,一一相告。
次日晨起,驱车便往城东。
玉京山专为九州大比待客,新造了一大片别馆。道魔各门派划地而居,互不相扰。散修录入名册之后,亦可在此落脚。
西菱与楚介互通灵讯,得知合欢旧地弟子们已至别馆安顿,便顶着曲映柳的眼刀,生拉硬拽,将她带至此处。
连着三四间院落,皆是合欢旧地所居。修士耳尖,隔了数十丈,隐隐竟听到墙内连串嘻笑之声。
曲映柳瞥她一眼:“就要登台,竟有心思玩耍。我看,你不如随我到凌霄宗驻地瞧瞧。”
西菱厚着脸皮,不接话。
脚下未停,拣着最近的院落行去。愈近,便愈觉香风拂面。才到槛前,已从虚掩的门缝之中,窥到一片晃眼的烟粉色。
她牵着青梅,跨过门槛,迎面所见,便是满院桃花灼灼。
“难怪你不和我走,”曲映柳嗤道,“凌霄宗的弟子古板,只知埋头修炼,可没有这样游戏赏花的好雅趣。”
言下之意,略带尖刺。
别院皆为半年之内落成,制式并无二致。这些桃树,自然是合欢旧地弟子以法术催发。
西菱仍笑眯眯的:“爱美也不是什么错嘛。况且,你看那边。”指向院中一角。
枝条疏落,人影晃动,嬉笑之声便从彼处而来。
“打得好!”
“哎呀……”
“她输了!快换人!”
二女抬脚寻去,遥遥望见花木之间,二三十女孩围作一圈,不知做些什么。
待近前时,忽不防,从人堆中飞出一个,直直摔来,眼看要撞到树上。
见此,西菱脚尖点地,向前掠去,忙接了孩子在怀,半空一旋身,卸了力,轻巧地落在地上。
“别怕,接住你了。”
她将孩子放稳,正要低头瞧瞧,忽听“嗤”的一声笑,身体已被人紧紧抱住。
“师姐,是你呀,”怀中女童圆眼亮晶晶,“好久不见,原来你在这儿啊。”
西菱一愣,细看之后,才发觉是当日合欢旧地演武场上,央自己帮忙做风筝的小弟子。
正要摸摸她的头,忽听远处有人道:“学艺粗疏,还不回来?”
女童小脸霎时皱起。
西菱听得此声,只觉熟悉,抬眼寻去,便见一群小团子中,错入两个高挑人影。
其中抱臂而立的,果然是付朝云。
而旁边那位……
看清之时,西菱如遭雷殛。
恰巧数阵风来,是时落英纷纷,那人一袭似火红衣,站在桃花深处,面庞冷丽,有极细的剑眉,斜飞入鬓。
她拨开细枝,向自己看来,略带探究的眸中,闪过一丝怔忪。
西菱与她目光相接,只觉酸涩,两行眼泪滚落,唇边却忍不住勾起大大的笑容。
师姐,是你。好久不见,原来你在这儿。
“呀!”女童疑惑道,“姐姐,你哭什么?”
西菱仍看着那人,心绪何止万千,口中却只道:“姐姐是喜极而泣呢。”
既见故人,如何不喜?隔世重逢,又怎能不泣?
“西菱?”
她听见付朝云呼唤,便一抹眼泪,牵着女童,携了曲映柳,上前与之叙话。
几句寒暄过。
西菱将曲映柳介绍与付朝云,目光已忍不住飘向一旁。
“这位?”
“她是燕初,”付朝云面色微微柔和,“我带队出宗,途中与之相识,彼此颇为投契,恰巧她也要来这九州大比,便邀之同住。”
寥寥几句,西菱心下了然,原来姐姐此世是散修。
也好。
无拘无束。
暗自这样想着,话却未停:“师姐素日眼光高,难得听你这么夸人。”
又说,“也无怪你如此——连我见了这位姐姐,也难免心折,忍不住要笑呢。”
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在场者都有些讶异,曲映柳更是捏了捏西菱手背,戏谑道:“看得出,的确是心折。若非那般,怎能这么亲热呢?”
几人皆笑了。
却听一声“不对”。
“是有人欺负燕初姐姐,她才过来的!”
脆生生童语,惊破一派和谐场面。
原来是那小弟子跟在旁边,听得付朝云“邀燕初同住”等语,想了半晌,似懂非懂,只凭满腔义愤,开口反驳。
“欺负?”西菱眉头拧起,“怎么回事?”
付朝云看看燕初,似在斟酌措辞。
后者则坦荡开口:“没什么。不过是一个浮荡子弟偶尔纠缠。我会解决的。”
嗯?等等。
西菱尚在思索,又听小弟子道:“才不是呢!那臭男人一直跟着燕初姐姐,赶都赶不走,就像……就像狗皮膏药!”
“你知道什么是狗皮膏药?”曲映柳逗她。
小弟子支支吾吾。
付朝云怕她快言快语,嚷出更多,伸手在女童发顶一拍,“还不去修炼?”
小弟子吐吐舌头,蹬蹬蹬跑了。
西菱看她走远,收回目光,迟疑道:“这人,不会叫……楚介?”
闻言,燕初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果然如此。老东西重活一世,心犹不死。当初念在他点拨的恩情,将其魂魄凑起来,怎么就没想想招儿,把丫的记忆抹了,实在是失策!
西菱暗暗牙痒。
对上燕初狐疑目光,又着实不知如何开口。难道说,那家伙上辈子就惦记你,这辈子有追过来了?
姐姐似乎不记得前世之事。想来投胎之时,见得天地清明,执念已散了吧。
她正纠结,却见燕初眼尾一弯,好整以暇,道:“无妨。你既喜欢我,不如今夜抵足而眠,慢慢细说。”
冰消雪融,美人含笑凝睇。
真是无边艳色。
西菱小脸一红,继而,又眼眶一红。
当即只有点头,更无他选。
“咳咳。”
付朝云佯嗽数声,远目道:“莫提这个了。后日就是九州大比,依你们瞧,这些孩子能闯出些名堂吗?”
众人亦随着她,看向那群围立成圈的小弟子。
你来我往,切磋打斗,一个个小豹子般张牙舞爪,跃跃欲试。
曲映柳笑道:“那就要场上见真章了。”
一阵风过,吹起粉色桃花,遮了漫天。
第一日的九州大比,也似被这漫天“桃花”,遮得喘不过气。
大大小小各宗派的街溜子们奔走相告:若要登台打擂,万不能只见哪个宗门校服漂亮,就觉得人家是个花瓶,贸然登台挑衅。
尤其是叫做合欢旧地的。
她们有架是真打啊!
穿得越粉,揍人越狠。
鼻青脸肿的挑衅者滚回自家,成功引来一波怒气,一波好奇,一波不屑。
切,真就有这么古怪?轻敌了才会输吧。
第二批人不信邪地拱上去了。
剑道、长枪、符篆、阵术、千机、蛊虫、魔法、爆破、医毒……防不胜防。
就算打到最后,双方灵力枯竭,她们竟然还能杠一波体术。蛮力破万法。
老天奶啊。
这是什么世道。
不信邪的人五颜六色地拱回去了。
九州大比第一日,就在这波粉色的浪潮下,渐渐走过。
红霞漫天,合欢旧地的擂台一旁,观战席中,西菱把手中的茶盏放回小桌上,侧过头点了点对战牌上朱墨二色记录的胜负之数,坐回躺椅,跷起了二郎腿。
“如何?”她嘴角微勾,看向右侧的曲映柳,“不比你凌霄宗的弟子们差吧?”
后者托着脸,“这才第一日,且等等再瞧。”
于是第二日,第三日……
第五日,西菱数着对战牌上喜人的战绩,又问:“如何?”
曲映柳坐正了些,嘴仍很硬,“低阶弟子而已。要看宗门,还得论中高阶。”又说,“今日已是筑基弟子之比,你也不上台试试?”
“我嘛,我就不去了。”西菱往躺椅里缩了缩,“我去的话,有点欺负小孩子了。”
曲映柳轻啐一声:“就会偷懒。”
站起身,交代道:“明天我要上台,不得陪你,过几日咱们再碰头。”往旁边看一眼,扭头就走。
西菱懒洋洋应声,在和暖夕阳中,打了个小盹。
再睁眼,暮色渐浓,华灯初上。
西菱揭开身上盖着的薄衣,悄悄探身,在邻座玉白面颊上偷了个香。
被轻薄的人长睫微颤。
她含笑道:“有人装睡,该怎么罚?”
佴释之无声无息睁眼,黑眸温润,再无戾气,“就罚我——陪阿菱在这城中逛一逛,好不好?”
西菱心头柔软,知他是忆起了前世入魔后,二人魔域碰面的情状,遂也含情应下。
又以旧语,再次回他:“要陪得久一些呢。”
二人施施然起身,作别合欢旧地的擂台,牵着手,慢悠悠往远处走。
方圆五里,皆是一座座擂台。白日时锣鼓喧天,打打杀杀,此刻诸事暂歇,观战者纷纷离场,虽然难免嘈杂,但在昏黄暮色笼罩下,却也多出几分宁和。
身前身后、修士凡人,七嘴八舌议论着今日之战。西菱与佴释之混在其间,低声商量待会儿去哪里吃些什么。
忽而,西菱耳尖一动,止住步子。
她看向旁边的擂台。其下观战席中,少女携一妇人,面向老僧,神色激动,躬身行礼。
“她母亲果然已大好了。”西菱轻声道。
佴释之目光淡淡,从那老僧身上一瞥而过:“那是大自在殿的擂台。其医治之术,确有独到处。”
“哼,”西菱别过头,“臭和尚,怪讨厌呢。”
她牵紧他的手,大步离开。
“走啦。”
这一声轻如鸿羽,顺着晚风,拂过谁的耳侧。
那人不动声色,听着感谢之词,双手合十,古井无波。
直到母女相扶再拜,告辞离去,他回过一礼,缓缓直起身,才将目光,投向人群。
投向人群中,早已远了的两道背影。
那一年盂兰盆节,他也是这般,掩了面,立在人群中。
隔着一道漆黑寒水,隔着明明灭灭、浮动的河灯。
远远地,他看着她。
垂首祈福,眉目沉静。一对璧人,多么圆满。
——动手吗?
冰凉天意垂落,丝丝缕缕,渐次缠身,河水悄然冻结,平滑如镜。
一上一下,他看到两片幻影,截然不同。
顺风顺水,证道飞升;魔障横生,杀孽压身。
孰为真?孰为假?
临行前佛子予他的箴言,在灵台缓缓回荡:无忌,你执念太重,痴慧相攻。
——动手吗?
他迟疑不决。
河对岸,白衣青年眸光投来,似有若无。
他看见黑气缠身,牵动天下危亡。
他看见无数生灵的寂灭。
如真如幻。
不尽虚影,在他眼前幻化,方生方灭。最后,他看见西菱起身,一身烟粉,附向白衣,与佴释之说些什么。
隔着漆黑河水,他分明未曾听到。却有虚影,在他耳边作声。
是过往的记忆吧。
初遇时,她一身烟粉,立在讲经坛前,歪着头,笑吟吟地撩拨他。
“小师父,我听你与他们讲慈悲。神佛禁情抑欲,怎么能算是慈悲呢?”
何为慈悲?何为圆满?
鱼困池内,是听之任之,冷眼旁观其曳尾于这一方死水?还是……掘开堤坝,引流归海,放它去搏击那凶险风浪?
她既向他求问,他自当回她,以,一场大圆满。
——动手吧。
他转身,与她背道而驰。
一晃,又是数百年。
百年筹谋,他想要的,似乎已然得到。
可是,真的得到了吗?
巴无忌目送西菱越行越远,终于淹没于人潮。
缘起,他在红尘中看见她。
缘尽,他看见她在红尘中。
恍惚里,隔着数百年,两声质问,遥遥呼应。
“小师父,我听你与他们讲慈悲。神佛禁情抑欲,怎么能算是慈悲呢?”
“巴无忌,巴师父——你好慈悲!”
最后一丝日光,也从西山之顶消逝了。风中残烛,油尽灯枯,数百日间,垂垂暮老。他的路,已经走到尽头。
悔过吗?
青灯古佛。如花美眷。
少女明媚鲜艳,终不再回。
袖袍之下,巴无忌指尖微微一动。
他又念起剃度之日,青丝坠地,念珠入手,佛子与他言。
“进退无碍,心离烦恼,方为大自在。”
嗒。
嗒。
一声声。
散入风里。
得益于九州大比这一盛事,城中夜市愈发繁荣。此后数天,每逢日暮散场,西菱与佴释之把臂同游,流连忘返。其中之乐,自不消说。
直至曲映柳杀来,磨牙霍霍。
“啪!”
她将剑鞘拍在桌上,面色红润,鬓边微湿,瞪着西菱,硬邦邦落座。
后者忙倒好茶水,向她推去:“哪来这么大火气?刚从擂台下来,快,润润嗓。”
“少卖乖!”
曲映柳控诉道:“方才我和万剑山那场,你怎么半途跑了?”
“息怒,息怒,”西菱诚惶诚恐,“好映柳,你与人切磋,我既来观战,岂敢无故退场?是因为收到灵讯,说之前那臭男修又来纠缠燕初道友,心下担忧,想去帮帮场子,这才离席的。”
“哦?”曲映柳怒色微消,狐疑地四下看看,“那男修呢?”
“燕初道友不胜其烦,就近找了个擂台,请他决斗,把人揍跑了。”西菱老老实实道来。
“燕初道友呢?”
“她打完一架,说有些累,回去修整了。”
“哦。他们都走了,”曲映柳满面和善,“那你不回去找我,怎么坐在这里呢?”
西菱顿觉皮紧,忙道:“我要回去的。就是途中撞见我们宗主,与他说话,才耽搁了。”
曲映柳笑了,气的,“你是说,合欢旧地宗主,堂堂‘丹者’阁下,日理万机之余,不仅有闲心来此观战,还这么平易近人?”
“是啊。不过你也把他吹得太高了,”西菱浑身不自在,挠头道,“非我有意隐瞒,说来你未必信,实则我与他曾是故交的。”
曲映柳未接这话,只哼了一声:“你的朋友,可是越来越多了。”
西菱听得弦外之音,忙表忠心:“无论多少,映柳,我都是在意你的。”
“别只嘴上在意吧,”曲映柳喝了口茶。
“心里也在意的,”西菱一喜,再接再厉,“我正要和你说,映柳,你不是想带我回凌霄宗吗?很快就有机会了!”
“嗯?”
曲映柳果然来了兴趣,“怎么讲?”
西菱回忆着方才与楚介的谈话,“我这几日,没少在各个擂台之间乱窜。
“见多了各宗门之间切磋,百家争鸣,愈发觉得各有各的长处,不可不学。
“恰巧碰见宗主,便与他商议,可否每年选派宗内优秀弟子,轮转拜访各大宗门,交流培训,参观学习,以师其长技,传我道统。
“你说,此事若成,日后我随弟子们拜访你凌霄宗,还愁不能相会吗?”
曲映柳听着,眸中异彩连连,忍不住来握西菱的手:“果然是件好事。”
旋即又反应过来,忧心道:“可是,你家宗主能同意吗,他不怕弟子见了大宗繁荣,一去不回?各门派又怎么肯让外人学走自家神通?”
“他立时就允了!”
西菱一笑,“弟子能被拐跑,只说明合欢旧地做的还不够好。倘若前途坦荡,不回便不回吧。”
又道:“至于后者……唔,你也知他是‘丹者’,我们大可以凭‘亿’近人啊。再说,别的门派也能选人来合欢旧地,学多学少,各凭本事咯。”
曲映柳沉吟片刻,又道,“非我有意冒犯,贵宗从前的名声,着实有些……各门派纵使为财帛动心,只怕也未必拉得下这个脸面来。”
西菱笑眯眯道:“试试再说嘛。
“方才宗主走了以后,我就在心里拟这个章程。
“我们把路修通,后人便走得更顺。至于成事,那可要小家伙们多努力了。能不能让世人改观,得靠她们自己啦。”
曲映柳默了半晌,方道:“我竟有些羡慕。”
西菱不解:“什么?”
前者摇摇头,喝了口茶,站起身来,“菱菱,走吧,去你宗门的擂台看看。”
日子流水一般从手中泻走,转眼,九州大比已进行了三十余日。
随着切磋排到高阶修士,观战席中修士愈多,凡人渐稀。
原因无他:这种层次的切磋,泻出一丝余威,也足以荡平四下建筑,是以擂台四周,皆笼着厚厚的阵法罩子。而高手对战,已由灵力功法,转到境界道心,胜负只在毫微之间。往往观者还未看清招式,成败已然定了,令人云里雾里。大不如低阶修士那般,打得有来有回,精彩纷呈。
虽然这样,九州大比的声势,仍由修士、凡人口口相传,渐至八方四海。
于是,这天小院之中,西菱收到了来自远方的灵讯。
她细细看完,面上一时惊喜,一时烦忧。
“怎么?”佴释之手执银刀削着果皮,因见她神色变换,动作微顿。
“是玉姐,”西菱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说,想要带着囡囡,来合欢旧地修行。我正不知如何回呢。”
佴释之垂眸,摘下垂落的细长果皮,取了玉盘,将白生生果肉放入其中,向西菱推过去:“你那玉姐,既敢孤身带上囡囡,跟着商队四处闯荡,其胆魄毅力,皆非寻常。想来到了合欢旧地,也不难适应。你迟疑,莫非担心我们教不好孩子?”
西菱瞧了他两眼,闷闷道:“是,也不是。”
从盘中捞过果子,咬了一口:“你没见到,那孩子长得可爱极了。只不过……”
佴释之侧过脸,看向她,“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她经过一场磨难,心志大改,整日舞刀弄枪就算了,偏又爱往那炼钢锻铁的炉子前头钻。”西菱语调越来越虚,渐渐哽住:“天天是烟熏火燎,弄得黑眉乌嘴的。原本那小脸,雪团一样,现在呢,哎——”说着,连连摆手,“罢罢罢。”
佴释之莞尔,“怎么,你胆怯了?”又道,“合欢旧地里,善能冶炼兵器的修士,倒也有十余位,不愁觅不见良师。”
“我哪是烦这个?”西菱有气无力,“只念她小小年纪,如此逼着自己要强,实在辛苦。有心劝劝,又不知怎么开口。”
佴释之淡淡道:“从前雪团,诚然可爱;如今煤团,更添可贵。既是自愿,何必拦她,顺其自然即可。”
西菱想了一想,说声“也是”,给玉姐回了灵讯,又向佴释之道:“来日方长,慢慢开解吧。回头有机会,我领你见见她。”
佴释之闻此,微微一笑,握住西菱的手:“比起见她,我更想见你。”
“嗯?”西菱挑眉,“我不就在你面前吗?”
“是小时候的你。”佴释之眸光温柔,“这一世我仍旧来得晚,你走过的路,遇过的人,都不能得见。我其实,很想同你再看一遍。”
前者听了,看向二人交握的手。垂眸半晌,忽而却拒绝道,“不行。”
佴释之微怔。
西菱便抬起头来,对着他,狡黠地一眨左眼:“我小时候留着短发,太丑了,可不能让你瞧见。再说,我也没有看过你小时候的样子,咱们扯平。至于以后嘛……”
她洒然一笑,“逝者不追。与其叹息昨日,不如陪我继续走下去。你说呢?”
佴释之看着西菱。
正是春日,天光和暖。心上人身着黑衣,白发垂落腰间,微微拂动。
丰盈与超脱,在她身上奇异地糅为一体。
这个世界仍很差劲,但阿菱是好的。因为她在,无数平庸岁月,都化作壮美奇景。
佴释之含着笑,轻轻应了一声。
“好。”
虽如此说,接下来十余日,二人却聚少离多。
随着为期四十九天的九州大比渐至尾声,两域各宗尊老终于停止观望,走下高台,莅临玉京山总坛,会面议事。
而作为玉京山话事人及会议发起者,佴释之不得不时时在场,主持调停。
西菱因要照看合欢旧地擂台,分身乏术,只偶然抽出片刻,到会上转了两圈,惹得一众熟悉面孔气噎脸青。
十余日间,与会各宗进行了坦率的交流,对于一些关心的话题,充分交换了意见,增进了各宗的了解,并最终达成建设性战略合作关系。
与此同时,九州大比场上,合欢旧地的战绩,仍保持着中上水准。
真是可喜可贺。
第四十九日下午,一切将要落幕。楚介匆匆而来,面色凝重。
西菱与他交谈几句,沉吟片刻,低头发了条灵讯出去。
不多时,曲映柳赶至。
“你要走?”她面色不善,“怎么这样仓促?”
西菱牵住她的手,“有些急事。燕初顿悟闭关,来不及面别了,你替我和她道个歉。”
“呵,”曲映柳咬牙切齿:“就知道是这样。”
“好啦好啦,我也舍不得你啊,”西菱抱抱她,“放心,交换生之事,已经有些眉目了,咱们很快就能再见的。”
又打岔道,“听说凌霄宗后山养了许多妖兽,生在冰雪之地,想来必定肉质细嫩吧?”
曲映柳面色稍霁,哼一声:“人还没去,先惦记上东西。能不能吃进嘴,那可要看你何时到了。”
几句闲话毕,楚介已备好飞舟,西菱踏入其中,随之乘风而起。
“这事全怪我,怎么就把他忘了。”
云间,楚介自责道:“小佴还在和那群人扯皮,我们倒先跑路,实在有失厚道。”
西菱不甚在意:“至少他留下收尾,可以随弟子们一路逛着回来,比我们连日赶路舒服。”
楚介犹未死心,“也该让你和他说句话,然后再动身的。要不,我们下去等会儿?”
“正事要紧。没关系,”西菱笑笑,“我已留过东西给他了。”
谈话中,飞舟渐远。
高天之中,云舒云卷。另一只飞舟,无声地拨开雾气,显露形貌。其上,同样立着两道影子。
随从问:“尊上,方才两位,可是故人?”
被问的沉默片刻,只道:“不认得。”
随从未再开口。
——若不认得,为何隐在此地,默默相送呢?
那女子,他不认得吗?
他果然不认得吗?
不过是莫名动念,在各宗议事之时,露了个面。不过是,偶然瞥过的一眼。
白发银瞳,一身黑衣。
分明从未见过,为什么,他抬脚就要上前。
可几乎同时,他看到她身侧的另一个人。
多么熟悉。他的好师弟。
——重活一世,他又来迟。
回去的路上,申屠寿立在飞舟之首,缄口不言。
云烟过眼。
前尘往事,一厘一厘,历历在目。
她自觉欠他一条命,欠他一份情。于是拆毁仙灵,还他绝好资质,俊朗容貌,和贵不可言的出身。
世人之所爱,她都给了他。因这馈赠,他也高步云衢。
该知足罢。
却为何沉湎往事,一再回首?
回首处,喜气盈门,红烛高照。心上人轻轻一笑,他胸如擂鼓,余光无措,只敢悄悄落在她的衣角。
景与情,都仿佛还在昨日。
可浩浩长风穿胸而过,将他惊醒。
转眼百年,人间又一春。
西菱并楚介星夜兼程,抵达合欢旧地之时,春光正好。
二人直奔宗门大殿。确切些说,是大殿下的地牢。
空旷森冷的石室内,锁链密布。阵心处,一人粗服乱发,垂首跪坐。听见机关打开,他喉中“嗬嗬”两声,抬起头来。
西菱与楚介绕开道道阵点,行至这人身前停下。
“果然是散灵了,无怪乎阵法会有波动。”楚介忖道,“难道他以为,这么做,就能重入轮回,卷土再来么?”
西菱没说话,打量着身前人。
“楚介小儿。来就来,还带个女子,”那人含糊地笑了几声,吃力开口,“怎么,莫非你要死了,她来承你的衣钵?”
“冥顽不灵。”
楚介低咒一声,眸中寒光闪过,其威势压迫得那人“哇”得吐出血来。他方冷笑道:“老东西,当初留你一命,真以为我不敢下杀手?睁开狗眼好好认认,她到底是谁。”
“……”
合欢宗主抬袖抹掉嘴角血迹,目光钉在西菱脸上,不再移开。
“是你啊,”他慢吞吞道,“真叫我意外,你竟还能活过来。”
西菱神色淡淡:“你都还活着,我又怎么能死呢。”
合欢宗主嘿嘿怪笑,抬手指向楚介:“我道他怎么许久不曾进地牢,原是见着你,喜得昏了头,忘记加固阵法,这才叫我拣到机会。”
又说,“这小子如今已经大乘巅峰了吧,你对他倒是真舍得。”
“那是自然。”西菱道。当初她留下自己的本命剑,将浮图塔中三千轮回之所得,铭刻其中,供楚介参悟。他抛却性命,予她圣丹,她自然要回赠他,一场大造化。
“不止对他舍得,对你,我也很舍得。”
说着,西菱自袖中抽出两张纸,递与合欢宗主。
“这是什么?”他浑浊双眼却盯紧纸张,却不去接。
“正气盟并合欢旧地弟子实习三方协议,还有,九州大比合欢旧地弟子成绩喜报。”
“何物?”
“她们闯出的新活路。”
合欢宗主一愣,忙把那纸夺来,贴在眼前细看。
半晌,他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西菱心平气和,仍像从前那样问他:“你说,我这最后一子,落得怎么样?”
合欢宗主仍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喃喃自语。
西菱叹口气,站直身,并指作剑,甩出灵气,斩断他脚上的锁链。
她道:“现在,已经没有人在意合欢宗了,自然也没有人在意你。你可以从这里出去,在仅剩的几年寿元耗尽之前,看一看这个新的天地。”
回头招呼楚介:“咱们走吧。”
楚介“啊?”了一声:“就这么放了他?”
西菱点点头:“他修为已散,掀不出什么风浪。留着倒要浪费口粮。何必呢?”
“也是。”楚介不纠结了。
二人撤掉阵法。即将步出地牢的刹那,身后,骤然响起一阵癫狂笑声。
但谁也没再回头。
楚介尚有公务处理,西菱与他在大殿门口分别,自己慢悠悠走下主峰,一路吟赏春光,好不自在。
至演场,一众舞刀弄枪的小弟子中,她看到两道高挑身影。
“嘿!”
她脚尖点地,三五步掠至近前,招呼道:“玉姐!姐姐!”
二女也已认出她来。
盛玉刃摸摸西菱鬓边,“这头发与眼睛,是怎么回事?”
付朝云俏脸含霜,冷嘲热讽:“哟,稀客,还舍得回来啊。”
西菱做小伏低,忙对二女解释一番,向盛玉刃道:“姐姐,囡囡呢?先前信中不好问,大宗门有数十个,你怎么想到合欢旧地来?”
“跟她师姐锻刀去了,”盛玉刃拍一拍西菱的手,“至于为什么选这儿,一来,九州大比中,合欢旧地四海扬名;二来,此处收徒,门槛教之大宗门低些;三来……”
她道,“阿菱,我信你。”
西菱心中颇为震动。与她又叙了几句,方转头问付朝云:“姐姐,我托你的事情……”
“没办成,”付朝云冷笑数声,“早几百年就让人买下了。”
眯起眼睛,将西菱一打量,勾唇道,“怎么,你那相好竟没跟来?和你说过多少次,男人靠不住……”
西菱听得前句,心下恍然,暗道:竟被他抢先了。
至于后文,则只当未闻,定一定神,笑眯眯道:“劳烦姐姐费心。我有好酒数坛,不知二位肯赏光否?”
在合欢宗逗留三日,西菱辞别众人,孤身离去。
付朝云奇道:“你不等一等那谁?待他回来,又该往何处寻你?”
西菱只含笑说:“他知道的。”
自然。
佴释之知道。
然而等他处理完琐事,护送众弟子回到合欢旧地,已是九州大比落幕的一个月后。
与楚介交代过要务,他亦离开合欢旧地,轻车简从,按照阿菱留在小院中的信物,追寻而至。
那是个古旧小城,山灵水秀,殊无尘嚣。漫野梨花盛开,洁白明净。峰顶最高最高的枝头上,挂了一张翻飞的风筝。
佴释之挥退随从,独自跃下云端。半山平坦处,落着一座洞府。
他自峰顶取了风筝,缓步而行,从一株株梨花树下走过,来到门边。
他想起相似的从前。
在星机阁。
也是有这样一个黄昏。整理衣装、修饰形容,他去见他的心上人。
到洞府时,也将近入夜。小院轻窗,一灯如豆。那昏黄光影在幽暗暮色中摇摆,和暖明亮。
——正如此刻。
佴释之站在门边,静静地看。
未多时,心有灵犀一般,西菱从窗边探出半个身子,眉眼弯弯,朝他招手。
“快来,给你留着好吃的呢。”
佴释之应了一声,跨入门槛,含笑向她走去。
纵然天下如笼,世事如炉,但有这一窗、一灯、一人。
他不改机心。
又逢春晚,不是空庭。檐外风起,枝上滴星。
道曰:
归客未迟雨应期,隔窗调弄鬓云丝。
东君倾尽瑶池水,点点梨花着露低。
惊探春庭芳草径,软折檀案玉凝枝。
可怜辗转宵更尽,重掩珠帘人语稀。
西菱昏昏欲睡,佴释之却俯身过来,在耳边轻声发问:“阿菱,已是暮春,外面那漫山梨花,是你用道术养着?”
西菱迷糊点头:“以前答应过,要为你种花的。”
佴释之含笑,又说:“阿菱,你留下那记有往事的手札,是为了全我的心愿吗?”
西菱拽住他一缕头发,牵至唇边胡乱亲亲:“你说想看……以前疲于奔命,无暇回顾,若不赶快动笔,怕又忘了。好困……”
佴释之仍不餍足:“阿菱,那手札封底的话,我却一时记不得了。你能再说给我听吗?”
西菱被折腾得没招儿,愤然坐起,将佴释之扑倒:“好坏啊你这个人……”
窗外风雨愈大,烛影乱摇,照着几案上倒扣的手札。那封底之页,工笔细描,画着此地灵秀山川。旁批一行小字,婉转含情。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珠帘微动。
不知是谁终于服软,倾身而前,于红绡帐上,映出一双交颈人影。如寥寥数笔,勾出小像。
“阿菱。”
“释之。”
佴释之。
人在耳边,心事慢说与卿卿。
我初遇我道侣,是在我上山的第一年。
于我们而言,此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