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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番外二】下 ...

  •   在西菱的预想中,自己既然上了“贼船”,或早或晚,少不得要挨一顿严刑拷打。
      是以,红绫飞出城外没多久,觑着旁边二人皆不留意,她便将手悄悄摸向袖袋。
      先前她在山坳之中抖落的杂物,皆被囡囡收拣回来,献宝似的送到眼前。那把匕首,如今自然也装在里面。
      可是这种小伎俩,面对元婴期乃至更高阶的修士,真的有用吗?
      想了一会儿,西菱将手抽了出来。
      也就在她重新坐好的刹那,身前,南浦白忽而开口。
      “怎么不继续了?”
      原来她知道!
      心惊之余,西菱反应极快,“继续什么?哦,我本来想削个梨子吃,手伸到袖中才想起来,今日出门匆忙,并没有带——话说回来,付前辈,像这类时令鲜果、药草灵芝,用高阶的乾坤袋是不是可以保存得更长一些呢?”
      “慌什么。”
      南浦白仍不回头。面对着白茫茫浩渺云层,她声音悠悠然,“又不是想要行凶,却被我抓个正着。嗯?”
      哈。
      哈。
      西菱干笑两声:“前辈,您真是风趣幽默。”
      背上却已起了冷汗。高阶修士,果然有骇人的神通。
      少女看不到的地方,南浦白唇角微微上翘:“好新奇啊,头一次有人夸我诙谐。朝云,你觉得呢?”
      西菱汗颜。
      余光瞥到付朝云转过头来,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连向其抛去眼色。
      姐姐,好姐姐——难道你忘了咱们一起打魔修的情谊了么。
      岂料对方也没放过她,“现在你可知道了?”
      ?知道什么。
      付朝云眸中笑意闪过,面上仍是一本正经,“小聪明虽有用,可也不是次次都能管用,如绿蟾那样的,毕竟是少。”
      你你你你你,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坏啊。
      西菱噎住。西菱尴尬。西菱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难得有点面红耳赤。
      幸好,这静得要死的沉默中,夕日渐落。
      在那快速蔓延的霞光照耀之下,这一点羞愤,也就无人知了。

      同样的霞光,于西菱而言是救星,落入另一人眼中,却化作凄艳血痕。
      “山主,前面就是商队所在城池。他们进去以后的落脚之处,也已经有眉目了。”
      佴释之收回目光,看向随从所指之处。
      阿菱,便是在里面吗?
      飞舟落地,驱车入城。佴释之始终很沉默。长街张灯,侍卫挑起窗帘,暖光照进来,衬着他面色白得几乎像雪。
      冷。好冷。
      这种寒意,在收到最新线报的时候,达到极致。
      “探哨收买下商队里一个人,说,那位中午乘车去往烟雨楼,此后便没再见她。同行的修士倒是回来了,脸色却难看得很。”
      随从站在车窗外,不敢看佴释之的神情,只将目光落于他交握的双手:“您别急,兄弟们已经在烟雨楼附近暗中查问了。”
      那双修长的手微微一颤,随从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看错,然而紧跟着,他听到山主轻声开口。
      “不,我亲自去。”

      月上东山时,有人说,阿菱白日里押人进了烟雨楼,没多久就出来,坐马车离开。
      月至中天时,又报,带阿菱离开的两个女修,其中元婴期那个,似乎唤作付朝云。
      月落西川时,探得守卫口信,阿菱出城后,由人载着,乘红绫法器,御空而去了。
      “属下无能,”随从道,“那管事死活不肯透露付朝云的身份。”
      “并非你的过错。”
      佴释之端坐长案之前,“烟雨楼铁律森严,他自然没有胆量坏了规矩。”
      “那这条线,还要追下去吗?”
      佴释之沉默片刻。
      “追。”
      “小心与其周旋,把饵引到别人身上,不要打草惊蛇。”
      侍从应是,低头摆弄传讯玉牌,俄而,面色骤喜。
      “山主,商队传来消息,”他报出一座城池的名字,“您要找的那位,似乎说过,自己是在这里长大的。”
      佴释之骤然抬眼。
      “……哪里?”
      他如此失态,倒惹得随从忐忑,忙不迭回忆起所知情报:“我记得,这里曾是大自在殿的外围据点,但当年佛子仓促圆寂,余下长老难承衣钵,不得不收缩势力,也就把此处废弃了——山主,可是有何不妥?”
      佴释之看着案台上摇曳烛火,双眸微亮,憔悴面容之上,渐渐萌发出新的生气。
      “并无不妥。”
      “我只是,生出一个猜测。”

      半日后。
      佴释之抵达千里外,侍从口中的城池。飞舟落地,他径直向某处赶去。
      那是一座早已荒废的寺庙,墙外石阶碎裂,檐角瓦当脱落。
      佴释之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主动回到这里。
      很久之前,他曾守在此处,久久地等一个人。
      梨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那一世,她不曾来。
      可现在——佴释之望向身前——门竟开着。
      他缓缓走入院中。
      梨树仍在,早春已至,枝上莹白花苞萌发,挤挤挨挨,每一盏都贮满雀跃的喜意。
      佴释之抬手按向胸口。
      咚,咚,咚。
      越跳越快。
      他在此处,感知到熟悉的气泽,和先前山坳中血迹,同出一人。
      阿菱。阿菱。阿菱。
      你降生在此城中,是为了来寻我吗?
      春风微拂,枝条轻轻摆动。
      佴释之若有所觉,留恋地看了一眼梨树,转向左侧寮房。
      虽逾百年,幸而此处布局未改。
      他缓步走进去。
      窗台床板皆已蒙灰,分明许久不曾来人,但从那破洞的麻布帘子、歪斜的朽木桌椅、熏黑的灶台一角,还是能看到经年居住的痕迹。
      佴释之目光扫到床内墙壁,眼睫微颤。
      那是极粗略的一幅刻图。画的是他,黑发齐肩,只一个背影。
      笔触生涩,仿佛出自孩童之手。然而刻痕又颇深,好像有谁自幼年时,便千遍万遍描摹。
      灯前长久望着,盼他照旧入梦。醒来匆匆镌刻,以求望图解渴。
      阿菱。
      佴释之心中低唤。
      她还是来接他了,虽然晚一些。
      没关系。
      既然她来了。
      这曾经的落寞伤心地,从此便春光鲜妍。

      又过半日。
      佴释之缓步出门。
      在他身后,阵法符石逐个亮起,将整座院落囊括进去。须臾时间,原地只剩下荒芜的一片深坑。
      众随从看着,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山主,”终有一人越众而出,将新得的情报上告,“弟兄们查到了,那付朝云,似乎是合欢旧地弟子。”
      佴释之微微颔首,并不意外。
      “走吧。”
      他垂眸一笑,“我已知阿菱会去哪里寻我了。”

      高天之上,西菱倒出辟谷丹,仰脖咽了两粒。
      哎,没滋没味的。
      幸好先前在客栈打了酒。
      她拿起小壶,咂一口,心情好了些。忍不住又去招惹前边的付朝云。
      “付前辈,我的名字到底有什么不妥啊?”
      付朝云没理会,倒是南浦白笑吟吟回过头。
      “急什么?到了地方,该明白的,不用你问,我们也会告诉你。”
      行吧。
      西菱多少有些怵她,悻悻地闭了嘴。
      见少女蔫头蔫脑,南浦白却很有兴致,忍不住就要逗一逗:“先前烟雨楼门前那个女修,护你倒护得紧。”
      西菱果然上当,打了个哈哈,借喝酒掩去紧张,“前辈怎么提起她来……大约是我与她女儿玩得好,所以爱屋及乌吧?”
      虽是在虚与委蛇,说着说着,不免泄露出一丝真情,“唉,就这样未辞而别,囡囡只怕又要哭了。”
      南浦白不知信了与否,付朝云却罕见地接过话头。
      “那孩子也太娇惯了些。我像她这个年纪,每日都要锻体修炼的。”
      喂!
      西菱微微睁大了眼。拜托,囡囡才三岁半啊。
      若在平时听得此言,她必得辩驳一二。然而眼下情势逼人,只有摸着鼻子,含糊应了几声。
      “你不信?”
      南浦白凑过来,“朝云当年是从外面招的,所以锻体晚些。我自己生在宗门,刚满月就被丢进池子里梳理经脉了。”
      西菱这回真有些惊讶了:“合欢旧地这样……”严苛吗?
      “以前就是如此的。”
      南浦白左手托腮,右手拈来白云,在指尖绕啊绕。
      “二十岁下山之前,没有一日不提心吊胆,生怕被人追上。”
      那雾气有如米糍,被她捏扁搓圆。
      西菱瞧得入迷,不留神,便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被追上,会怎么样?”
      南浦白停住动作,看了过来。
      白云荡悠悠落在她虎口处。
      只听“嗤”的一声笑。南浦白右手绽开又合拢,将那朵雾气握碎在掌心中。
      “会被吃掉哦。”
      她阴森森道。
      这人……
      见西菱面色微变,骤然,南浦白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骗你的啦。”
      她抬起手,打个呵欠,顺势在眼尾擦了擦,语气轻松。“左不过被收回先前赐予的灵药法宝,丢去后山历练历练。”
      后山……
      历练?
      南浦白将右拳举至面前,摊开手,吹散残留的云丝,“那都是好早好早以前,合欢宗才有的事情了。”
      “如今我们合欢旧地,并无这样的规矩。”
      她歪头看向西菱,甜蜜蜜唤了一声。
      “菱菱~”
      西菱被她盯得浑身发毛,暗道不好。
      果然,这女人压根懒得遮掩狐狸尾巴,理直气壮发号施令,“既然我都告诉你了一桩事,公平交换,你也该告诉我一桩事嘛。”
      可恶。
      西菱磨了磨牙,又不好反驳,只得闷闷道:“请吧!”
      南浦白弯弯眼睛,故意顿了顿,直到前者忍不住看过来,才笑眯眯开口:“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样说服绿蟾的?”
      欸?
      就问这个?还以为会被试探身份呢。
      轻松之余,西菱看向付朝云——这事她不是知道的么,而且自己答应过绿蟾保密,呃……那老东西也没守约,罢了。
      “她呀?我问过啦,闷嘴葫芦,就是不肯说。”南浦白摊了摊手。
      她都不说,那我……
      粉衫女修温温柔柔:“你会告诉我的,对吧?又或者,你更想谈论些别的……”
      西菱立刻把话咽了回去。
      少女眨了眨眼,笑得诚恳又老实。
      “其实哪里称得上说服呢?”
      “只不过是,机缘之下,我曾得到几盒男风玩器,始终也无甚用处。”
      “恰巧当日天时地利人和,便有心请他赏鉴一番——岂知才刚商议出眉目,他就招了。”
      “呵,男人啊。”
      南浦白侧耳听着,面色渐趋古怪,唇角弧度由小至大,终于,在对上西菱目光后,畅快笑出声来。
      “你啊你啊你啊。”
      南浦白双眸发亮,极为快意,“不愧是你啊——我早劝过朝云,要和你学学的。”
      早?
      我们不是三天前才第一次见面吗?
      西菱的眉头几乎要皱成线团,忍了又忍,欲开口旁敲侧击时,南浦白却一摆手,示意她看向下面。
      透过稀薄云层,隐约可见数不尽的青绿山岭,其中有百余座亭台楼宇,重重叠叠,掩映其间。
      合欢旧地,到了。

      红绫降落在某座平缓山头。
      西菱四下打量片刻,伸出手,抓一把风,感受着指尖温度:“原来南国的春天,也是这么冷啊。”
      说着,慢悠悠走了几步,行至不远处灌丛之下,看看脚边黄叶,又抬头望了眼青绿树枝,若有所思。
      “并不是呢。”
      南浦白摇头,轻笑道:“从前的合欢宗,终年只一个春天。后来大阵改换,这里才又有了四季。”
      女人伸罢懒腰,招呼西菱与付朝云。“走吧,先找个地方歇会儿。回头再带你各处转转。”
      西菱脱口而出:“可是……”
      你费这么大劲儿把我赚来,难道还真是当弟子?
      “怎么,你有异议?”南浦白看过来,挑了挑眉。
      开玩笑,人怎么可能上赶着找死。
      西菱连连摇头。
      三人一路分花拂柳,不多时,便寻进一条青石小径。沿着又走了百十步,南浦白收住脚。
      西菱在后面看得分明,小路前面千真万确是块空地。
      可等南浦白抬起手,于半空之中那么轻轻一按,汹涌灵力霎时荡开,平地骤然刮起数道猛烈的狂风。
      雕梁画栋,亭台楼宇,便在这短短数息之间现身了。
      狂风来得仓促,去得潦草。
      等到西菱扒开糊了一脸的头发,就见南浦白回过头来,面上满满写着得意二字:“我家,怎么样?还不错吧!”
      是是,好极了。
      少女克制住腹诽的冲动,正要恭维,前者却像是已经心满意足,极其慷慨地宣告道:“喜欢就好,以后这儿也是你家了!”
      西菱一愣,下意识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待要推辞时,南浦白已侧过脸,与付朝云商量起她的住处了。
      “我觉得东边这栋小楼就不错,采光好,视野佳,又和你挨着,有事也方便喊人。”
      后者蹙了蹙眉:“那儿好多年没修缮过,只怕一时还住不得,何况我每日晨起练剑,吵闹得很……”
      “有理。”
      前者醒悟过来,摸摸下巴,“要么就先住西边,赶明儿我找器修拿个簿子,叫她选好了喜欢的样式和位置,另起一栋,也不费什么事。”
      见付朝云颔首,又扭头看向西菱。“你说呢?”
      西菱能说什么?
      西菱诚惶诚恐。
      “何必如此大动干戈?若有空余的房间,随便拣一处,我都能住的。”
      南浦白很满足。
      南浦白选择性听取。
      “那你就先跟我住。”其余的话,则被她自然而然过滤,转向付朝云吩咐:“小崽,先到药池泡着,我送完她就来看你。”
      说着,一手拽了西菱,另一手掐起法诀。
      前者只觉眼前乱晃,脚底发滑,再站定时,已置身于某扇雕花木门之前。
      南浦白推门而入,自顾自将桌椅箱笼逐个看遍了,面上不甚称意。
      “也怪我没想到,早两天刚见你的时候,就该发个灵讯过来叫人收拾房子,这会儿便不用着急了。”
      岂敢岂敢。
      多谢多谢。
      西菱疯狂推辞,力求打消女人拆屋扒房的离谱念头。
      也不知南浦白听进多少,但见她在屋内转过一圈,转身仍回门口,抱臂而立——似乎是个说正事的架势。
      哦豁,来了。
      西菱因这过分优厚的待遇,早就觉出十成十的古怪。可自己一穷二白,着实想不出有什么值得旁人算计的,是以无甚顾忌,坦坦荡荡开口。
      “其实前辈果然还是有话要问我吧?”
      南浦白也不拖延。“方才那条红绫,你看着眼熟么?”
      嗯?
      西菱在脑中匆匆搜刮一遍,确然无甚印象,只能老实摇了摇头。
      “不记得么……”南浦白闻得此言,长睫微垂,似乎隐隐有些失落。俄而,眉梢一扬,又像是想通了什么关窍。
      “也罢。不管怎么样,人在这里就好。
      “这几天草行露宿,你修为尚浅,恐怕累得不轻。
      “今夜且先凑合歇了,明日我再带你四下转转。”
      这样说着,犹犹豫豫伸出手来,在西菱发顶拍了拍,有些安抚的意味。
      后者眼睛睁大了些,还没来得及回复。南浦白反而受惊似的,像摸着火炭,倏地一收手,闪身不见了。
      来去匆匆,举动如风。
      西菱十分叹服。

      另她叹服的事,并不只这桩。
      南浦白说到做到。次日一早,便领着人敲开西菱的门,捧出厚厚数沓样式簿子,耳提面命,硬催着后者从楼宇到用具,里里外外,挑了个齐全。
      ——还不算完。
      解决了住处问题,她又操心起其他事来。
      这个妖女——西菱在心中悄悄敬畏——简直有用不完的精力,袖子一挽,扯着西菱,硬是于半日之间,将周遭十数座山头的洞府逐个访遍。
      …………
      “嘿,师妹,今天天气真好啊……是啊是啊,我的人!
      “性子超好,真的超好!
      “什么?借你逗逗?那不行。”
      …………
      “师姐,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峰里添了人的?”
      ——“滚滚滚,赶紧滚!”
      “噫嘻,谁酸了我不说。”
      ——“再不走,我要罚了啊。”
      “真的?全宗通报批评的那种吗?”
      …………
      “快来快来,师侄,见过你新师叔……哎!好,好。这是上品培元丹,拿着拿着!”
      …………
      每每见人,南浦白那猖狂态度,总令西菱汗颜,至羞窘处,只恨不得以袖掩面,拔足遁逃。
      然而前者情致正盛,哪容她扫兴?
      临近的修士,也就这么一一混了个面熟。
      直至白日过半,见西菱眼神幽怨,南浦白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饿吗?”她笑吟吟地回过头来,把个什么物事抛向西菱。
      后者下意识伸手一捞,于半空接了,定睛看时,原来是只圆滚滚的锦囊。拿两指捏捏,却又不解其意:“这是……”
      “喏,你要的乾坤袋。”
      妖女促狭地眨眼——“往后出去,可别说我们合欢旧地把你饿瘦了。”
      西菱这才想起,前日自己忙乱之中,是随口扯了这么个谎话来着。原来这人竟听进去了,可……
      她有些愣怔。
      南浦白却不以为意,伸手在少女肩上拍拍,继而潇洒一笑:“走,带你泡池子去。跑了这么半天,刚好可以解乏。”
      她说得轻轻巧巧,等到了地方,西菱才发觉那所谓的“池子”,到底何等奢侈。
      入目所及,处处是瑶草仙葩。素玉也似的钟乳铺成浅池,其内荡漾着白雾的,是浓郁到极致的灵气——凝聚成液,汇作一泓清波。
      而这样的池子,在此处,单单西菱感应到的,就有三座。只以石壁隔断,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波动。
      “等会儿哈,”南浦白双手结印,勾出繁复阵线,“我调一下禁制。以你现在的修为,得把它改改,才能用呢。”
      西菱低声应了,面色如常,心下却难得生出几分犹疑。
      不多时,随着数声嗡鸣,南浦白两手结印,眸中清光流转,笑叹一声。
      “成了。”
      便回过头来,望向西菱:“别看这池子小,若用得好了,能洗精伐髓呢。不过嘛,你晓得的,世上没有十成十的好事……”
      见她如此,西菱脊背发毛,立时警觉道:“怎么?”
      南浦白顿了顿,“嗯……泡的时候会有一点点痛,一点点。”
      “……真的?”
      “真的!”
      “不信。你立字据。”
      前者干笑两声。“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这样说着,目光却移向旁边的花花草草。半晌,方含糊补充道:“嗐,其实也就刚进去那会儿难受,等体内灵气熬过一轮,剐尽了杂质,日后再修炼时,可就事半功倍了。若能忍得这遭,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听起来倒很不错。”西菱只是笑。
      南浦白见此,细眉微挑,“你不心动?”想了想,又道:“若是实在害怕,我把你打晕了丢进去,也一样的。就是没有你自己内观调息,效果可能差些。”
      西菱笑着摇了摇头:“多谢前辈,只是——”
      “停。”
      南浦白打断她。
      妖女抱臂而立,懒洋洋道:“先别急着谢。你若不能给出个正当理由,姐姐是要揍人的哦——别说什么‘怕痛’的鬼话,若是连你……”
      “连我?”
      西菱忽而开口。
      “‘连我’……什么?”她抬起头来,长睫之下,瞳孔漆黑,“为何我不能怕痛呢?为何……前辈如此笃定,我不会怕痛呢?”
      南浦白失语片刻,匆匆找补:“若真是害怕,倒也不急于一时。那……下午咱们去藏书阁转转?我记得先前看过的功法里面,有几本很适合你的灵根。”
      少女看着她,轻轻一叹:“前辈对我可真好。”
      红衣的妖女愣住,继而,眉目舒展,难得柔声道:“这算什么,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说着,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拍拍对方的肩头。
      西菱却在此时后退,行了一礼,垂首谢罪道:“但这份好,我不能收”。
      南浦白的手冻结在半空。
      “为什么?”
      妖女嗓音艰涩:“我先前……吓到你了?还是说,我强行把你带来合欢旧地,你不开心?”又续道:“有些事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你只需知道,此时于我们而言,这里才最安全。”
      西菱道:“人非草木,前辈的好意,我自然明白。”
      “那你还——”
      少女缓缓抬头,眸中晶亮:“正因为明白,才不敢亵渎这份赤诚。”
      这是什么歪理?
      南浦白太阳穴青筋直跳,揉了揉额角,正要开口,忽而一顿。
      二人目光在半空相接。
      西菱仍笑着,将未尽的话说完:“……倘或真是给我的,哪怕被人指摘,我也厚颜收了。若非如此,我虽贪心,不是自己的东西,却万万不敢冒领。”
      “你……”南浦白艰涩道,“你这是何意。”
      西菱说了半截,并不直答,乃反问道:“您方才说,想带我去藏书阁转转?这样的重地,晚辈未敢擅入。但又急需一类偏门典籍,不知前辈能否帮忙找找?”
      南浦白被她吊住,胸中气噎,“什么典籍,你且说来。”
      少女微微一笑:“记录转世重生的典籍,可有?”
      话未落地,南浦白面色骤变,顷之,泄气道:“朝云不会乱说……你自己觉察的?知道了多少?”
      “只是大约猜出一二。”西菱打量对面之人的神情,声音也放得轻:“我虽不甚机灵,好在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南浦白沉默片刻,幽幽开口:“若说连你这样的心窍,都要归作‘不甚机灵’,我与朝云岂不成了榆木疙瘩?”
      说着,烦闷地叹了声:“怪道凡人总说什么物以类聚……没一个好糊弄的。”
      嗯?
      西菱听得不甚明白,也无心深究。只双手捧着先前南浦白给的乾坤袋,向前奉上:“既然话已说开,我并非您所找的那位,这东西贵重,还请收回去。”
      南浦白回过神,斜睨少女一眼:“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的理。若传开了,我可丢不起这脸。既给了你,就好生收着。”
      见西菱迟疑,哼了声,硬邦邦道:“抛开别的。就当我看你顺眼,乐意收个妹妹,不行么?”
      言已至此,西菱从善如流:“那就谢过姐姐了。”一语既出,旁人不知怎样,自己心尖先抖了三抖,唯觉肉麻。
      南浦白盯着少女,磨了磨牙:“这会儿叫起姐姐了?方才拆我台时,可不见你这么乖觉。”
      西菱何等巧黠,见她略有软化,立刻服软讨饶:“一时驽钝,请您见谅嘛。”
      “哼。”
      红衣妖女倾身而前,伸手在少女发顶狠狠揉了一把,虽已胸中气顺,仍佯作凶狠,问道:“那这池子还泡不泡?”
      ——小心着点回答。
      南浦白眼神危险。
      “泡的泡的。”
      西菱乖觉点头。
      ——这谁敢拒绝啊。
      达成共识。
      南浦白心情转好,抬手一指池中:“行了,进去吧,我为你护法。”
      嗯……
      西菱小心翼翼:“姐姐,好姐姐,我还有一事。”
      嗯?
      南浦白啧了声:“麻烦。”
      她口中虽如此,面色倒不算坏,看向西菱,语气干脆:“说罢。”
      后者眨眨眼:“那藏书阁……姐姐还去吗?”
      “哦,原是为了这个。怎的,又要寻什么‘记录转世重生的典籍’?亦或者——”妖女拖着长腔打趣:“终于回心转意,想瞧瞧我与你说的功法了?”
      “非也,非也。”
      西菱笑嘻嘻抱住南浦白的胳膊,“功法嘛,我信姐姐会为我挑选合适的,再不必问。”
      “滑头。”南浦白一语戳破。
      西菱冲她飞个眼波,佯作赧然:“难道姐姐不喜欢么?”
      听者不置可否。
      说话的人悄悄瞥得对方并无不悦,方从袖中掏出半块玉牌,捧在手心,恳切求教:“重提这个,是想请姐姐帮忙参详参详,藏书阁里可有修补此物的办法?”
      南浦白拈起来看过,仍丢回少女手中。
      “修不了。”
      见西菱愣住,忽而嗤的一笑,“修不了——不必修——因为本来就没有损坏。”
      说着,引灵力凝作小针,刺破西菱指腹,取血珠一粒,滴在玉牌之上,慢条斯理解释:“这东西是用来传讯的,劈作两半,双方分持,你手里的还没认主,自然全无反应。”
      说话间,那玉牌得了气泽滋养,逐渐亮起,轻轻一震,继而闪烁起来。
      “哼,还挺着急。”
      妖女阴阳怪气:“这个什么玉姐,对你倒是很有几分真心。”
      这西菱哪敢回话?打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原是如此,果然神奇——既然无事,倒省得再跑一趟,姐姐,今日倦得厉害,我们不如先回去罢。”
      “倦?”南浦白唇边噙着玩味,“小骗子,跟我作什么假。那藏书阁,你真的不想去?”
      西菱听了,抿嘴一笑,只看着南浦白,却未言语。
      后者伸出手来,拍拍她的头:“这就对了。”
      “你是我领回来的,行事尽管大胆些。一个藏书阁而已,别说是去看看,就算尽日住在里面,也没人敢议论什么。”
      说话间,已领着人原路出去,到空旷处,径自将红绫铺展,回过头,一抬下巴,示意少女上去:“走。”
      西菱虽然万分愿意,只是仍有一丝理智牵系,踌躇着不敢抬步:“真的行么?以前可曾有人这样干过?”
      南浦白径自伸过手来,将她拉了上去:“把心塞回肚子里吧。这里收留过的漂泊之人,何止成千上万。若一一都要提防,烦也把管事烦死了。”
      说话时,二人已冲上高天,白云滚面而来,清风盈满袖袍,呼啸声声过耳,竟衬得妖女嗓音温柔许多。
      “方才那些同门,可有一个探究你的来路?如今不问,以后也不会问。”
      “……”西菱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好歹也是个正经宗门,招人这样随便,真的好吗?
      南浦白便两指掐住她的脸,先捏一捏,复揉了揉,“虽然不问,但若你自己想起,那又是另一说了。”
      她手上动作未停,又似乎想起什么事来,笑得愈发玩味:“倘或想不起……”
      西菱打了个寒噤,果断上前半步,握住妖女的手,“前辈,我忽而想明白了,我这个名字呢,大约并不是灵石的灵。”
      “这么快就想明白了?”南浦白似笑非笑,“别是又编了谎话来骗姐姐吧。”
      “怎么会呢。” 西菱仰面诚恳道:“前辈坦然相待,妹妹也不忍隐瞒。您知道的,我生来无父母,当然也就无名姓。直到某日跟别个打了一架,梦中听得有人唤我,那以后,才算知道自己是谁。”
      少女面上随意的神气渐趋收敛,却不多言,但将那场大病隐去,三言两语,道明来龙去脉。
      “说来其实无趣,我只是于梦中窃得这二字,又窥见一片长满菱花的水泽,仅此而已。”
      南浦白沉吟片刻,慢慢道:“这样……也好。”忽然笑了笑,反问一句,“所以,我该叫你阿菱?”
      西菱的手猛然抖开,面色古怪:“不,不必,直呼全名就好。”
      “那多生分啊。”南浦白瞧她紧张,有意引逗,“还是说,这‘阿菱’二字,因别人叫过,我便叫不得了?呀,真真是——”
      西菱被她戳中心思,难得脸热起来,又无可辩驳,只得攀了南浦白的右臂,赖道:“姐姐欺负我。”
      这就算是讨饶了。
      至此,前者扳回一局,终于满意,也就高抬贵手:“罢了,我才不屑与某人争,就依你的意。私下里,我便唤你全名,若当着人,且以‘菱菱’混过去。”
      西菱听了,自然明白这其中定有玄机。只是眼见不远处云开雾散,数座高楼遥遥在望,心知藏书阁已至,并非探究的时机,便也浑作懵懂了。
      收起红绫,二人自高空跃下,落至楼前。西菱眼尖,瞧得那青玉匾额之下,两扇石门洞开,来往弟子出入自如,不由暗暗吃惊。
      这藏书楼里,难道没有守卫?又或者,也如那灵池一般,设了什么瞧不见的禁制?
      如此想着,看南浦白悠哉哉向前,只好抬步跟上,入得楼中,悄悄拿眼四下打量,却见一排排书架井然而列,卷轴册页堆叠如山,两侧各有过道,其间弟子或释卷独立、比比划划,或捧书沉思、若有所悟,或席地而卧、怡然闭目——竟真是在此睡下了。
      西菱心下吸着凉气走过数十步,刚缓过些神,却听身后“蹭蹭”数声,回头看时,但见那仁兄跳起身来,拊掌哈哈一笑。
      “噫!好!我悟了!”
      喜形于色之余,又连连四向作揖谢罪,末了,潦草掸了掸衣上浮尘,扶一扶歪斜冠帽,三两步冲出楼去。
      西菱茫茫然目送此人远走,恍惚间似见他身后一骑烟尘。
      “怎么?觉得好笑?”
      南浦白摸出个鲜亮的柑橘,捏着慢慢剥开,见指尖染上果渍,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擦在西菱手背。
      后者茫然道:“此处的前辈们,确实……很是率性。” 低头看看手背,迟了半拍,复又抬头,叹口气,取出一张干净帕子,递向南浦白。
      妖女面色不改,坦坦荡荡接过,擦净指尖,将橘团掰开,分了西菱一半:“想笑就笑吧,以后你就知道了,比这更奇怪的人还多着呢。”
      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冷哼一声,幸灾乐祸道:“反正闯不出什么大祸,纵有,也是某人去头疼。谁叫他整日往外跑,活该找不到……”
      剩余的话,消失在橘瓣的清香之后。
      西菱竖着耳朵正听得仔细,见她闭口,也不失落,只亦步亦趋跟在妖女身后,听她指着各处交代。
      “这一层是些基础典籍。像什么《修仙的基本原理》《正气盟大事年表》《御剑速成一百法》《教你快速掌握一门妖兽语》《初级符篆学》《炼丹术入门》《红楼梦》《放开那个和尚让我来》之类,闲时看看,也可长点见识。”
      西菱脚下一绊,幸而反应得快,并未出丑。
      南浦白犹在介绍:“层数越高,典籍就越深奥,到了三楼往上,想要看书,得拿弟子腰牌去借——哦,你那个还没办下来,先用我的。”说着,在袖中掏掏,抛来一物,“接着。”
      西菱双手捞住,口中称谢,又问,“只用腰牌就行吗?我在凡间时,若想寻什么典籍来看,常要淘漉许久,有时终不可得,只能作罢。这里看书,原来无需花钱的吗?”
      南浦白收住脚,回过身,见少女犹疑模样,想了想,只道:“旁的地方,现下还管不到。但只要是在这楼里,你愿什么,就看什么,不会收哪怕一块灵石。”
      西菱沉默片刻,真心实意道:“定下这规矩的宗门执事,她人还怪好哩。”
      南浦白“嗯”一声,难得承认,“是干了件正经事。”耸耸肩,又道:“不过你若借了书,带出去时,还是稍微多上点心,这些典籍刻录起来麻烦得很,倘若丢失或损坏,可是要被罚去做义务劳动的——真那样的话,我也爱莫能助哦。”
      西菱乖觉点头:“自然自然。”低头又看了一眼令牌,珍惜地握紧,忽然道:“我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明明十数天前,还在发愁怎么来此,今日竟就到了。”
      南浦白失笑,曲起指节,在少女额上一弹。
      西菱眼睛睁大,抬头看她,不明就里。
      “现下醒了么?”南浦白扶住西菱肩膀,推着她转了半圈,另一只手指向书阁高处:“瞧,杂学一类的典籍,全都放在顶层角落里,你要找的东西——就在那儿。”
      梦中人的线索,就在那?
      西菱下意识抬脚向前,走出两步,才回过神来,自觉失态,看向南浦白。
      后者双手抱臂,摇了摇头,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姐姐和我一起?”西菱冲她伸手。
      “不去。”南浦白拒得干脆,“我逢看书必头疼,有这功夫,不如找人打两场呢。”顿了顿,又歪着头戏谑:“再者,倘或你瞧见什么东西,想起什么人来,伤情落寞之时,若我在场,岂不大煞风景?”
      如此说罢,潇洒地一扬手:“你且自去,若遇上事,只管报我的名字。晚间来接你。”
      西菱笑着应了,将南浦白送至门口,方转身寻到登楼木梯,脚步轻轻,拾阶而上。
      藏书阁多雕窗,光自花隙草缝入,斜影斑驳,西菱行在其间,但见细尘浮动,粒粒可辨。
      待至顶楼,帘幕纷飞,日光明澈,照到她手中那半团橘子,愈显橙红通透,晶莹可爱。
      西菱微微而笑,倒不急着进去,小心剥了一瓣果肉,送入口中。
      “唔,甜的。”

      “太甜了。”瘦高个皱着眉头,看向一旁的络腮胡,“你们到底下进去多少料?连我都能闻见,那群秃驴又不傻,能药倒他们吗?”
      “压根就没下在茶里,故意调来这个味儿,专门吓唬他们的。”大汉桀桀低笑,“一群孙子,也配喝茶?早不来晚不来,专挑这节骨眼儿挡路,存心给山主找不痛快。兄弟有的是力气和手段,能受这气?瞧着看吧!只要敢来,任他奸滑似鬼,也得喝咱们的洗脚水。”
      “行啊,老六,”瘦高个啧啧称奇,来回踱了两步,忽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机灵劲儿——从哪学的把戏?可别玩砸了啊。”
      “怕个球。”络腮胡一摆手,从胸口掏出本卷了边的小书来,“瞧,刚到手的好货,说什么‘丹堂最新科研成果’‘楚介大师嫡传弟子专著’——我刚知道的,三组那帮儿子们,就是靠它干了票狠的,核算业绩时才压我们一头——哥哥,难道你忘了他们有多嚣张?今年的考评,咱可不能再丢面了啊。”
      瘦高个脸色不大好看,没接茬,只伸手把小书拿起,翻过来瞧了两眼。待得看清时,面皮忽而抽了抽,抬起头诘问道:“这什么玩意?老六,你不会让人给消遣了吧?”
      “名字是古怪,可东西实诚啊。”络腮胡子挠挠头,挤眉弄眼,“放心,探过口风了,我这点小把戏,哪能瞒得过上面。此番让人拦在这里,右长老一肚子的恶气,正愁没处发呢。”
      瘦高个这才点点头,把书捏在手中,翻着看过几页,眼睛越来越亮。他磨了磨牙,小声一句。
      “干了。”
      说着,合上书,忍不住又看了眼封面,眉头又是一皱,遂在络腮胡子肉疼的目光里,三两下把册子撕开,内页“顺”进乾坤袋,封面嘛……
      瘦高个的指尖燃起火苗,焰光跳动,纸张迅速蜷曲焦化,隐隐见得几个墨字,说的是什么“放开”“和尚”。
      再一翻手,将灰烬抛在地上,抬脚踩得粉碎。
      “走吧,”他向络腮胡招呼道,“时辰就快到了。再检查检查,可别出什么‘纰漏’。”

      不管暗地里如何剑拔弩张,真正坐下来时,两方人马把殿堂塞了个满满当当,筵席间却静得几可闻落针之声。
      “我以为,你不会露面。”客座之首,来人放出隔音罩,率先开口。
      “长老颇费苦心,怎么好叫你失望?只是如今见了,却不知有何指教?”
      巴无忌沉默片刻,轻声道:“她如今,是在合欢旧地吧?”
      对面顿了顿。
      “天地重建以来,规则之力迥乎从前,卜筮之道就此衰微。星机阁弟子十有八九改修了其他法门,巴长老却还神验依旧,无怪乎,一人把持大自在殿数十年……只是。”
      佴释之面容沉静如玉:“曾经你想要的,现下尽皆在手。如今却又窥伺我妻行踪,这并不应该。”
      “巴无忌,你还有什么所求呢?”
      巴无忌。
      你还有什么所求呢。
      僧人端坐案前,掩于袖袍下的指尖微微一动。似乎是要如从前那样,捻动手中的念珠。
      可是。
      他端坐案前,一动不动。
      手中空空。
      他心底恍然。那念珠早已遗落。
      在……数十年前。
      “迟了。”
      有人如此说。
      迟了。
      僧人在心底念道。他端坐案前,如一座枯寂的山。
      佴释之饮了口茶,抬起眼,“你的路,大约已经走到头了。今日过来,并不只是叙旧罢?”
      僧人回神,仍是笑:“夺人修为,岂无报应。临了,仍不免俗务绊身。”
      “佴山主,”他宽和的眉眼中透着几分倦怠,“我代表大自在殿,来与你议事。”

      几案上的茶,由温热放至凉透。二人终于商定,各自收回目光。
      巴无忌看向茶盏。琥珀色茶水荡漾冷光,甜香淡淡,似有若无。
      终究,他伸手取过,饮了一口。
      长老面色如常。
      沉默片刻,他放下茶盏,抬起手,解开了隔音罩。
      这边有了动静,两方人马齐齐看过来,不知哪个没绷住弦,窜了一道灵力出去,本就剑拔弩张的场面瞬间失衡,法术、暗器、符篆……五彩斑斓,大殿上乱成了一锅八宝滚粥。
      “山主的部属,真是群英荟萃,”巴无忌看向大殿角落。那里,仙鹤形状的鎏金熏笼淡烟缭绕。
      佴释之坦然认下:“管教不严,请勿怪罪。”
      静了片刻,巴无忌看着他,“这茶,苦的。”
      山主低头饮了一口,不说话。
      长老思索着,慢慢道:“……为那次在魔域的事?”
      “彼时,她视你为挚友,”山主的语气比茶水还要凉,“拿最喜欢的酒来招待——你不肯喝。”
      巴无忌默然。
      “是咽不下吗,长老?”
      “……”
      “这茶中,放了毒花之海的一味药材,只有些致幻效果,”佴释之看着巴无忌,似冷漠也似怜悯,“你觉得苦,为什么呢?”
      言已至此,更无别话。
      山主起身,拱手一礼:“还要赶路,失陪了。”
      长老看着他走下高台,收拢部属,乌泱泱之众鱼贯而出。
      大殿内转瞬间空了大半。
      “尊者,”有僧人来到巴无忌身前,面色懊恼,“我们定力不足,愿意领罚。”
      长老目光沉静:“那边的人,手段一向有些奇异,不怪你们。”左手微抬,掌心现出一只玉瓶:“解药。发下去吧。”
      僧人领命。
      又听他道:“日后总要共事,心中莫生怨怼,这一遭,便算作‘不打不相识’罢。”
      大殿内齐齐应喏。众人各自服药,解毒调息。
      巴无忌仍坐在原处。
      日渐西斜,眼看诸事已毕,他却一动不动,垂首仿佛入定。有大胆的,上前低声请示。
      “尊者,尊者?我们是否回程?”
      眼皮轻颤,巴无忌缓缓抬头。
      “……”
      有短暂的瞬间,小沙弥几乎要以为自己从他眉宇间看到浓重的茫然。
      ——也只有那一瞬间。
      小沙弥眨眨眼,尊者仍是尊者。
      他终于道。
      “回程。”

      “反正天也晚了,要么你就干脆睡在这儿吧。”妖女斜倚着书架,笑吟吟揶揄。
      西菱打个哈欠,“我困了嘛。今天先回,明日再说吧。”合上书页,又拾起旁边几卷典籍,一道抱在怀中,慢吞吞向外步去。
      “走啦。”
      楼层出口有执事弟子,西菱走到跟前,拿出腰牌,等着那人一一登记。
      妖女跟上来,目光在册子上瞥过,觉得有些新鲜:“我瞧你昨日拿的,似乎还不是这些。”
      “已经还了。”西菱又打一个哈欠,待执事弟子把书推回,顺手收入乾坤袋中,含混道:“我只拣紧要的看,就能快些。”
      “真真可怜,” 南浦白冲她笑,意味不明,“此处的野史、偏门,本来远没有这么多。亏得‘哪个’四处搜罗,看完就丢来充库,才积成这个数目。”
      口中如此说着,似乎十分同情,待细品那语气,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简直和映柳一模一样。
      酸溜溜的。
      西菱自然明白她是醋了。当下强打精神,甜言蜜语,使出八成解数,才哄得人稍稍满意。
      “也罢。但那洗髓的事,你可别想再拖了。”
      妖女说一是一,拎着西菱直奔目的地。三下五除二解开阵法,把人推到烟气缭绕的灵池之前,发号施令。
      “跳。”
      南浦白挑眉,“要留心的关窍,先前已经教给你了。今夜我就在旁边守着,且放心大胆地去吧。”
      这样谨慎,可见那痛感不容小觑。
      心下叹口气,西菱看她一眼,谢道:“那就拜托姐姐了。”
      遂褪了外衣走入池中,忍着冰凉,咬牙盘膝坐下。小针似的痛感如期而至,自下至上刺入肌肤,钻进血肉,在经脉之中乱窜。
      捱了约有一刻钟,原有的微薄灵力,已被这混乱气流搅散大半。西菱早疼得眼前发黑。好在这苦楚并不白受,空荡丹田之内,一缕精粹的灵气,终于生发出来。
      最危险的关卡,过去了。
      西菱已达极限,奈何周身痛感仍如惊涛扑面,狠狠拍来。
      ——看来不必劳烦南浦白动手了。
      她想。
      心神一松,利索地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体内空空荡荡。
      西菱心下骤沉,不等探查,却见身侧伸过一只手来,挑起她垂落的长发。
      那指尖圆润白皙,发丝却比指尖还要苍白几分。
      “菱菱。”
      妖女笑吟吟道。“你掉色了。”

      !
      哗啦一声水响,西菱猛然起身。缭绕雾气中,她盯着荡漾的涟漪,眸光闪烁。
      “菱菱?”妖女的声音透过水汽,模模糊糊。
      算了。西菱心想。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事已至此。
      “……如姐姐所见,”她慢慢开口,“我生来,有些残缺。”
      妖女慢慢收起笑意,安静听着。
      “目之所及,不识五色;口中所尝,不知五味。姐姐看我,这模样怪吗?”
      池水之中,少女孤零零站着,雪发,银瞳,通身惨白,如披秋霜。
      还是个孩子呢。
      妖女忽而很想抱抱她。
      她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把人揽进怀里,拍拍单薄的背,“只是有些不同而已,别怕——你能把自己养大,相当厉害了。这么久都一个人,很辛苦吧?”
      怀中紧绷的身体悄悄软化。
      “没事的,姐姐。”西菱犹豫着,轻声说,“我也不知痛。”
      “……”
      “小骗子。”
      南浦白箍着人的手上忍不住就使了点劲儿,轻轻磨牙道,“你不知痛?那酷好烈酒的又是谁?”
      “疼疼疼——”西菱打个激灵,连连告饶,“姐姐,我那么讲,是不想让你担心呀。”
      妖女哼一声,退了半步,扶住西菱双肩,看向她的眼底。
      “真的不想让我担心,就别一个人硬撑,纵然要强,也该有个限度——譬如昨日,倘或你肯透露些内情,我会准备得更周全的。”
      西菱的眼睛微微睁大,就听南浦白道,“体内没有灵力,是不是?”
      她不由点点头。
      妖女便伸手把住她脉门,片刻后,皱眉道:“目前看来,倒还平稳。等半日,若不好转……唔,届时我领你去见一人。”
      谁?
      西菱首先想起这位姐姐整日阴阳怪气的“某个人”。
      南浦白见她怔住,哪里不知道她在猜什么,只一笑,转身往池边走。
      西菱正要跟上,便见妖女摆手:“你别出来,多泡会儿”。
      说着,自己却上了岸,从乾坤袋中掏出张美人榻,置于池边,舒舒服服躺下去。
      西菱一愣。
      南浦白侧着身,以手支头,观察她的神色:“来了也有四天,查出你想知道的事情了吗?”
      后者看着对方,踌躇片刻,摇了摇头:“才刚有些眉目,还需再确认。”
      “好吧,”妖女叹口气,道,“强扭的瓜不甜,我与你透个底。”
      “从哪里说起呢……
      “不如,就从合欢宗是怎么变成合欢旧地开始。
      “这事其实离得不远。我记得很清,是在四十八年前。
      “那时候,朝云还小,乖得要命。我就整天领着她,到处游啊,逛啊。时不时揍一揍跟在她后面的臭男修。
      “我以为,这种日子能天长地久过下去。可是某天上午,我还在睡呢,朝云过来把我摇醒。说,出大事啦,天上有好多人。”
      “我一看,果然是。又收到长老传讯,说有不肖弟子攻上宗门,命各脉修士厉兵待战——傻子才听呢,我当然要领着朝云跑路,可恨的是……”
      她顿住,眉目间有些郁色。
      西菱试探着接道:“没有跑成吗?”
      妖女阴沉沉点头:“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合欢宗在每个弟子都要祭炼的法器之中做了手脚。”
      风月宝鉴。西菱想,她在典籍中见过这个名字。
      “平日对它依赖越深,此时便越受牵制。我素来懒于修炼,倒能勉强挣开,但——”妖女闭了闭眼。
      西菱了然。是付朝云。
      “朝云正在冲击金丹期,风月宝鉴几不离身。因此,她没能走脱。”
      “我简直要发疯。大敌当前,合欢宗强迫这些低阶弟子留下,用脚想也知道是要做什么。大家都不愿意,有的就逃了。可是没人能跑远,一个个都被抓回来……宗主下令,给她们当众用刑。”
      西菱的心莫名一揪。
      “说是……以儆效尤?哈!我那时看着,真恨不得提剑杀入殿去。
      “可我不能,我无能,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结束后,我去见了管事。朝云还那么小,我得给她挣条活路。
      “意料之中,他们同意了,毕竟我修为高些,这买卖并不赔本。但一个只能替回一个,换不了更多,我只护得住朝云。”
      南浦白嗓音干涩,扯过袖子盖在脸上,声音从刺绣精细的衣料之下传来,闷闷的。
      “我把她打晕了,关在洞府。剩下的时间,除了备战,就是探听消息。
      “来人是从合欢宗叛出去的,他们说,她是死了道侣,才冲冠一怒杀上山门——那可是个妖女。
      “顶出挑的妖女,当年也在修真界掀过些风浪的,因此,弟子们都在猜,得是什么样的绝色,教她这么痴迷。”
      说到此处,南浦白叹了口气。
      西菱蹙着眉听得入神,脱口而出:“不……”不为那个。
      语毕,自己也一惊,又生出疑惑。
      南浦白挪走衣袖,面色已平静下来。“任凭他们怎么猜测,大军已然压境,三日一过,便要开战。
      “和预想一样,宗主把我们驱赶到阵前,作廉价的消耗。我那时已经熟知了她的事,虽然也觉得唏嘘,然而念及自身处境,更多的还是怨怼。
      “她道侣死了,是很可怜,然而那又关我们这些普通弟子什么事?
      “横遭一场无妄之灾——我实在不能不恨她——我简直恨不得杀了她。”
      南浦白转头看着西菱,双眸幽幽。
      后者揉了揉额角,沉默片刻,方道:“人之常情。”
      妖女的红唇扯出一个上扬的弧度,又道,“我清楚,凭我这点斤两,莫说杀她,连近身也难。
      “但是,你知道的,人这种东西,到了黄河心还不死呢!我便盘算着,怎么趁乱给她一击,换得功劳,彻底解了我姊妹二人脖上的枷锁……想了足足三天。不过,在看到她真容的那一刹那,我变了主意。
      “我决定求她。
      “求她救一救朝云。”
      西菱微讶。
      南浦白见她诧异,自嘲道:“很好笑吧。我也觉得好笑。以为是素未谋面的仇人,到阵前才知道,原来我是见过她的——那时我十来岁,她也年轻,我为她递口信,她还给过我一袋灵石呢。
      “我拿着它,买了株月下草,去讨好某个修为高于我的男修。你瞧,我和她有的,原来是这样……的前缘。
      “隔着数百年,寥寥见过两面。偏偏这两面,我的处境都那么难堪。多糟糕。
      “可是真奇怪,万军阵前,我认出她,反而安心下来。
      “拨开人群,我走到最前面,主动搭话。老天保佑,她想起了我。自然而然,我与她说起朝云,极言我们的不得已。随之摆开架势,向她攻去。”
      西菱叹了口气。
      南浦白察觉,看向她,目光逐渐转暖,点点头:“是啊,这招低劣极了。
      “借着那点微末情义,做小伏低,只求她片刻心软,手里稍宽,能饶过我去。
      “众目睽睽之下,我是第一个向她动手的人。若最后她输了,用这份苦劳,换取朝云自由,料想应当足够;若最后她赢了……有这一番陈情,我信她不会迁怒朝云。
      “——左右逢源。我打的就是这样的算盘。你能看出,她自然也看得出。
      “但她成全了我。
      “分明就只有那一点点情分,她还是陪我演完了这出戏。与我交手,然后,一剑刺穿我的丹田。
      “真是……”
      南浦白说到此处,渐渐哽住,双肩也微微颤抖。
      西菱忽而很想抱抱她。
      她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涉水慢慢走过去,半身仍在池中,伸手把人揽进怀里,拍拍单薄的背:“不怪你,你只是想活下去。”
      怀中人的颤抖却越来越剧烈,西菱正待接续几句宽慰,却见南浦白慢慢抬起脸来,露出一双水光莹莹的笑眼。
      “真是,心软啊,”她慢条斯理,按住西菱双臂,微微使力,将人推回池中。继而在榻上坐直身子,拢了拢微乱的发丝,一点点装饰回游刃有余的模样,“西菱,别难过,我早就不疼了。
      “即便是那时——我捂住伤口,顺势倒下,被人拖下去,眼睛还努力去望她——也是顾不得觉出疼的。
      “我看着她,拔剑,闯阵,杀上长阶,只在想:她那个样子,可真漂亮啊。
      “到那时,我才肯承认,明明听到了她三日前的宣告,明明也曾想过她正做的事,却还是口口声声恨她——说恨她,其实只是不敢恨自己。
      “我以为我恨她,其实我只是……很羡慕。”
      缭绕雾气之中,南浦白垂眸望着池水,神情有说不出的落寞。
      “她给过我一袋灵石的。如果那时候,我不是拿它讨好男人,而是用在修炼上面,后来的事情,会不会有些不一样呢。”
      西菱哑然。半晌,缓缓道:“依当时情势,即使修到高阶,只身独剑,也未必能撼动一个门派。最终不仍是数家仙门联手,才将合欢宗扫荡了个彻底么……我查过此事相干的史料,却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位主事的女修——她死了,是吗?”
      说到此处,心中若有所悟。
      南浦白森森然回答:“那些人的笔下,能有几句实话?合欢旧地最恨秃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啊?
      西菱茫然摇头。
      南浦白冷哼一声:“以后你就知道了。”
      说着,站起身来,掐诀触发灵池阵法,勾动指尖改了数处,感应片刻,似乎终于满意,才看向西菱。
      “试试,看可有好转?”
      后者依言,凝神调动体内灵力,可惜努力数次,丹田处依旧宁静如一潭池水,只得又睁了眼。
      不必她说,南浦白已然明白。当即面色微变,沉吟许久,咬咬牙,下定某种决心,“也罢。不能为此耽搁了你修炼。”
      一面取出玉牌,发了条灵讯出去,一面仍对西菱吩咐:“不许出来。等着,我叫了朝云陪你。”匆匆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西菱见此,生怕她又费心劳力,忙扬声阻拦:“姐姐!”
      “嗯?”
      南浦白住步回首,“怎么?”
      西菱冲她一笑,“我能来此到处,已然很知足了。实在不必强求。”
      隔着雾气,对面的人静了片刻,眉头渐渐蹙起,猜度道:“你觉得自己天分有限,所以灰了心?”见无回应,走近几步,斟酌着开口,“我们合欢旧地的弟子,大都是五灵根。我虽强些,也只是三灵根,况且年岁空长,却只修到出窍境界,如今寿限渐近,还不知能否闯过这关……你瞧,各人有各人的路。资质差些,没关系的。”
      西菱歪头想了会儿,噗嗤一笑:“姐姐,这样看来,你我二人,一个境界微末,一个急于突破——莫不是冥冥中因缘际会,才叫我们此世遇见,相携走上一程呢?”
      “正是呢,”南浦白舒了口气,温声劝导,“你能这样想,总算不辜负我待你一片心。”
      西菱眨眨眼,忽而反问:“姐姐,我已将近二十岁了,却只粗劣学了些蹩脚术法,潦草筑得个浅薄道基,如今才用功,恐怕晚了吧?”
      南浦白岂不知前者作怪,只是关心则乱,未曾细想,顺口就反驳道:“粗劣?潦草?——仅凭这所谓的蹩脚术法,就敢与亡命的魔修周旋——菱菱,幸而你来得迟了,若再早些,只怕现下的道魔两域,还不够你玩呢。”
      西菱承她鼓吹,半点不脸红,仍笑吟吟点头,作出恍然大悟模样:“我这个做妹妹的,若幡然悔悟,想奋起直追,姐姐尚道‘不晚’。姐姐比我高明何止千百倍,此时用功,自然也不算晚咯?”
      南浦白错愕一瞬,继而明白过来,啼笑皆非之余,不免有些触动。百感交集,欲言又止,终究只化作一句:“是啊,现在也不晚。”
      西菱大计得逞,见好就收:“那么,以后就请姐姐和朝云前辈,多多指教了?”
      闻言,南浦白睨她两眼,仿佛有些嫌弃:“叫什么‘前辈’,说什么‘指教’,你唤一声‘姐姐’,谁还能不教你?”
      说是这样说,唇角却忍不住上翘:“不过呢,你确实该向朝云学学。当年,她可是第一批废掉旧功法、改修成功的合欢宗弟子哩。论勤勉、论悟性,半点不比那些大宗的弟子差……就是总爱往外跑,跟魔修打打杀杀的,拦又拦不住,叫人头疼。”
      西菱正乖巧听着,忽而,目光微闪,越过南浦白肩头,看向她身后。冷不丁地,开口发问。
      “虽然嘴上抱怨,但是,其实,姐姐很为朝云师姐骄傲吧。”
      南浦白身形一僵。
      她身后,白雾中,高挑纤细的影子逐渐清晰。
      付朝云慢慢走到南浦白身侧,扶起她的手臂,低头轻声道:“不必说,我心中早知——姐姐,这里有我照看,你去吧。”
      此话一出,南浦白神情慢慢松弛下来,拍了拍前者的手,交代道:“若有情况,记得叫人。”又朝着西菱挑眉:“哪儿不舒服,就和朝云说,别硬撑。”
      西菱自然称是,有感于她多细致周全,胸中一阵热流涌动,望着她的背影,忽而扬声唤道:“姐姐!来日修道有成,想做些什么呢?”
      南浦白潇洒地摆摆手:“做什么?——遨游四海?光耀宗门?破空飞仙?——哈。”
      “真有那一天,我想谢她两次相助,还想……与她说个抱歉。”
      随着她走远,尾音渐低,散入雾里。

      西菱在灵池之中又泡半日,虽不见什么好转,幸而也未生变故。
      南浦白出去一趟,回来时,只说所寻之人出门游历,归期未定,眼下唯有静等。
      她面上带着郁色,倒比西菱显得更加在意,还是二女先后劝解,才渐渐止住。
      事已至此,急也无用。
      转过天,西菱照旧去了藏经阁。
      得益于先前与南浦白一番谈话,她已隐约猜出自己与其口中那名女修大约有些渊源。由此按图索骥,还真从书柜角落某本典籍中,翻出些有意思的东西。
      依此书记载,当年那场大战,乃是由大自在殿牵头,星机阁、药王谷等一干仙宗鼎助,齐力攻破了合欢宗山门,擒下祸首,肃清党羽。其中确有一女子前锋冲陷、首入敌营,奈何寻其名姓、下落,却是语焉不详,更别提出身生平。
      奇也怪也。
      一来,青史昭昭,既已刻录此人功绩,反又为何掩去其形容。
      二来,大自在殿协调各方,也算居功至伟,怎么南浦白却说“合欢旧地最恨秃驴”。
      强忍疑惑,再往后瞧,则是写某位大能见合欢宗覆灭之后,诸弟子惊惶流散,无有归所,遂于旧址之上,仍然立起山门,唤作“合欢旧地”。这就与西菱先前所获知的一般无二了。
      她按住书卷,良久,仍是想不明白。
      苦思无果,难得生出些烦闷。叹口气,扭头看向身侧红衣女修,轻声商量道:“朝云师姐,我想四下走走,可否劳烦你带我出去?”
      付朝云本在闭目调息,闻言看向西菱,眉头不自觉蹙了几分。
      后者一愣,又忙说:“若有不便,就算了。”
      付朝云想了片刻,道:“无妨。”站起身,率先向外行去。
      西菱连忙跟上。
      径直出了藏书阁大门,付朝云细问西菱想去何处,后者本来不过图个松快,又是初来乍到,一声“随意”正要出口,心中忽而微动,改问:“咱们门中教授小弟子的地方是在何处?能去看看吗?”
      “教习理论是在训堂,传授实战是在演场,”付朝云看了天色,“过了午时,训堂已经散课,演场应当还有人在。”
      说罢祭出法器,载了二人,飞离藏书阁所在孤峰,御空直上。
      西菱立在南浦白身后,身周是已然熟悉的云雾,脚下是更加熟悉的红绫——不知南浦白何时将之还给了付朝云。
      看着此物,想起南浦白对于“自己不认识它”一事的在意,西菱微微出神。
      凭借南浦白从付朝云处要走红绫时理所当然的态度,以及其操控起红绫如臂指使的熟稔,西菱已能猜出,这红绫大概从前被南浦白用过,也在彼时,南浦白与那女修结下一些渊源,后来女修身死,南浦白将红绫传给了付朝云。
      这渊源,想必就是六十八年前覆灭合欢宗的大战。若非如此生死关头,不足以令南浦白执念深种。
      可是,西菱确实对这红绫毫无印象。
      仅凭梦中得来的名字,怎么就能确定自己真是那名女修?天下重名的人,本来也多。况且一个惊才绝艳,一个资质粗劣,不啻于天壤之别。
      然而若真不是,却何以梦中时见合欢宗的山门?
      倘或自己不是她,自己该是谁?
      连自己是谁,尚且不能明白,那梦中的人,又该往何处去寻呢?
      西菱正怅怅然若有所失,待瞥见身下无边云海,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此间际遇,已是往日梦都不敢梦的好事,何必操之过急?
      她暗笑自己贪心,轻轻叹了口气。
      动静细微,却没躲过付朝云的耳朵。后者侧过头:“怎么?”
      西菱忙说无碍。
      付朝云仍看着她,似乎在辨别这话的真假,良久,方道,“合欢旧地的小弟子,多是由外出游历的门人带回,交给训堂□□导。过个四五年,待打好了基础,或是外出游历,或是拜师深造,可以自主去留。你比起她们,的确年岁大了些,来日我和师姐轮流为你补课,很快就能赶上去,不必为此烦恼。”
      西菱却未料及她已想到此节,错愕之余,一个谢字在腹中滚了百遍,终究又咽回去。
      正无言之中,脚下红绫去势渐缓,远处云雾之中,渐渐显出一道庞大轮廓。
      “这就是合欢旧地的主峰,最上面的大殿才新建没几年,你要去的演场在山脚,喏,那儿就是。”付朝云指向一处。
      西菱闻言望去,隔着逐渐稀薄的雾气,瞧见一面静池之侧,大片大片平缓的草地。其上或散或聚,星星点点,胡乱长着许多斑斓野花,簌簌而动。
      “真是好景致,谁种下这些?”忙不迭的,西菱开口道,“风雅,太风雅了。”
      付朝云奇怪地看了西菱一眼。
      后者不曾察觉,仍强自搜肠刮肚:“似这般散漫自由,一派天然趣味……”
      离得愈近,山风愈发猛烈,那野花更是满地疯跑。
      西菱用手拨开糊在面上的头发,努力挤出一句赞叹:“落英缤纷,随风漫卷,何等清新闲适……”
      话犹未止,红绫缩地成寸,跃过数百丈,骤然撞向草地。
      泥土飞溅,草叶碎片扬起又落下,西菱踉跄几步,还未站稳,忽听叽叽喳喳,一圈什么东西从四下围了过来。
      “老师!”
      “姐姐!”
      “付师姐!”
      西菱寒毛乍起,忽而生出某股熟悉的恐惧。她抬头慢慢环顾一圈,看清了那些穿着各色衣衫、潮水般涌来的小弟子,转向付朝云,张了张口:“所以,这些全都是?”
      付朝云面色难得有些苍白,“往日并没有这么多,不知今天怎么都在……”说着取出传讯玉牌,匆匆翻看。
      见状,西菱也知出了变故。正要询问,付朝云手中灵讯一闪。她垂首读过,神情便由紧张逐渐缓和。不知从中瞧见什么,忽而抬头,看了西菱两眼。
      后者不明所以:“出了什么事?”
      付朝云目光有些古怪,斟酌着慢慢道:“师姐与人争执,嗯……失手将其打伤。我得走了……对,去赔礼。”
      说罢,下定决心,向西菱交代:“你就在此处等候,事后我们再见。”
      等等。
      西菱思如电转:“师姐可有受伤?人此刻在哪里?我同你一起去。”
      “不必!”付朝云立刻否了。
      见西菱面露迷惑,自知有失,方含含糊糊道:“师姐没受伤……她先动的手。一时怒气冲头,未想对方不曾回手,才伤了人,并非有意……她如今正后悔,说无颜见人。你若在场,只怕要更加下不来台了。”
      听她一番描补,西菱半信半疑。然而言既至此,也不好再坚持,只得顺意道:“那你且去,我就在此处,不会乱走。”
      付朝云胡乱应了,四下看过几眼,从翘首张望的弟子堆中点出两人,板着脸吩咐道:“这是新来的师姐,你二人陪她在此处逛逛,不许没大没小。”
      那两个弟子不过十二三岁,闻言对视一眼,嘻嘻哈哈应下:“自然自然,师姐,我们你还不放心吗?”
      付朝云不置可否,自袖中摸了一袋灵石,丢过去:“拿着。”看对方高高兴兴接下,又道,“前些天教的术法好好炼,后日我可要考教的。”
      周遭顿时一片哀嚎。
      见此,付朝云面色虽未动,眼中却露出些微笑意,与西菱道一声“走了”,匆匆驱使红绫离开。
      西菱目送其远去,勉强收起忧心,待转过头,却正对上一片灼灼目光。
      !
      但见三四十名年龄各异的女童,挤挤挨挨围成几圈,皆眨着眼睛,盯住西菱打量。因她望来,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忽而哄笑作一团。
      “怎么?”西菱也笑了,摸摸自己的鬓边,猛然做一个鬼脸,“莫非姐姐脸上有花吗?”
      临近几个女童红着脸跑开。另有大胆的,脆生生开口:“姐姐的眼睛和头发都是银色,好漂亮。”
      这个么。
      西菱弯下腰,摸摸女童发顶,“是天生的呢。”
      她生来雪发银瞳,幼时很为此吃了一番苦头。幸而后来服下丹药,得以暂时遮掩。只是未料浸过一遍灵池,非但灵力全无,还把染的颜色给泡没了。好在自入合欢旧地,所见容貌奇异者不在少数,料想她这模样并不扎眼,也就未曾再改。
      谁知竟意外的讨了小孩子欢心呢。
      那女童见西菱言行随和,也不怕生,扯了她的袖子,仰着头邀请:“姐姐来看我们比试么?我耍得可好了!”
      西菱侧过头,询问那两个稍大些的弟子:“可以吗?”
      “当然,”其中左边那个圆圆脸回道,“您是付老师带来的,我们还盼着您指教一二。”
      女童欢呼一声,招朋引伴跑在前面。
      “这可不敢当,”西菱一面跟随,一面笑向二人道,“我虽痴长几岁,但在修行方面,还要认你们作老师呢。”
      两个弟子面露惊奇,却也不曾细问。
      众人走了不远,行至平坦处便停下。女童解下腰间乾坤袋,扯开束口,“哗啦啦”倒出一地斧钺刀叉。
      “谁来谁来?”她兴冲冲拣了一对铜锤在手,两柄相击,锵锵振声,“我刚学的好锤法。”
      便有另一女童执起银枪,喝了声“我来”,气昂昂冲上前去。
      西菱也算混迹江湖多年,以她目力看来,两个孩子所选武器,出招时寒光凛凛,挥动处呼啸生风,都是用料扎实的真家伙。这样小的年纪,已将其轻松驾驭,如此巨力,也只有放在修真界,才能等闲视之了。
      瞧两个孩子一来一回,打得有模有样,远处更大的弟子们斗法切磋,如火如荼,她便知这合欢旧地,正是蓬勃向上,如日方升。心中对那再造门庭的大能,难免生出许多敬佩。
      这样想着,她立在众人之中,热热闹闹看完一场场比斗,认认真真给出一声声喝彩。
      日渐西斜。
      弟子们打得尽兴,渐渐罢手。又到底年幼,不知那个一提议,吵嚷着要趁今日云淡风高,放起纸鸢来。
      说干就干,有的从乾坤袋中掏出已有的纸鸢,花花绿绿;有的削竹糊纸,预备现做。各自寻了伙伴凑堆,也算热热闹闹。
      西菱含笑看着,心中仍惦记中午之事,因问那圆圆脸少女道:“我先前听付师姐说,平时此处的人并没有这么多。怎么今日却聚集起来?”
      少女满面喜色:“师姐原来还未听说么?午时刚有消息,道是门中要增开一场小测,凡修为进益者皆有奖赏,是以大伙都很上心呢。”
      西菱沉思片刻,又问,“却不知为何‘增开’?从前可有先例?”
      少女蹙眉想了想,“这我就不知道了。至于先例……”她与同伴对视一眼,两人皆摇摇头,“我来此也有六七年,还从未碰上过,心里也觉得很稀奇呢。”
      西菱慢慢道,“如此说来,确是桩奇事……不过,也是桩喜事。”定了定神,方又笑着请求:“我初来乍到,对这些不甚清楚,可否劳你讲解一番呢?”
      “谈何劳烦,”少女连忙摆手,又道,“只是此处并非叙话之所,”四下望望,抬手指向一处,“那池边有个水榭,不妨过去细说?”
      西菱自然应好。
      三人行至彼处,一一寻得石凳坐下。圆圆脸理了理思绪,慢慢讲开。
      原来这合欢旧地门内,按理是一年两场小测,三年一场大比。诸弟子皆要参加,依照修为高低,各设擂台,抽签捉对,两两比试。
      斗法不唯以胜负定论,届时有考官从旁观战,依双方临场表现,各自赋分。每人抽签三次,也比试三次,取其均值,经由审核,报于执事。
      而后分阶画层,甲乙丙丁,凡在前三等者,各有奖掖;若较之上次小测,能有进等者,则赏赐增半;每一等名列前茅者,益获殊遇。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说到最后,圆圆脸双眼晶亮,“上次小测是在两个月前,我从乙等进到甲等,除固定的灵石外,还得了一瓶益气养神的丹药呢。”
      西菱恍然,“听起真不错,难怪你们这样积极。”
      圆圆脸嘿嘿一笑。想了想,补充道:“不过,就算没有丹药,大家也会全力以赴吧——叫老师们知道我们没有偷懒,那也是很好的。”
      西菱心下如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撞,看着圆圆脸,有些惊奇。不待开口,忽听远处有人一路高呼着跑来。
      “姐姐姐姐姐姐!”
      转眼到了近前,原来是方才那女童,手中举着一摞未完工的纸鸢,小脸皱成一团:“姐姐,我弄不好,你能帮帮我吗?”
      这是小事。
      西菱接过来,见框架没什么差错,只是关节松散。便该粘的粘,该紧的紧,逐个收拾齐整,只差花样未画。
      女童旁观全程,小脸写满敬仰,又拖着甜蜜蜜的长腔,央西菱帮忙描绘。
      后者迟疑片刻,接过笔来,问明女童想要的图案,在废纸上试好,慢慢地勾完轮廓。
      “来,”她搁下笔,招呼女童到身边,“只剩上色了,拿去和姐妹们一起涂吧。”
      女童眼睛眨眨,似乎有些犹豫。
      西菱哄道:“和喜欢的人商量着涂,才更合自己心意啊。”
      “那姐姐陪我过去,我们商量,姐姐画!”
      “乖,”西菱摸摸对方发顶,“姐姐要等人呢。”
      “好吧。”女童怏怏应声,正要离去,目光扫过圆圆脸,灵机一动,“师姐,你们陪我去吧。”
      圆圆脸一愣:“这,不……”
      “走嘛走嘛。”七八个小弟子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拥而上,拉扯着圆圆脸两个向外走去。
      圆圆脸看向西菱,有些动摇。
      “去吧,”西菱从善如流,“拘着你们陪我待这半晌,总该松快松快了。放心,我就在此处,不会乱走。”
      她笑吟吟目送小弟子们跑开。见离得远了,方垂下眼,轻轻一叹。
      众人走时忙乱,遗了只半成的纸鸢,不知是哪个带来。西菱依旧补好,执在手中,望着不远处的池面,微微出神。
      正是早春,波光明净,池边水草刚刚冒芽,其间涟漪荡开,似有清脆啼鸣。
      她隐约觉得这里有些熟悉。细想时,又无处捕捉。
      看了许久,收回目光,在素面的纸鸢之上,轻轻落笔。
      信手画来,待回过神时,纸上疏密错落,仍是午夜梦回,最熟悉的景色。
      “是梨花吗?”
      背后,有人轻轻问道。
      西菱顿住,半晌,应了一声。
      “嗯。
      “虽然不知道是谁。
      “总觉得要送他花呢。”
      他慢慢走来。
      西菱起身回首,目光所及处,以那人为中心,如水墨晕染,朱檐碧瓦、春草天光,一一有了颜色。
      她心头猛然一颤,似有千万句话,涌到喉头,却又哽住。
      像在劝服自己,她紧盯着他的双眸,终究,只低声道:“我知道这不是梦。”
      来人伸出手,擦掉她腮边的泪水,温声回复。
      “别怕,这不是梦。”
      他道,“阿菱,你找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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