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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番外三 ...

  •   “□□。”
      静室内,白纱飘荡。画轴中女子烟粉衣衫,巧笑嫣然。
      □□。
      齿关之间,他反复咀嚼这个词汇。
      □□□□□□……
      “后悔了?”
      那人在他身后道,“你现在还可以离开。”
      漆黑恶意冒着泡漫上心头,他转过去,“后悔?我当然不。”
      慢慢说完。
      他紧盯那人,唇边忽而掀起一抹冷笑。
      “还是说,师尊,你后悔了?”
      佴释之淡淡地看着他,无动于衷。
      好似一拳打上棉花,怨毒皆落了空。莫大的愤怒,再次将佴持淹没,没有出口,找不到出口,只是累积,累积……
      静室内,年少者瞪视师长,如幼兽挑衅族长。
      “不要做无谓的事。”佴释之抬手,化出一卷画轴,向他抛来。“收下。拿回去看。”
      他偏不。
      少年哼了声,自顾自扯断系带,手一扬,将画像定在半空。
      木轴滚落,图纸随之抖开。
      白衣,黑发,眉心一粒小痣,红得刺目。
      ——果然。
      他眯了眯眼,看向自己的好师尊。
      数十年如一日的装束,黑发,白衣。
      佴持喉中溢出一声笑。
      “这种货色。”
      他端详着画中人,“看起来,她的眼光也不怎么样。”收回目光,唇角微翘,“而你,我的好师尊,连这种货色都比不过……”
      这话实在刻薄。
      佴释之听在耳中,却眉眼未变,面色仍如平湖。
      “逞一时口舌之利,又有何益?”他说,“为免步上我的后尘,你该想想,怎么能更讨她喜欢。”
      佴持蓦然甩手,灵力霎时撕裂画轴。纸屑细如飞雪,纷纷然落了二人满肩。
      怒已怒极,少年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就那么肯定,她一定会喜欢?也许她根本就不明白!”
      她那样的人,也配说什么喜欢?
      那样的人……
      佴释之微微垂眸。半晌,只道:“明日此时,依先前所定,你仍到此处来。”
      不需回应,片风吹过,净室内只余一人。
      佴持失魂落魄抬头,门已大开,天光刺目。恍恍惚惚,仿佛见一道烟粉影子立在身前,弯腰凑过脸来,伸手揉揉他的发顶,语笑嫣然。
      她那样的人。

      修士不常有梦,这一夜,佴持却无端入梦。
      腥风伴着兽吼渐近,利爪挥下的瞬间,剑光如雪,斩破虚空。血雨泼地,他缩在泥土中发抖,怯怯抬头张望,不自觉喃喃,唤着“阿娘”。
      他对上一道目光。
      那目光含着惊讶与探究,定在他脸上,片刻,微微柔和。
      目光的主人一身白衣,像天上的仙人,朝他伸出手来。
      “跟我走吧。”
      仙人说。

      佴持五岁那年,故乡被兽潮摧毁。
      一夕之间,他一无所有。
      一夕之间,他有了一个师尊。
      懵懵懂懂中,佴持被师尊领着,拜入星机阁。

      师尊偶尔会传授小弟子一些术法,其余时间,总是闷在房中。
      洞府里道童叽叽喳喳,佴持不喜欢。
      他想娘了。
      夜里哭肿过几次眼睛。师尊发觉以后,问清缘由,将他领至房中。
      佴持这才知道,原来师尊每天不出门,都是在看一幅画像。
      画中的姨姨穿着粉色衣衫,佴持没有见过。可她双眸弯弯,笑起来的样子,教他想起娘亲。
      佴持忍不住多瞄了几眼。
      “喜欢她吗?”师尊问,语气难得很温和。
      佴持仰起脸看他,半晌,点了点头。
      师尊笑了。轻声说:“她不会有孩子——可你很好。”

      师尊说自己很好。佴持听不懂。
      但时日久了,他渐渐也有些明白。
      道童们都说他长得像师尊,怕不是哪里领来的私孩子。
      佴持在心里反驳。
      不,自己其实像她更多。只是这些人没有见过。
      佴持这样想着,却未开口。
      ——没见过才好。万一见过以后,他们也喜欢她呢?这是很可能的。
      孩子有了自己的心事。
      他隐隐知道,自己总会见到她的。那时,他该怎么称呼她呢?
      师尊说,要戒急用忍。
      佴持对着镜子,一次次练习微笑。
      “师娘。”
      房内无人,他听见自己这么喊。
      可是,更小声的,心底却有呢喃回荡。
      低低地,濡慕地,唤一声。
      “母亲。”

      佴持骤然睁眼。
      身前水镜缓缓波动,照出黑发白衣的一道影。他缓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庞。
      自那日静室不欢而散,已然过去年许光阴。佴持更加深居简出,偶尔碰到同门,皆说他气韵愈发肖似师尊。
      每逢此时,佴持面上淡淡应了,心中总要讥笑。
      像他?哈,追根溯源,却不知究竟像谁。必然钭白就是最初的一个?只有天知道。
      世上原来竟有这样的荒唐事。
      可是。可是。
      更荒唐的,那一日师尊分明并未逼迫。鬼使神差,他为何会应下呢?
      行差踏错已然不该,最可恨是每每欲悔又语迟,其后一日一日,终有今日。
      佴持望着镜中人,浑身冰冷。
      白衣,黑发,温润如玉。一张画皮,叠了三个人的影。
      眼前立着的,究竟是谁?

      思绪万千里,水镜波动,一段灵讯缓缓浮现。
      “令师截杀万剑山剑首之事,已为正气盟获悉,恐救之难及,速至。”
      终于。
      佴持心底一空。
      到底如此。
      这个人,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见她,念她,温言软语,调弄羹汤,想要留住她。一次,二次……终究不能。终究是,合欢宗的妖女。
      西北一别,黯然而归,此后心魔深种,自知突破无望,却仍旧不肯放手。
      不肯放手,怎肯放手?哪怕是,死去以后。
      于是——威逼、陷害、埋伏、截杀。百余年间,凡她有些青眼的,由亲到疏,一个一个,暗中扫除。
      他的好师尊,怎么肯容许她移情旁人?
      那就把她注视的都杀尽,到选无可选时,她总会看过来。
      看到他亲手打造的,继任。
      一片痴心。万种机心。
      纵使不被记得,他的神意,依旧借着后来人的眼睛注视她。
      纵使身销魂灭,他的气泽,依旧在后来人的躯壳里爱着她。
      疯癫至极,偏执至极。
      而他自己呢?
      静室中,佴持低低地笑起来。身前水镜,渐渐显出崩裂之兆。法器溃散,多半,他的师尊快要死了吧。
      深谋研虑,也走到山穷水尽时。
      大自在殿的长老为什么传了信来,佴持已经懒怠去想。破碎镜面渐次融化,如丝如缕,将他围住,逐渐侵入。
      此日过后,他纵有身也如镜,只照出旁人的影子。
      早已知道的。
      可是,为什么,眼底还会有湿意呢?
      佴持茫然地张了张口。
      法器认主,致使神智昏沉。迷蒙之中,他身形骤轻 ,向外飘去。
      天地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好似被牵系一般,佴持落在某扇雕花木门之前。
      是……师尊的房间。他慢慢认得出。
      夜已极深,檐下滴沥。寒气入户,虚室冷寂。
      无端的,佴持的心狂跳起来。
      披着白衣缓步入门,他望见一人缩于床脚,似在昏睡。
      是她。
      却不是他熟悉的样子。
      他亲眼见过她,也听人说过她。她该是亲切的、活泼的,又或是放荡的、无情的。
      独不会像眼前这般,形容狼狈,满面凄惶。
      可偏偏是这幅模样——他不由自主,放轻脚步,走到近前,俯下身,要看得更细些。
      眉心蹙着,眼下青黑,犹有泪痕。
      脸也瘦削。她身边人都照顾了些什么?他压下心底莫名的愠怒,啧了一声。
      动静绝不算大,她垂拢的双睫却跟着一颤。显见睡得并不安稳。
      佴持身形立时僵住。旋即,又因自己这畏首畏尾的行径着恼。
      “释之……”妖女梦呓一声。
      闻此,佴持面色大变。
      为什么?
      他心底作烧,呼吸沉重了些。她在此处,是因为知道师尊已死吗?她会难过,是因为,她多少有些在意他吗?
      佴持有些痴了,不由轻声道:“别哭……”
      话出口,自己先一惊。
      这是谁的念头?是他,还是师尊,甚或最初的那人?
      迷惘之间,肩头长发滑落,擦过她的面庞。
      她的双睫颤动起来。
      无形之力自虚空涌出,缚在身周,似要将他扯离。佴持骤然明悟。
      最后的最后,不知是谁轻声开口。
      匆匆一句,说的是,“我会在你身边。”

      轻轻一声,残漏落尽。
      佴持睁开眼。周遭灵气如沸,错乱的时空正在复位。
      静室之内,少年立了许久,终于向外走去。

      最初,他被选出,学做乖巧可喜的孩子,套住她。
      最终,他被修剪,落成称心合意的情人,拥抱她。
      出得星机阁,跨越山海,在合欢宗寻到她。
      “阿菱。”
      他听见自己低唤一声,慢慢撩开珠帘,走向那烟粉纱帐。自他开口,室内静得落针可闻,连主人的呼吸也已屏住。
      他在心底了然冷笑。
      她当然会惊讶——他像他,他最像他。
      从人海中淘漉出来,一点点精雕细琢。他怎能不像他?
      他是他最完美的造物,亲手织成一张温柔网,到了时辰,要择人而缚。
      ——抓住她吧。
      ——陪着她吧。
      近了。更近。
      他挑开那纱帐,于缭绕香雾之间,对上一双迷惘的眼。
      西菱。
      他听见自己在心中诅咒:□□。
      可是紧跟着,一声训练过千百遍的,温和的、熟稔的、亲密的低唤,自他口中发出。
      “阿菱。”
      那双眼蓦然睁大,似乎惊喜,似在辨认。
      接着,她向他伸出手。
      从重重锦锻之间,一双玉白手臂,软软地揽过来。
      早知道的,她不会拒绝——毕竟是,合欢宗的妖女。
      然而恨与绝望依旧翻滚,将眼尾烧得滚烫。纱帐渐渐落下,暧昧光线中,他捧着她潮红的脸,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去。
      终于跌入这情欲的深渊,不作抵抗。
      “释之,释之……”
      细细喘息的间隙,她无意识地呢喃,换来更加凶狠的纠缠。
      不要游离,不要开口——不要这么呼唤我。
      “阿菱。”
      我的母亲。
      我的妻子。
      我的……爱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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