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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番外二:铸刀 ...

  •   人间三月,草长莺飞。

      汴京附近的渡头,一身粗布短打的汉子恭恭敬敬地请一位中年文士模样的人下了船。
      这时正是午后时分,又处在这样一个水路交汇的地方,是以周围行人如云,没什么人去在意他们。偶尔有路过的人瞥来一眼,也很快收回目光,大约是将两人当作贵人家里的远客和仆佣。

      文士站住脚,神情平平地往四围扫过一眼,又平平地收回目光。

      “君先生,请。”

      汉子引着他坐上早已等在一旁的马车。车辕上,车夫一抖缰绳,两匹马慢慢迈动了步子,马车平稳地沿着官道向汴京城驶去。

      ***

      “稳当些,先把这个搬进去——哎,小心着脚下!后面,后面跟上!”

      金风细雨楼的冰窖附近,杨大军师正指挥着楼中弟子忙碌。一阵风过,带起一片浮土飞扬。

      “狗头军师!”
      背后突然冒出的声音让杨无邪下意识往前一倾,险些一头栽进面前的大锅里去。

      “唉!”他回身看去,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温大姑娘、温大小姐——你小点儿声成吗?好悬没给我吓死。”

      温柔才不信他。
      她得意洋洋地从后面绕出来,背着手去看那口锅,再转头看看周围忙来忙去的楼中弟子,好奇道:“这是在做什么?”

      杨无邪不答,反问她:“你来这边儿干嘛?”

      “我找师兄啊!”温柔理直气壮。

      “公子一大早就和傅浔出去了,你找不着的。要是有什么急事,你可以先和我说。”

      “嗯……倒也不急……”温柔难得忸怩——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她很快大方道,“就是我准备和小石头一起回洛阳一趟,走之前想和师兄打个招呼。”

      杨无邪嘿嘿一笑。“去见洛阳王啊?”

      温柔觉得他的笑容有点奇怪,但还是点了头,“啊,嗯。”

      杨无邪继续笑,“那这一路上,你可别忘了让你家小石头再好好练练轻功。”

      温柔很迷惑:“诶?为什么?”

      杨无邪一本正经地说:“到时候,万一洛阳王拿笤帚扫他,拿棍子揍他,也好跑得快一些。”

      温柔哼道:“瞎说,我爹才不会呢。”

      “唔,这可难说呀。”杨无邪煞有介事,摇头晃脑,“自家女儿出去溜了一圈,就被一个臭小子拐跑,换做是我,一定会忍不住给他来上几下的。”

      温柔清了清嗓子。
      她忽然觉得今天的太阳有点太热,风也吹得太暖。
      好在这时有几个人抬着木头架子从旁边走过去,她马上岔开话题:
      “狗头军师,你还没和我说呢,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杨无邪还在笑,但他见好就收,不再继续说王小石。
      “哦,你说这个——”他看了看温柔指着的木架,“我们准备做酸菜。”

      温柔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问:“……你说什么?”

      她刚才是不是听到了“酸菜”?

      杨无邪说:“你看,之前增建的冰窖现在没用了,填平很麻烦,就此弃置又太可惜,所以不如重新利用一下,用它做些酸菜。”

      “那这口锅——”

      “用来熬酸汤。”

      “那些架子——”

      “用来放菘菜。”

      温柔:“……”
      她直愣愣地看着一群人在冰窖附近上上下下来来去去,心中之混乱一时无法用语言形容——

      金风细雨楼和酸菜!
      这两个词竟能放在一起——这两个词怎么能放在一起?!

      天哪,她又想:这要她以后怎么吃金——呸!这要她以后怎么吃酸菜?

      “温柔?”
      将她从这种呆滞状态中唤醒的,是从不远处传来的熟悉声音。她转头一看,果然是苏师哥和傅先生。

      “师兄!傅先生!”
      虽说是为道别而来,可此情此景之下,温柔哪里还想得起道别这回事,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酸菜。

      她几步跑过去,“师兄,楼里真的要翻修冰窖吗?”

      苏梦枕点头。
      “左右闲置无用,也省了重新破土动工的功夫。”

      “可是,”温柔迟疑道,“可是,在这里……嗯……酸菜的味道不会跑出来吗?”

      这让来往的江湖人怎么想?
      温柔情真意切地忧虑了。

      傅浔很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酸菜?”

      一瞬间福至心灵,温柔猛然醒悟上当。
      身后爆发出一阵笑声,她扭头一看,杨无邪已经几乎要笑倒。

      “哈哈哈!”他一手扶着锅沿,笑得直不起腰,“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你这么好骗哈哈哈!”

      “好你个狗头军师!”温柔恼羞成怒、怒而抄刀,然而杨大军师见机不妙,早已灵活地逃之夭夭。

      “军师跑得可真快。”这是对杨大军师的跑路水平还不甚了解的傅先生。

      “我赌她追不上。”这是对自家师妹的追踪水平了如指掌的苏师兄。

      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微笑着目送了这场鸡飞狗跳的追逃闹剧,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远远地,几个楼中弟子推着一车木柴朝这边来。而身后,近乎一刻不停,冰窖里又传出“叮咣叮咣”敲砸的声音。

      “我想,温柔大概是来辞行的。等她和王小石回来——”

      “我们就启程去北方。”

      “总要先等君先生把你的刀铸好。”

      “那么……”

      剩下的话淹没在了将冰窖翻修的一片嘈杂里,冬日和煦的阳光下,两人并肩往红楼的方向而去。

      ***

      追杀军师未果,温柔到底还是想起了辞行的事。江湖儿女没有那么多啰嗦的规矩,她来道过别,当天就与王小石离开了汴京赶赴洛阳。

      他们走后第四天,地窖的翻修终于完成了。

      层层堆叠的巨大冰块、足以将人从里到外冻住的寒意都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几乎具现化的酷热——冶铁炉中透出的火光在方室中映出跳动着的灼烈的红,空气在看不见的地方扭曲起来,逼人的热度像是要燎着人的头发和眉毛。
      然而此刻方室中的两个人要么功力深厚不惧寒暑,要么早已习惯这种灼烫,因此俱都面色如常。

      丁零当啷。傅浔把那一堆碎片倒在桌上,便无所事事地站在了一旁,饶有兴趣地看向方室中央造型奇怪的冶炼炉。
      说到底,他并不在乎折影刀能不能修复,单纯只是不忍拒绝爱人的一番好意。

      “是把好刀。”反倒是远道而来的中年铸刀师珍而重之地抚过那堆碎片,叹道,“可惜了。若不是上面刻了字,它原不该这么脆。”

      傅浔收回停留在冶炼炉上的目光,微感意外,“君先生能看见上面的字?”

      “不能。但我能感觉到——刀的残缺。”中年人说。

      这本是一句很离谱的话。既然看不见,又如何知道它“残缺”?
      但这样一句离谱的话,被眼前这个人说出来,又并不离谱了。

      因为他是君荆。

      君荆是谁?
      君荆是君迁子的后人。

      君迁子又是谁?
      君迁子,便是当初铸造了红袖刀的那位绝世刀匠。

      曾经的金刀殷氏已经衰败没落了,但世上总还有铸刀师的传承。他们视刀为生命,面对生命的时候,原也不必非要用眼睛去看的。

      傅浔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折影刀上的刻字,便是曾被人觊觎、抢夺,引发一次又一次腥风血雨的无相心经。

      何为“无相”?
      破妄弃执,天质自然,生命最本真的姿态方为无相,如愚者之心,再如稚子之曈。然而无相者可见却不可悟,待到领悟心境已成,人心也早已被外相所迷。
      这与意志是否坚定无关。人只要成长,就必会有得失:要有领悟的能力,就必要消磨自我与童稚。
      拿他自己来说,就算在诸般机缘巧合之下练成无相心经,而今也早就看不见刀上的刻字了。

      君荆也没有深入这个话题。他对刀上刻的究竟是什么并无半分好奇,继续道:“寻常材料补不了这把刀。好在还有这个。”
      说罢,他转身从行囊中取出一方木盒,认真仔细地将盖子打开。

      傅浔便往盒里一瞧。不曾想,只这一瞧,视线便被盒中的物事粘住了。

      木盒里铺着深色的绢帛。
      深色绢帛之上,只放着一圈金色的丝弦。
      无论颜色还是质地,都与木梳中的金弦如此相似、一般无二——

      “这是先祖受赠所得,他本欲以此铸绿沈、红袖,奈何此弦过短,只得放弃。不想今日正可一用。”

      傅浔忽然一笑。

      薛芍棠留给他两句遗言,一是让他将她的尸体送回圣城,二是让他将弑神弦带在身边。
      前者在他从天坑脱困时已有几分眉目;后者却一直令他不解其意——直到今天。

      来来去去,兜兜转转,有些东西已经消失了,却又好似并没有消失过。

      “君先生。”
      他从袖中取出了那把几乎从未离身的绿檀木梳。
      “若此弦足够长,先生能否重铸红袖?”

      ……
      重铸一事,君荆毫无异色地应下。他不会拒绝让一把刀变得更好的机会。
      与之相比,反而是让苏梦枕同意融掉弑神弦用以重铸更困难些:在他看来,这是薛姑娘留给弟弟的遗物,并非可以随意处置的金石玄铁。

      “但我想,遗物有这把梳子就够了。倘若这根金弦能够物尽其用,她会更高兴。”

      “你现在似乎已不再避忌谈起过去了。”

      “……好像还真是。或许就像你说的,人总该学着面对。”

      他不会忘记过去,但已决定继续往前走了。
      如果死后魂灵有知,你也应当可以放心了吧。姐姐。

      ***

      时间一晃旬月。

      地窖中丁丁当当的敲击声终于停住。冶炉发出一声凶猛的咆哮,方室中红光陡然大盛。

      “真是好刀啊!”
      赤芒吞吐收敛,铸刀师将手中长锤随手弃掷于地,长啸复长笑,“余心愿已足,是时候归去了!”

      待巡逻弟子闻声赶来,铸刀师早已飘然离去。方室中,只余两把早已名闻天下的刀,静静躺在几案之上。

      ……
      半山亭。

      山风吹过刀锋。

      绯红琉璃,金芒暗藏。正是玉蟾初上挽流霞,红烛金灯映高花。

      冷肃夜空,朦胧星雨。一如数峰无言照月影,万里西风度玉门。

      “确实是好刀。”

      “再无第二人能铸这样的刀。”

      傅浔很是认同:“这江湖上有极坏的事,却也有极可爱的人。”
      就如君荆对铸刀的“诚”——人之立身,岂非正是一个“诚”字?诚于人、诚于己,诚于所求之道。

      苏梦枕收刀,方要点头,却又想起什么,笑道:“有极可爱的人,却也有极健忘的人。”

      傅浔察觉到他视线的落点,迟疑发问:“……我吗?”

      苏梦枕反问:“难道你没有忘记过什么事?”

      “比如?”

      “比如那一个月。”

      微风拂过花枝,一片花瓣晃晃悠悠飘落在石桌上。
      傅浔恍然,“之前还说要讲给你听的,后来事情繁杂,竟就忘记了——现在要听吗?”

      “有何不可?看这天气晴朗,你我又难得闲暇,岂非正是讲古的好时节?”

      “且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讲起……有了,那么,就从悬陵别院开始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番外二:铸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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