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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番外二】8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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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朝云来接人,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西菱并佴释之随她回去,同到南浦白的洞府。
隔了半晌再见,南浦白看着佴释之,面色仍旧隐隐发青。
“西菱才待了几天?他就要把人拐走,我不同意!”
佴释之和声解释:“是为了阿菱的身体着想,灵力丢失并非小事,我已找了最好的医修,此番带她过去诊治,着实耽搁不得。”
“凭你的手段,还不能把人请过来?”南浦白冷哼一声,“再者,我已修书给了宗主,放眼整个仙门,哪儿还有比他更厉害的医修?”
“宗主的炼丹之术,自然登峰造极。然而据我所知,此时他正潜心修炼,一时半刻,未必就能出关。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救急为先。”
南浦白语塞,郁郁想了半晌,看向他身侧:“西菱,你说!”
“啊,”西菱眸光水润,小心打量着南浦白的神情,轻声细语:“姐姐,我……我也想去的。”
噗。
付朝云的闷笑声中,南浦白恨铁不成钢地剐了西菱一眼,“小没良心的!——走走走,记得每月给我寄信,若敢漏了,看我不敲掉你的头。”
西菱讨好地挽住她的手臂:“自然,自然。”
商议好出宗事宜,从南浦白的房间出来,已然是深夜了。
西菱与佴释之手牵着手,慢慢踱回住处。
“所以朝云师姐急急忙忙回去,是因为姐姐提剑砍你,触发了洞府的禁制?”西菱忍俊不禁,“你怎么惹姐姐生气的?”
佴释之步伐一顿,斟酌着开口:“大约是,我提了寻医之事,而她不甚乐意,话不投机罢?”
“只是如此?”西菱笑吟吟看他,心知这人绝非他口中那样无辜。“我还以为,有人特意增开小测,要姐姐和师姐忙于授课,难以抽身呢。”
“瞒不过阿菱。”
佴释之坦然认下,又道,“但我此次行商顺遂,的确收获颇丰。增开小测,既可以奖掖弟子,也是为你我重聚。这一点私心,阿菱,望你原谅。”
西菱用肩撞他一下,轻轻的,“我原谅可没有用,得姐姐不生气才行。”
“那就只好日后请罪了。阿菱愿意为我求情么。”
佴释之嗓音低低的,荡在夜色中,不甚清晰。
“当然……是要的。”西菱含混回道。
驳杂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她有些头晕,飘飘然如在云端,好在握着的手是真实的,温暖干燥,一点点把她拉回地面。
不是错觉。
和缓灵力经由二人交握的十指,自佴释之体内,钻入她的经脉。
西菱蓦然睁大双眼。
“等等,你刚刚还受了伤,这样没关系吗?”她试图挣开手。
佴释之看着她,目光温柔:“阿菱,我有分寸。”
灵力慢慢流动,淌进丹田,轮转一圈又四散。舒适之中,困倦袭来,西菱被佴释之抱起,行至住处,进了门,轻轻放在床上。
啊,要躺在一起吗?她模模糊糊地想。
帐子落下。
灯火昏暗,他的脸贴得很近,指尖微凉,在西菱脸上一厘一厘地描摹。
朦胧中,她听到他低声安抚。
“睡吧,阿菱。睡醒我们就到家了。”
这一觉安安稳稳,再醒时,西菱只觉神清气爽,却见头顶帐子有些异样。
她坐起来,身下锦衾已换了簇新的,连房内桌椅摆设,也与先前住处不同。唯有那门窗布局,透着一股微妙的熟悉感。
这是,挪地方了?
换衣下床,梳洗过,她拉开房门,抬眼时,恰望见院中一树青绿玉白,是株半开的梨花。
好,她知道这是哪了。西菱想,他真是没骗她。
一觉醒来,回老家了。
“阿菱,来吃饭。”
树下添了套石桌凳,那人闻声看来,向她招手。
西菱脚步轻快走过去,落了座,新奇地打量着小院四处,“你怎会知道这里?唔,修缮得挺快嘛。我睡了几日?”
“已五日了,”佴释之含着笑看她,夹了块精巧玲珑的菱粉糕递来,“试试。许久不做,怕有些手生。”
“怎么会,”西菱不以为意,“我隐约记得,你一向厨艺很好的么。”
接了糕放入口中,咀嚼两下,一惊:“欸?我尝得到味道?”
匆匆咽了,去探自己丹田,仍是空空荡荡,又迷惑起来:“咦……”
她自小目不见色,舌不知味,于这两项上,是天生的残缺,直至开始修仙,炼气入体,才得了个法门,凑出一双好使的眼睛。
但这全是以灵力假造,并非真的生长齐全。所以那天绝灵阵中,情势危急,她却分辨不清蜉蝣散的解药。
可昨日一见佴释之,自他为中心,万物都有了颜色。天上掉下个心上人,她彼时既惊且喜,晕乎乎随人来去,并不曾深究。如今尝过这菱粉糕,才知一从相逢后,连味觉也得圆满。
她将这些疑惑同佴释之讲过,自石桌上端过小粥尝了,立时被那从未体会到的味道俘获,咬住勺子,双眼发光,心下十万分的感动。
后者看着她,静静听完,目光始终专注。
“还未见你时,我便猜你有这两项缺失。阿菱,你那时仙体燃烧殆尽,便将完整魂魄重新剖开,大的给了我,投入轮回,自己凭借仅剩的那一小块,汲取天地灵气,渐渐稳固些了,方得以转世——因为这样,才晚来四十八年,是么?”
佴释之执着西菱的手,在指节处落下一吻:“我问了那城中之人,说是二十年前,一个春夜,有人听见佛寺内婴儿笑声,自梨花树下捡到了你。”顿了顿,方道:“阿菱,你还是来找我了。”
“你能来找我,阿菱,我很欢喜。”
西菱的脸慢慢红起来,记忆里隐约浮起一些残片,恰与他所说相合。
她放下勺子,只觉耳根滚烫,胸中似有一只滚圆的雀儿,拿羽毛轻搔她的心弦。
哪有什么手生,他厨艺分明不减当年。她想,舌尖那未散的味道,大约就是甜了吧。
悠然饭毕,心满意足之余,西菱却仍有疑惑未解。
她同佴释之收了碗筷,并肩洗刷干净,同到树下,沏起满壶热茶。
一片梨花荡悠悠落下来,掉进青玉色的小盏,带起涟漪。
第二片又落,西菱伸手接了,轻轻抛在一旁。端起小盏,见其中梨花点水,玩心忽起,吹出一口气,催动它缓缓打转。
茶汤明净,微微荡漾。
“好香,”西菱饮了一口,“你方才说,咱们未见时,就猜出我有这两项缺失,为什么?——我想,你虽有大半的魂魄,却仍是不全的。既然我已五识有缺……”
她想起幼时种种艰难,推己及人,瞧着他,眸光柔软,带着不自知的怜惜,“那么,你缺的五识,是什么?”
佴释之牵起西菱的手,引着它来到鬓边,轻轻一触。
“是耳识,”他道,“阿菱,别伤心,我已有了解法。”
她心中酸楚,掌心轻抚着他的脸颊,“用灵力假造?那并非处处都奏效的,譬如我自己,虽能以此看见颜色,却怎么也尝不出味道,况且一旦修为全失……”
“不会的。”
佴释之微微摇头,与她十指交握,缓缓运转灵力,输入她的体内,“静心内观,阿菱。”
她依言闭目,感受着那道暖流渐渐侵入丹田,盘旋舒展,带出奇异的波动。
嗯?
西菱骤然睁眼,四下望望,颇感惊讶,“我怎么觉得,这桌上的茶盏,好像更绿了点?”
佴释之微笑颔首,“看不到颜色,是因为魂魄不全。而你缺失的魂魄,在我这里。可以借灵力勾动其气泽,将之引入你体内,再行生长——就像取过种子,养出相同的花。”又轻声允诺,“阿菱,你的缺失,我会一一补好。以后,你能真正看到。”
西菱静了半晌,眼眶已有些湿润。
回过神来,不喜反忧,“……那你自己呢?我如今修为全失,没法反哺,你怎么办?”
“别怕。”
佴释之亲亲她的指尖,“修为消失,是因为那灵池。南浦白好意为你洗经伐髓,却不知你魂魄不全,过量灵气一时涌入,反而致使魂魄动荡。外来灵气全去滋养血脉,自身灵力忙于巩固魂魄,如此一来,瞧着便是丹田空空——这是暂时的。阿菱,等魂魄补全,你的修为自会回来。”
西菱听得明白,想了想,慢慢摇头,“不行。若我没记错,付师姐说姐姐将你打伤,难道全好了?”反握住他的手,坚定道,“在那之前,不许你再动用灵力。”
微怔之后,佴释之温声应下,又道:“既然如此,只得委屈阿菱,以凡人之体,同我消磨几日了。”
“我本就是凡人,更何况……”西菱喝一口茶,已然凉了。看看他,含笑道,“若是同你,怎样都算不得‘消磨’。”
佴释之将她手中玉盏接过,自己饮尽,换只手,提壶另倒一杯,再递来时,已然冒着淡淡热气。
他眸光潋滟:“那么,春光正好,阿菱愿陪我去城中逛逛么?”
“自当效劳。”
西菱笑答,一口饮尽杯中茶,将玉盏在手中转了转,“不过,我虽在这城中长大,一向却未留神有什么好去处。合欢旧地演场旁边那面池子倒是不错,可惜前几日未曾细赏——哦,对了,城外三十里西子湖,多有眷侣泛舟,不知卿卿意下如何?”
佴释之面上露出点疑惑,“西子湖?”
又恍然,“是我不周,忘与阿菱说了,这小院虽是你从前住的那所,此地却非你生长之地。”
牵着她的手站起身,温言软语,“还记得魔域那次,你与我说,想去千里外的大城游玩吗?阿菱,我们如今就在这里。”
哦……
啊?
你是说,你把整座院子,都搬到了数千里之外吗?
许久未见,竟然如此有能耐了。
了不得了不得。
看西菱吃惊,佴释之一笑,揽住她的肩,缓步出门,“是域外传来的东西,叫什么空间卷轴……阿菱,升仙路重接以后,这个世道,与从前不大相同了。”
“几个仙门合力开辟了空间通道。本界得以与其他灵域往来,因此商贸大兴……阿菱,我转世后,渐渐收拢起一只队伍,看此城位于魔域和仙门边界处,做许多事情都有便利,故而将总坛定在这里。”
“从前我们仇家甚众,不能大张旗鼓地寻你,只好一面经营,一面暗里查访,奈何始终没有消息。还好魂契仍在,那时你出事,我才能有所感应,循着线索找到商队,猜出你的去向,到合欢旧地相会。”
他轻描淡写,将其间曲折揭过,纵如此,许多紧要处,西菱也听得心惊肉跳,暗中庆幸。
她紧了紧握着佴释之的手,将这个沉重话头一转,调笑道:“难怪合欢旧地养得起那么人,原来钱袋子是在这里。”
眼睛亮晶晶地数手指,“想不到你除了长得好看,做饭厉害,经营也是一把好手嘛。”
“这么好的佴释之,做了我的心上人。”心满意足一握拳,“哇,我这个日子,真是滋润得不得了。”
佴释之垂首看她,嗓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嗯,我是你的心上人。”
西菱脸猛然一热,嚣张气焰霎时消退,莫名有些羞涩。半晌,轻咳了声,“说起来,我原本是打算跟着商队,去合欢旧地寻你的。”
她将路遇盛玉刃、囡囡、付朝云与南浦白之事一一与他讲来。末了,出神道:“玉姐在灵讯中说,她们一切都好。就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既然你想,”佴释之道,“此间事毕,我们去找她们。”
说着,不知思及何事,眸色渐深,“我查到付朝云与你一同在烟雨楼收交任务,就找那楼主提了此事相关的案卷。绿蟾与幽鼠按律当诛,如今已经明正典刑。”
也算有个了局。西菱叹口气,想到什么,又惊奇:“你竟然能查询烟雨楼的案卷,他们不是禁止泄露杀手身份的么?”
“是有这么个规矩,”佴释之应了声,“所以我给了烟雨楼一笔钱,要求担任名誉长老,而后把你和付朝云划到了我的麾下。上级了解部属的履历,名正言顺。”
西菱倒吸一口凉气:“只是查份案卷而已,听起来好浪费。”
“不会,入了股,对以后行商也有便利。”佴释之淡淡道,看向她,目光转向温和,“而且,能知道你的一些经历,很值得。”
“真的?”西菱将信将疑,“虽然不太懂,但总觉得你在糊弄我啊。”
佴释之莞尔。沉吟片刻,慢悠悠道:“好吧,是我的私心,要把你从烟雨楼那里换回来。阿菱,许多事你现在忘了,也许觉得做个杀手没有什么,但时日一久,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如今你和你师姐在我麾下,愿接任务就接,不愿接,也无人管束,岂非轻省自由得多。”
西菱听了,将烟雨楼诸多条律在心中琢磨片刻,渐渐回过味儿来:“啊这个烟雨楼主!我就晓得他是个奸商!”
话出口,忽又愣住,“为什么我会觉得他是个奸商……”
心头闪过一道淡淡的绿衣身影,细想面容,却不记得,只好愤愤道:“果然从前他坑害过我吧!可恶,以后再见一定要狠狠揍他。”
“那可能很难了,”佴释之忍俊不禁,“他如今已不在这个世上。”
欸?西菱一愣。
继而一喜:“他死了吗?”
又一疑:“不对,你方才还说,从他手里提的案卷。”
佴释之点头,“我先时见的,是第二任楼主。你认识那位,是第一任楼主。大约十余年前,他已从空间通道离开。”
“走了啊。”西菱怒气一滞,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佴释之伸出手顺了顺她的头发,“从前的故人,许多都还在。会慢慢见到的。”
见她仍是郁郁,又道,“他本就不是此界中人,如今得到了想要的,自然抽身远走。”
西菱果然生出好奇,扯住他的手追问:“你怎么晓得的?”
“他临走时,我去送了一程。”
二人边走边说,渐渐到了主路,两边商铺林立,周遭游人熙攘,叫卖声,络绎不绝。
“摩喝乐,鲁班锁……”
“孙悟空,伏地魔……”
“通灵宝玉!卖了!一灵石一枚!”
佴释之将西菱拉近了些,以免被人流冲散:“他的事,你若想听,日后慢慢与你说。阿菱,你呢?案卷上所载寥寥——除了执行任务以外,从前你过得怎样?”
西菱心下一虚,比起他的风生水起,她这辈子活得实在是相当潦草,又不愿他听去伤怀,当下也只有支吾两声:“我嘛,我也还好,哈哈……你看那边,有个首饰摊子欸!”
扯着他的袖子,快步将人拉到近前,目光在簪环胭脂堆里扫视,低声道:“诚然我未曾和别的什么人约过,不过男女相会讲究送个什么香囊吊坠儿的,这个却还晓得。”
说着,百忙之中抽出眼来,匆匆将他上下一扫,“说来,你今日穿的白衣,这个白很衬你……唔,若是有个什么东西来搭一搭,就更好了。”
佴释之不露声色:“哦?那依阿菱看来,我该搭个什么?”
西菱本来只存了三分认真,经他一问,倒添作八九分。闻言兴致骤增,转头向首饰摊子上瞧去。
那摊主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年纪虽小,言谈却极伶俐:“原是姑娘要送公子信物?咱们家东西齐全,玉佩也有,扇子也有,剑穗儿也有,什么发带、发冠,扳指、手串儿、帕子、毛笔,统统都有。”
一面招呼着,一面按动手边木柜的机括,从侧面弹出数层暗格,其内满满当当,果然如她所说。
这设计倒不失精巧。
西菱暗赞她心思玲珑,继而向暗格中打量,目光于一水儿的扇袋儿剑穗儿上快速掠过,“从前好像不常见你使剑,也未必爱什么扇子发冠……”
正踌躇,忽而瞥见斜上方盘子里那支白玉笔杆,便伸手轻轻取来,再从旁边编绳架子上抽出一根细长红线。
“这个如何?”她把两样东西托在掌心,请佴释之来看,“日后你批阅文书,料想笔杆也还适用;红线先拿着,回去我编个同心结,给你挂在身上,刚好衬这白衣。”
佴释之眼神一动,接过红绳,绕在指尖:“阿菱,你……已经记起了么?”
“什么?”西菱不明就里。
见她如此,他只一笑,温情脉脉,道:“没什么,阿菱选的,甚合我心意。”
有这句话就够了。
西菱快活地点点头,转而向那摊主:“就这两样,不必包了,多少钱?”
摊主抿嘴笑道:“白玉笔杆承惠十两银子,红线便送给二位,且祝你们长长久久。”
一句口彩来得恰到好处,西菱顿时心花怒放了。
欣欣然之余,不免多看这机灵姑娘几眼,只是端详过后,却隐约觉出几分熟悉。
她从袖中掏出银子付过钱,并未急着走,凝神仔细打量摊主面容,眉头渐蹙。
摊主被她看得一愣,想了想,摸向自己鬓边,“姑娘是在看这个?”她的手扶住那朵精致珠花,“这是我母亲做给我的,并不外售,还请见谅。”
“母亲?”
“嗯,”摊主应了一声,“这做珠花的手艺,就是她传给我的呢。只是她身体不大好,平日很少出来。”
西菱下意识追问:“可曾找人医治?”
无来由的,她隐隐对这少女有些心软。
“常年也看大夫,只是不能除根,”摊主笑意真切许多,“幸而昨日城中听人风传,说有大自在殿的高僧要来此传道义诊,我已排到了号,明日便可带她过去了。”
“这样啊,”西菱有些恍惚,犹豫片刻后,终于开口,“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摊主意外地看向她,仔细打量过后,摇了摇头,“这……似乎未曾。”
也是,她今日晨起对镜,隐约已觉出自己长得与上一世不甚相同。纵然从前真的见过,只怕也认不出了吧。
一时更无话说。
西菱却不忍就走,正无措时,佴释之上前半步,将一枚令牌,放置在首饰摊上。
“我道侣与姑娘一见如故,明日之事若不遂意,姑娘可持此物寻至城东,”他温声报出一个地址,“届时自有医修为令堂诊治。”
说罢,不等人反应过来,牵起西菱的手,缓步转身离去。
走出一段距离,西菱才回了神,喃喃低语,“好奇怪,我总觉得似乎亏欠了她。”
佴释之不以为意:“也许是前世的债主罢。”眼波流转,含着笑看她,“阿菱,你还未告诉我,从前的十余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西菱打个激灵,立刻将方才的插曲抛诸脑后,心知躲不过去,只好拣些无足轻重的枝节,慢慢说与他听。
闲散逛了半日,已近正午,二人游兴未消,恰巧行至一座酒楼,便并肩进门,预备用过午饭,再作打算。
此处装潢颇为气派,且赶上饭口,正是食客盈门,灶火不歇。一问雅间,竟都早早订满。西菱俭省惯了,今日又爱个热闹,也不换地方,干脆同佴释之直上二楼。
寻到个临窗的桌子落了座,便招呼跑堂的伙计过来,对着水牌一连点了八九道菜:“糟腌玉兰片、蜜汁火方、云林鹅、清蒸刀鱼,煨鹿筋……羊肚羹,酒的话,先来两壶美人酿,”又要上几盘清炒时蔬并精致小点,方扭过头,冲身边人挑眉,“这些大约还合你的口,别的虽未吃过,你且挑着想尝的点来试试。”
佴释之含笑看她邀功,目光专注而柔和,“那就再来一道蟹粉豆腐,一道五彩鳝丝,一道拌春芥,茶水则要洞庭君山。”
伙计“嗳”了一声应下,自去后厨报菜,不多时,几碟冷盏并热茶酒水已先送了来。
西菱提起银壶倒过半杯,端着嗅嗅酒香,有些满意,又有些疑惑,“这美人酿,从前我和映柳也喝过,怎么气味似乎有些不同?”
恰巧伙计正弯腰摆盘,闻言顺口接话:“客官不知,此酒遍布九州,也不过是三四十来年的事,虽都唤作‘美人酿’,实则多是各地酒坊冒名私造,自然差别不小。”
嗯?西菱起了疑惑:“这却为什么?”
伙计也不避讳,直言道:“那正牌的,可是道门仙酿,有温养经络、延年益寿之奇效,虽说仙长们慈悲,早已将配方传下,但其中的灵芝兰草,寻常人又有几个酿得起,几个喝得起呢?”说着,嘿嘿一笑,“就连我们家,亦是以本地美酒假充。毕竟价钱摆在那里,客人们也就心照不宣了。”
西菱才知这些门道,听得一乐,正要与佴释之谈论几句,却见他微微出神,似有所思。
“怎么了?”她伸手去勾他的下巴,做出个调戏之态。
佴释之长睫一颤,“只是觉得,从前的筹谋,仍有不周之处,”牵住西菱的手,“幸而你未曾出事。”
他说得没头没尾,她其实只明白后半句,当下倾身过去,伏在他心口,软语安抚道:“都过去了,我如今正好好的陪着你呢。”
他的手慢慢落在她肩上,轻轻应道:“是啊。”
二人正温存,忽闻旁边有人干咳两声,屈指敲了敲桌面,“大庭广众之下,这么成双成对,衬得小爷孤家寡人一个,叫我很受伤啊。”
这人嗓音并未刻意压低,相邻的几桌食客听在耳中,齐齐哄笑起来。
西菱大大方方坐直,循声瞧去,则有三名男子一前两后立在桌旁,为首的锦衣阔少抱臂而立,见西菱看过来,更是笑得吊儿郎当:“欸,妹子,相逢即是有缘,请哥哥喝顿酒呗。”
言语虽轻浮,眼神却很清明。
西菱生不出恶感,正要与佴释之换个眼神,看如何计较,却见他径直盯着公子哥身后二人,眉头难得一皱:“你怎么把他们也带上了。”
哦。她反应过来,感情儿都认识啊。
公子哥耸肩道:“你催得什么似的,我也急着见她,自然要动作快些。偏巧那小子的伤还未治好,只得连着他师兄一起打包捎来。”
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下,顺势翘起二郎腿,一抬下巴,促狭地眯眼坏笑:“怎样,我可比咱们约好的期限,提早了两日到呢,你也不犒劳犒劳?”
“至多给你在院中留个房间,旁的东西,我却不知你近年缺过。”佴释之淡淡道。
公子哥“啧”一声,撇撇嘴,自向桌上拣了个茶杯把玩,不再言语。
佴释之打发了他,抬眼看仍站着的二人,“他要留下许多时日,你们先回总坛,我会另派医修过去。”
年少些的听了,冷哼一声,转头就走。“师兄”却还站着,面无表情,语气平静,话却嚣张。
“灵石花完了,给点。”
……
接过支取灵石的令牌,“师兄”正要离去。
却听佴释之轻声开口:“从前的事,是我错了,”顿了顿,又道,“对你不住,师尊。”
“师兄”身形一滞,片刻,无谓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下楼梯的刹那,隐约还能听见公子哥正在嘲笑:“你这两个债主,可真够难伺候的。”
佴释之回了什么,他却没有再听。
穿过一楼厅堂,出了大门,日光兜头盖脸倾洒下来,他眯了眯眼。
不远处,‘师弟’歪歪斜斜站着,脚底碾踩半根草棍,百无聊赖的脸上,充盈一团稚气。
到了如今,不记得,也许是件好事吧。
羊舍盖向他走过去。
春风吹过,带走一声呢喃。那是前世临死之前,他最后的叹息。
“令孜,为师尽力了。”
酒楼中。
走罢两个,还剩一个。西菱又叫了伙计过来,请那公子哥自己点菜。
后者对着水牌,笑眯眯报了五六道,挥手让人下去。扭过脸来看了西菱两眼,口中“哎呀”一声。
西菱托着腮看他作怪:“怎么?”
公子哥眉头狠皱,似乎不忍直视:“实在没想到,你如今混得这般凄惨,这头发,这眼睛,哎呀。”
“你认识我?”西菱来了兴致,“我们从前很要好?”
“好什么?”
公子哥把眼瞪她:“某人空口白牙,使唤我卖了几十年的命,就许下那一顿酒,到现在还没喝上呢!”
嗯?这真是自己干出的事情么?
看他神情不似作伪,西菱心虚起来,半身后仰,尴尬地打个哈哈:“我的错,我的错。”指了指桌上那壶美人酿,“今次不巧,无有好酒。来日若得了,必定亲自登门,负荆请罪。”
一面说,一面取了银樽,预备敬他:“却不知道友的尊号?”
佴释之按住她的手,另从乾坤袋中取了个坛子,拍开泥封:“喝这个。”
又道,“他是楚介,你二人知交莫逆,不必与他客套。”
骤然听得这个名字,西菱一怔,缓缓念道。
“楚……介?”
见她如此,楚介更受打击:“非但脸认不出来,连名字都抛在脑后了?”幽怨地看向佴释之,“她果然忘得这样干净,我还以为你诓我呢。”
后者勾了勾唇,却没多说什么,将酒灌了两壶,一壶推给楚介,另一壶执在手中,倒满银樽,递向西菱。
“尝尝。”
西菱恍恍惚惚接了,浅啜半口,眼睛微亮:“这个好,这个好,哪里来的?”
不等他答,楚介已先插嘴:“能差的了吗?专门找小爷把关过的配方,哼,也就是看在酒味道不错的份上,不然这种小事,我才懒得费神呢。”
佴释之被人抢白,并未理会,仍是淡如春水的模样,只道,“你喜欢就好。”
西菱听出些端倪:“是你酿的?”思及楚介似乎是个医修,心下一动,有些迟疑,“这不会就是……美人酿吧。”
此时菜已齐备,佴释之夹了一筷,放在西菱面前的小碟中:“你从前爱喝虞美人,可惜已失传了,我便试着自己调配,幸而三四年后酿出来,口味相差无几。因是法古而作,遂唤作美人酿。”
西菱想起伙计的话:“那……这酒里添的灵药?”
楚介嗤了一声,“怕某人喝酒伤身呗,真是酸倒牙。费那么大劲儿搞出配方,又一文不收地散出去。近些年,他可愈发积德了。”
不。
西菱沉默片刻,想,他是为了我。
他知我好酒,知我此生虚弱,所以将这配方传尽九州,想要让我喝到。
他不知我在何处,但仍尽力经营,想要泽被我。
西菱捉了佴释之的手,轻轻握住。这场小宴的下半段,她静得出奇。
既然楚介提前抵达,正事要紧,三人用过午饭,因城中不许御剑,便叫了辆马车赶回住处。
佴释之安置小院之时,地址选得精细。虽在城中,却是个难得的静谧之所,加之临近的一圈宅邸也被他买下空置,愈发幽僻得半丝人迹也无。
那车夫接了银钱,一看是桩肥差,本来挺高兴,谁知沿着小道越走越偏,便忍不住频频回首,面色也白了。好容易捱到门口,客人刚下车,当即一抽鞭子,忙不迭原路狂奔而去。
楚介望着马车后一骑黄尘,憋笑道:“你这地方,倒挺别致。”
“人少,清静些,”佴释之神闲气定,“万一有个差错,不至于殃及无辜。”
思索片刻,楚介摸摸下巴,难得认同道:“很是。”
三人推门进院,直奔内室。西菱盘腿榻上,伸出手去,任由楚介搭上自己的脉门。
半晌,后者松了口气:“眼下还不妨事,”看向佴释之,“那丫头来过了吧,怎么说?”
佴释之道:“和你看法相同。”
西菱被晾在一边,竖耳听着,只觉不妙:“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呢,谁来过?”亦看向佴释之,“你给我找的医修吗?”
佴释之柔和地应了声是,“就在前天,你睡着的时候。”
西菱在心下一算,原来是从合欢旧地出来的第五日。
“怎么未听你提起?”她磨了磨牙,“不会又瞒着我要做什么吧?”
等等,为什么要说“又”?
楚介噗嗤一笑,看着西菱的目光堪称怜爱:“有多少年没见过她这么活泼的模样了,唔,真是让人怀念。”
佴释之凉凉道:“你今日也风趣不少。想是近来宗内清净,闲得无事了。”
“别啊,”楚介哀叹一声,“不过是认识得比你早几年么,这也值得记恨?”向西菱道,“我觉得你有义务管管。”
西菱摊了摊手:“小事上面,我素来是帮亲不帮理的。何况,他眼下还什么都没做呢。倘或做了,我再拦不迟。”
“真是熟悉的心黑啊,”楚介摸摸下巴,“得,看来就算转一世,也别指望你能改了性子。”
说罢,自袖中掏掏,取出一只玉瓶,向西菱抛去,“接着。”
后者伸手于半空捉了,“这是什么?”
“迷药,”楚介笑眯眯的,“你吃不吃?”
他这样说,西菱反而放下心来,拔开瓶塞倒了一丸在手中,滚圆光洁,是安全可靠的样子。
“是伤药吧?”她问,“吃下去,就能治好我?”
“从结果上说,是这样没错,”楚介伸出手来,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比了比,“就是,过程,可能会让你有那么一点点……”
“疼痛?”西菱笑了。她再耳熟不过,南浦白催她入灵池,也是这么个语气。
楚介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西菱没留意。
皮肉之苦的话,倒是小事。她想。
一仰脖,把药吞了下去。还没咂摸出个味道,却听楚介冲佴释之闷笑道:“这可是她自己吃的啊。回头别找我算账。”
又得意洋洋,“西菱啊西菱,想不到还有老子诓到你的一日。哈哈!总算扬眉吐气啦。”
?
她觉出不对,晃了晃脑袋,强站起身,伸手要去揪楚介的衣领。然而眼前景象却越来越花,飞快地暗下去。
脚下一个踉跄,她跌入谁的怀里。
这些日子,西菱昏倒的次数着实有些多了。
是以再醒来时,她瞪着头顶的帐子,熟门熟路梳理了一下睡前的记忆,怒气渐渐冲头。
偏巧这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声低笑。
“他们真这么说?倒叫我有些失望。”
动静细微,模模糊糊,应是在院中谈论,穿过窗子传了进来。
“不好么?省去许多波折。”另一个人道。
这语调太过熟悉,仿佛已经镌入魂魄,甫一入耳,她的心口剧烈地痛起来。无数画面洪流般自眼前闪过。
她眉头紧蹙,张着口,无声地喘息。指尖细细颤抖,痛也叫不出声。
而院中那二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好倒很好,就是不大解气,从前憋屈成那样,我还指望着什么时候找回场子呢。”
“不急。”
“也是,先等你养好身子再说……这回幸亏西菱争气,不然,你真以一命换得一命,我回头怎么跟她交代?话又说回来,虽然人是保住了,可你那眼睛——”
强忍头疼听到此处,西菱猛然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匆匆几步,一把拉开房门。
院中静了。
“西菱?”楚介从佴释之腕上抽回手,骤然站起身,把她上下一打量,惊喜道,“这个神态……好!可算回来了。”
西菱扶着门,面如寒冰,并不说话。
见此,楚介目光微闪,似乎想到什么,笑容收敛了些,冲佴释之扯扯唇角,生硬调侃道:“她这一世的模样,倒是纯良许多,看来你可省些气力,不必似从前那般严防死守了。”
佴释之仍端坐,垂眸喝一口茶,不置可否。
“你眼睛怎么了?”
楚介后退半步,垂死挣扎,“虽说按理她不应该知道,但是既然她已经知道了……这个情形,我想我还是先回避……”
“你留下。”西菱淡淡道。
“欸……”楚介叹口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搓搓手,应了声,“哎。”
西菱站在门边,看向院中。梨花开得正盛,满树玉白青绿,他坐在树下,脊背挺直,是一道单薄的影。
“你的眼睛,出了什么事?”她又问,慢慢地向她走去。
佴释之不说话,只看着她。
她此世身着黑衣,披散着银霜似的长发,脸庞雪白。
落在他眼中,是一团黑漆漆形状,在斑斓多彩的春光里,醒目得有些突兀。
“菱角,其色黑,实白。”
他心中有所触动,注视着她越来越近。
及至一丈之隔,魂魄呼应,气泽缠绕,以她为中心,如工笔描绘,挂落雕窗,石阶高墙,一一看得清晰,
西菱冷声道:“我的灵力都回来了——你的眼睛呢,佴释之?
“一个魂魄劈开,分作两半。所以你记得前世,而我昏昏然无所知。
“人有五识,眼耳鼻舌身。在我,是不识五色,不知五味,那么,你呢?——佴释之,先前,你说是耳识。真的只有耳识吗?”
院中寂静。
“咳咳,”楚介尴尬道,“恕我打扰:按理来说,他可能听不到。先前我给他梳理着脉络,才能勉强维持一丝灵力运转,现在既然停下,灵力也就没了。”
西菱恍若未闻,仍看着佴释之。
“阿菱。”
佴释之却开口,声音有些低,“别生气。”
“得,”楚介理理袖子,施施然坐回去,“感情您会唇语呢,算我白着急了。”
西菱注视着佴释之的眼睛,“一套五识,分开来,若我有,你便没有——佴释之,你看不清晰、没有嗅觉,你还不知痛,是不是?
“一丈以内,借着你魂魄的气泽,我已能看清了,”他牵起她的手,神态仍很平和,“至于别的,此前,能以灵力假造,以后,可以慢慢养回来。”
西菱瞪他,“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匆匆为我补魂?
“因为你也不确定为我补魂以后,自己还能不能活。
“还因为你害怕夜长梦多,担心正气盟的人不愿见我回来,对吗?”
佴释之温柔一笑:“现在没事了。”
西菱把他的手握紧,“本就不会有事,”她佯装冷硬,“你以为我白白迟来四十八年,什么都没有做吗?”
“哦?”楚介两眼放光,上身前倾,凑过来,兴致勃勃,“如此说,除了那把剑,你还留有其他后手?展开讲讲呗!”
西菱剐他一眼:“你给我下迷药的事,我还没有计较。”
楚介倏地缩了回去。
拿起茶盏,试图挡住自己的脸,“这个嘛,我只是从犯,或许你可以先诛一下首恶。再者,我替你关照宗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所以原谅你了,”西菱道,“但是下不为例。”
楚介嘿嘿地笑,“晓得你心里还是有哥哥的。怎样,如今魂魄补全,记忆都回来了么?”
“想起来一些,”她在桌边落座,“从前有次在烟雨楼碰见,你说是去采购药材,现在想想,那时你就已经被……”
顿了顿,揉揉额角,“被那个谁下套,在偷偷试炼圣丹了吧?”
见她如此,楚介面色微变,“很疼?”
一边扯过她的手腕把脉,一边嘀咕:“我就晓得自剖魂魄不是那么好受的。”凝神半晌,方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没什么大碍,回头我再给你炼几丸药补补。”
说罢,这才顾得上回答西菱的问题:“是啊,那小子也太阴了。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颇具慧眼。”翘起二郎腿,洋洋得意,“除了老子,还有谁能炼出圣丹来——那可是圣丹,逆转生死,夺天地之造化——你二人转世后灵智不损,多亏了那两颗雏丹哩。”
“雏丹?”西菱怔住。
“对啊,还未炼制齐全的圣丹。效力是差一些,好在你的魂魄已至仙人境界,底子强悍,也就没什么妨碍了。”
西菱忖度着楚介的话,“圣丹,不是只有你炼制出来那一颗吗?我不记得……”
这回轮到楚介惊讶了:“你竟不知吗?魂果即是圣丹的主药,本身就有修补受损灵魂的奇效。你和佴释之都吃过,药力不曾消耗完全,沉积在灵体里,剖魂时刚好激发出来——若不是为了亲眼验证魂果的效力,那小子怎会好心为你催熟它?难道他佛性大发、骤生慈悲么,老子可不信。”
听罢,西菱沉默片刻,方缓缓道,“你说的是。”
“不提他了,扫兴。”楚介一摆手,语气已很熟稔,“走眼一次两次多正常。况且,你不是已经拣出最好的了吗?——小佴这人是条汉子,除了早些年待在宗里闷头修炼,势力稍一成气候,立刻就下山找你去了。这份心用得很苦啊,哥哥佩服。”
“如今的合欢旧地,明面上是我罩着。暗里呢,弟子们若是有意,也会去他那边历练历练。道盟和魔域,咱们都有势力,现下你回来了,刚好可以作威作福。”
西菱眉眼微弯:“作威作福?我却没什么兴趣,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已经心满意足了。”
又问楚介,“之前佴释之带我在城中大摇大摆地逛,就是为了放出风声,教那几家仙门知道罢。方才听你与他谈话的意思,他们派了人来示好,对么?”
听见这话,楚介泄了气,懒懒道:“是啊,可没劲儿了。亏我和小佴专门把你带到这儿来,不就是想着此处咱们的人多,又不似合欢旧地皆是老幼病弱、束手束脚,可以大战一场么?他们倒先怂了,嗐。”
佴释之给他添茶:“既已和大自在殿结盟,便不会再对立下去了。此番布置,乃是以防万一。”
“能不流血,就是万幸。”西菱垂眸道,叹口气,“你我此生艰难,焉知不是我前世杀戮太过之故?”
三人一时默然。
楚介讪讪道:“这也未必。你瞧那谁,平日里吃斋念佛,没耽搁他坏得冒水,如今不也好好的吗?”
他既提起,西菱便也随口问道,“你口中这个‘那谁’,却到底是谁?我虽模模糊糊记得此人,竟想不起来他半点面貌姓名。和大自在殿结盟,又是何时的事?”
“额……”楚介支支吾吾。
“阿菱想知道,”提着空壶,佴释之目光悠远,“来日我慢慢讲与你听。”手一抖,“唔,似乎有些头痛。”
西菱立刻紧张起来,“是不是伤势复发?或者补魂劳累太过?我如今丹田满溢,可以为你反哺……”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楚介翻个了白眼,默默自袖中掏出瓶瓶罐罐,一一检查标签后,整齐摆放在石桌上。
恰好西菱转头:“你快给他瞧瞧。”
“哦哟,真是严重得不得了,”楚介皮笑肉不笑,“药就在这里,赶紧喂他服下。可得——好好补补呢。”
最后那句,却不知是对谁说的。
佴释之微微地笑,端庄温文,眉宇间含着恰到好处的病弱,恰如一朵不胜寒风的白梨花。
楚介没眼再看,转身拔脚就走,待出了大门,未几步,又折回来:“别的不说,那旁边的宅子,空着也是空着,总可以给我安排一间吧?”
院中二人却已进了屋子,留下一树梨花,随风簌簌而动,开得张牙舞爪。
回房后,西菱盯着佴释之将药丸服下,把人按在床上,断断续续输送灵力,直至丹田空空方止。
“感觉怎样?”她强忍疲倦,挑了他一缕黑发,缠绕在指尖。
佴释之拥着她,眸光温润,低低地应一声,“已好了许多。”
“骗人,”西菱点点他的下唇,“有楚介大乘期修为辅助,你为我渡魂,尚且花了三日。我只是一练气期,哪能这么快?若捂住你的眼睛,不信你还能知道我说了什么。”
“那阿菱试一试?”他在她耳畔蛊惑。
就会招惹人。西菱磨磨牙,抬手盖严他上半张脸。
“释之?”她试探着开口。
果然一片安静。
早有预料,她心下也不算失望。把手挪开,却对上他含笑的眉眼。
“我在。”他如此说。
她的心狂跳起来。
凑过去,捧着他的脸,急切发问:“你听到了?”欣喜之余,又不敢置信,“怎么会?那嗅觉和触觉呢?”
“是猜到的,阿菱,”佴释之微微摇头,带着一丝歉意,“因为,我想你听唤我的名字。”
西菱骤然鼻酸,捞起他的手,愤愤咬了一口:“惯会哄我。”
对上他缱绻目光,心底又渐生柔情,如同被人喂了梅子,从酸里透出甜来。
她退开些,教佴释之能看清自己的唇语:“那时,你追着我,不见我回头,其实心里很难过吧?”极珍重地看着他,“所以这一世,换我来找你——释之。”
释之释之释之。
重重帘帐之中,她一声一声,低低地唤。
从前,总是他先开口,此后,她会慢慢还回来。
她看着他漆黑眸子中自己的倒影,俄而,听到一声回复。
“我在。”
二人心头块垒尽消,一夜好梦。次日晨起,正于梨花树下用着早饭,楚介慢慢悠悠进了门,伸个懒腰,笑嘻嘻在桌前坐下。
“管饭吧?”
西菱一指厨房,“早知道你会来,已单独盛出了,正温在灶上,自己去端。”
楚介点点头,颇感满意。
虽然如此,依他的脾气,仍免不了要揶揄:“两位既有兴致洗手作羹汤,想是补魂一事有进展?”
西菱放下勺子,抬眼看他:“还差得远呢。我才练气期,不似他已练就元婴,且有得一阵时日消磨。”
楚介这才显出胸有成竹模样,摆摆手,道:“若要你们自己来,按目下的情况,少说也须三年五载。不过既然哥哥在此,此事包在我身上,管保十个月内办妥。”
依他的炼丹造诣,这确非大话,西菱亦承其好意:“那就拜托你了。”
楚介满口答应,喝粥之余,目光却忍不住向佴释之处飘去。
后者察觉,回以一个询问的眼神。
楚介又连忙别开脸,作若无其事状。
西菱恰好撞见这一幕,有些好笑:“你今日怎么对他扭捏起来,莫非,坏了他什么好事?”
“怎会?”楚介跳了起来,“老子这样正直的人!”
西菱反被他一惊,执着筷子,有些茫然。
楚介左看右看,眉间显露出纠结,半晌,下定决心,拣了块精致点心拈在手里,冲佴释之道:“那个,小佴,哥哥有事向你讨教。”说着,已自顾自向外行走。
佴释之从容起身:“阿菱,我去一趟。”
西菱眯了眯眼,觉得有些意思。
待她慢慢悠悠收拾了碗筷,擦着手从小厨出来,便见二人一前一后进门,瞧着已无异样。
楚介甚至还有余力来招她:“我刚听小佴说,你们准备出去?”
“是啊,”西菱含笑点头,“之前在集市上,碰见个有意思的小姑娘,打算再去看看她。你要一起吗?”
闻言,楚介面上闪过一丝期待,又闪过一丝惊恐,犹犹豫豫,最终狠下心来,坚定地摇了头。
“好吧,”西菱定定看他片刻,直到楚介心虚起来,才冲佴释之挥手:“我们走。”
她昏睡那三日,佴释之已置办了马车。如今不必人侍奉,她自己挥着鞭子驱遣,虽有些生疏,也是一番趣味。
二人兴冲冲寻人,未料想却扑了个空。当日相见之处,别说小姑娘,连首饰摊子也没了影。
“她啊,”旁边买糖葫芦的嗑着瓜子,一拍大腿,“她可遇上好运道了,说是带上老母去瞧病,给那高僧一看,嘿!当时就能下地……如今在哪?到城南寺庙帮着和尚们施药去,说是恩德感激不尽,要尽一尽心哩。”
原来如此。
西菱恍然,难怪小姑娘没有到城东求助,原来已经解决了。
她想到此节,心下舒展,伸手自木架上拔下两根糖葫芦,递了块银锭回去:“谢谢你——不必说我们来过。”
小贩喜得搓手:“自然自然,嘿!今日轮到我有好运道了!”
西菱转身上车,把糖葫芦递给佴释之一根,“常听人说此物酸酸甜甜,”咬了口,嚼嚼,“原来是这个味道。”
佴释之随她试过,想了想,说,“这个糖浆熬得老了,略有些发苦,颜色也不够鲜亮。回头我做给你吃,不独山楂,橘子、山药、海棠,凡应时的果子,都可以拿来串上。”
“好啊,”西菱很捧场,“到时候我给你打下手,也学个一两手。”
佴释之温柔应声,将鞭子从她手中取来,免得吃糖葫芦时碍事。自己则驱了车,调转方向,缓缓驶离。
“这是去哪?”
西菱与他并排坐在车前,挨着肩调笑,“才刚出门,总不能这会儿就要回家。我想想……莫非是带我去视察你打下的基业?”
“阿菱想看的话,待会儿就去。在那之前,我们先往城南一趟,”佴释之侧过脸看她,眼神平和,“不亲眼见到,怎么能教你释怀。”
西菱倚在他身上。
“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一路闲聊兼看风景,等西菱断断续续把糖葫芦吃完,已到地方。远远的,便看见座寺庙,门外空地上搭了个法坛,周遭乌泱泱人头攒动。
怪的是,明明这样拥挤,却并不喧闹。
西菱并佴释之远远寻了个地方停好马车,慢悠悠牵着手踱过去。
到人群外围,放眼一望,离法坛少说也有十丈远。其间男女老少,挤挤挨挨坐了一地,粗略估计不下千余。
西菱左右看看,凑到佴释之耳边低语:“不是说施药么,怎么未见摊子?”
说着,已面露促狭,“又或者咱们来早了,得先听和尚讲上几场,才肯舍给东西?——可见这高僧贪图声名,全非口中说的那样超脱嘛。”
佴释之含笑看她一眼。
西菱会意,摊摊手,“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呢,要谦恭么——可我实在对他们没什么好感,你知道的。嗐,咱们还是赶紧找人吧。”
佴释之辨认着她的口型,却有些出神。
他想起今晨。
院门之外,楚介小声开口:“这个事你听了不要太惊讶,我也是刚刚才晓得:就,那个谁,方才已至城中了。”
又道,“你我都明白,这小子绝非闲的没事乱逛,必是冲西菱来的。虽说此人已经没有几天好活,大概率翻不出什么风浪,不过万一碰见,那也够糟心了。咱们是不是使点什么手段,悄悄拦上一拦?”
见他不言,急得抓耳挠腮:“当年那笔烂账,神仙也难算清楚,我都怕西菱再犯糊涂,你竟不在意么?”
那时他是怎么回复的?
是了,那时他淡淡一声,说的是,“有人起心动念,自撞南墙,我为何要拦?”
西菱有多厌恶巴无忌,没人比佴释之更清楚。
无论今日这法坛上坐着的是谁,她想来,他便陪她来了。而她的反应,也并未出乎意外。
佴释之垂首,看向二人交握的十指,唇角一勾。再抬眼时,目光对上不远处穿灰衣的暗卫。
对方冲他打个手势。
他了然,将西菱拉近些,低声道:“阿菱,人已找到。”
遂跟着暗卫指引,转了个方位,行不百十步,便见一古木之下阴凉处,支了个小小茶摊,其间提壶来回走动的,果真是那姑娘。
二人并未上前,远远旁观片刻,见其往来擦桌倒水,却笑着推开客人递过的银钱,已猜出这女孩子因高僧救了她母亲,投桃报李,特意为此处听讲的信众施茶。
“看来她会过得不错,”西菱道,“我们走吧。”
刚转过身,却听身后脚步声声,回头瞧时,是那摊主小跑着追了上来。
“二位!”
她满面含笑,“好巧,你们也来听长老讲经啊!来碗茶吗?”
“不了。”西菱摆摆手。
“路过而已,”她道,“谢谢你的好意。”
又看佴释之,“我们正打算去别处瞧瞧呢,对吧?”
佴释之温声应是。
“好吧,”小姑娘抿抿嘴,旋即低头,从袖中掏出一物递来,“先前二位给的玉牌,侥幸未能用上,今日恰巧碰面,刚好原物奉还。”
西菱一愣,继而一叹,把她的手推回去:“留着吧。你虽不记得,这却是我从前欠了你——欠了你先祖的。来日安顿好母亲,你若想拜入仙门,也算多一条路子。”
说罢,冲她笑笑,牵着佴释之离去。
留下摊主立在原地,低头看看玉牌,若有所思。
待二人走得远些,西菱便拿过佴释之的手,以指尖在他掌心勾画。
“你说,上辈子的事,她还记得吗?”
佴释之想了一想,慢慢回她:“若转世前还记挂,此生便仍旧记得。倘或执念已散,自然也便忘了。”
像羊舍盖与充令孜那样,彼此各有抉择。
西菱听罢,展颜而笑。
“这一次,她选了不同的路呢。”
二人了结此事,驱车自向城东。
总坛设在闹市之内,外表不甚出奇,其内则另有洞天。
西菱与佴释之并肩走入,进门刹那,似有一阵和风自身上拂过。
“这也是外来的空间魔法?”她颇感惊喜,“凡人能用吗?”
“眼下还不行。”佴释之淡淡道。
西菱略有失望。
继而反应过来,歪头看他,笑眼弯弯,“这么说,你已经试过了?”
佴释之应了一声,引她走入某间内室,抬手于虚空轻按。“研究过半年。你知道的,我出身于星机阁。对此便比旁人更留意些。”
随着他动作,阵法一一勾动,眼前墙壁变换,显出幽深长廊。
西菱自顾自思忖:“这么说,必须得有灵力,才能驱使了?”
佴释之牵着她的手走入长廊,缓缓道来:“无论何种形式,只要布阵修符,总是殊途同归。故而,哪怕这东西来自外域,想在九州引动,也须借以此界之力。”
说到紧要处,却特意顿了顿,待西菱想通关窍,目光亮起,他方颔首续道:“不错,虽然现下凡人还不能用,但是那些境界资质差些的弟子,却可以勉强驱使起来了。”
一语总结,“用着比布阵要省些力。”
西菱已很满足,“这也够了。”
她兴致勃勃道,“先前我便在想,像硫硝碳之类的东西,若能加以改良,使其推广,或许那些不具灵根的凡人,也可以干出一番作为呢。”
佴释之应道:“咱们的弟子里,有钻研这个的,做出些能供低阶弟子使用的暗器——唔,法器——我去看过,威力还不错。”
说着,已至长廊之尽,佴释之打开暗门,步入其中,于室内重重叠叠书架其一之上,抽了数张非石非木的片页,递向西菱。
后者接来瞧过,原是他所说暗器的机括图样。
书架对面设有几案,她干脆走去落座,于明珠灯下,细细研读。
这一看便入了迷,到兴头上,更是要来白纸,提笔誊抄涂改。
不知几时,身侧递来一盏热茶。
西菱这才抬头,便见佴释之端过几样小点:“歇会儿再看。”
她笑眯眯搁了笔,接过茶。热气扑在面上,浅啜两口,一路熨烫肺腑,心弦随之松懈,这才察觉几分疲惫。
佴释之紧挨西菱坐下,拈了点心,喂到她唇边:“尝尝。”
后者就着他的指尖叼走,嚼嚼,就着热茶咽下。心满意足之余,又好奇道:“是早上多做的?用了什么器具存着?这样松软新鲜。”
“是才出锅的,”说话的人眸光流转,似有幽怨,“阿菱,你看了两个时辰,我总要找些事做。”
西菱真有些惊讶了,侧过头来瞧他,“你在哪儿起的灶?去外面暂借吗?”
佴释之摇头。
她又猜,“在楼中?”见前者微一颔首,不由眼睛眨眨,调笑道,“糕点茶水,我早吃会儿或是晚吃会儿,并不妨碍什么。但若为此烧着这些文书案卷,那罪过可就大了。”
佴释之莞尔,指了角落处的窄门与她看:“旁边有个小厨,建楼时就已设下的,一应器物俱全。乾坤袋内又有面粉糖料,并不费什么。”
既然未曾兴师动众,西菱也就放下心来,凑过去在他侧脸一啄,高高兴兴,继续吃自己的菱糕、米糕、红豆糕。
佴释之含笑看她,一面留意续茶,一面温声商量:“外面天色不早,楚介还在家中。待会儿把文书带上,我们先回小院?”
西菱自无不可。
匆匆吃得三分饱,正要回头去看那机括图样。佴释之却从旁边托盘上取来一册卷轴,在她面前摊开。
见他郑重其事,西菱心中一动:“这是?”
“正气盟所列诸恶之名录。”
佴释之道,“阿菱,按你从前的构想,这些年来,我陆续将魔域清扫一遍。在榜魔修,阶无高低,凡罪无可赦的,皆已经手诛灭。”
他说得轻描淡写,西菱却知其中烦难。沉默片刻,柔声道:“这些……你都做得很好。”
嗓中干哑,匆匆低头,随手翻到末卷,其上“绿蟾”“幽鼠”之名,赫然在目。
她一时失语。
难怪,烟雨楼素来逐利,却会分出心思,追索这些漏网之鱼。
“真好。”
半晌,她道,“从前因情入魔的人,只要不曾滥杀无辜,他们原该有一条路走。”
西菱慢慢合上那卷轴,握住佴释之的手。
“今日回去,咱们就闭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