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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番外一:送别 ...

  •   李幼玉在这一年年关将至的时候再次登上了金风细雨楼的大门。

      去岁天泉山一战,传言中病重不治的苏公子奇迹般现身于世人眼中。并没有人知道,几日之后,楼里走了一位穿着襦裙的女子和一个小姑娘。
      前者自然是李幼玉,她准备去寻访故人故地;后者则是阿晚,她单纯想去见识一番长安洛阳的风光。

      两人一路同行,在唐时两都徘徊月余才准备离开。李幼玉想入蜀,阿晚想赴辽,于是她们在洛阳城外分开,一人往南,一人向北,很是洒脱地“背道而驰”。

      在这之后,金风细雨楼仍然时常接到阿晚寄回的信和礼物,李幼玉却自此消息不闻——直到今日。
      算起来,她已“失踪”了将近一年。
      不过,这一年的时间没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若非要说有什么区别,就是她终于在单薄的衣衫外加了一件兔毛滚边的大氅,不至于让看到的人都替她觉得冷。

      “李姑娘?”
      苏梦枕和傅浔都不在,楼中主事的是王小石。他见到李幼玉,多少有些惊喜。

      “你是来找大哥和傅大哥吗?他们去了北边。”
      因为并非机密,王小石没有刻意隐瞒:“……估计赶不上回来过年,但转过年去差不多就该回来了。李姑娘若是不忙,不妨在楼中住下——”

      “不了。”李幼玉微笑着摇头,“正好我也要往北边去,巧的话还能遇见,不巧便也罢了。”

      王小石下意识转头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道:“天眼看要下雪了,这时出城,路也不好走。好歹留一晚,避过这场风雪。”

      李幼玉却笑言:“不必担心,风雪于我而言,倒更像回家呢。”

      王小石还没品出其中的意思,对面的姑娘已经对他点了点头,步履轻盈地顺着敞开着的大门离去了。

      一阵冷风刮过,细碎的雪沫从浓云密布的天空中飘落。那高挑窈然的身影在寒风微雪间飘忽,转瞬不见了踪影。

      ***

      北疆。

      入冬以来连绵几场大雪,今日难得放晴:天边一抹清透的白亮了起来,冲开晦暗的夜色。

      傅浔掀了帘子走出帐篷,迎面而来的空气带着一种北地特有的冰冷的澄净。远处有巡逻的兵卒来回走动,灶房那边正腾起团团白雾。

      “傅先生!”
      恰巧也在这时走出来的龙啸青热情地挥手招呼。

      事出反常必有妖——往常可不见他这么急切。
      傅浔有所预料地走过去,被对方伸手拉进帐篷,定睛一看,果然帐篷中央摆着熟悉的沙盘,沙盘两边站着熟悉的人:师无愧和莫北辰一左一右相对而立,正甩着唾沫星子激烈争论。

      “……此处合该向南合围——”
      “围师必缺!更何况骑兵……你看这里,两山夹一沟……”

      傅浔被灌了一耳朵行军列阵之策,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他明智地后退一步,远离风暴中心,表示自己爱莫能助:“这你可找错人了。要论统兵作战,我还不如你呢。”
      要说起来,杀手、暗探、刺客才是他的老本行,这些和两军对垒可没有半点关系。

      “唉。”龙啸青叹了口气,倒并不失望。反正他也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
      他情不自禁地说:“要是公子在这儿就好了。”
      保管几句话结束这场争论,顺便拯救他的耳朵。

      不过这样说起来——
      “楼主去那个什么……什么寨,也有三五日了吧?”

      傅浔贴心地帮他补上那个想不起来的词儿:“连云寨。”
      不等龙啸青再说什么,他又说:“就算他回来,恐怕也没办法随时出现,给师主事和莫主事调节争端。”
      毕竟,师莫二人可不只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亲身经历过边疆之战,对兵法迸发出强烈热情的他们,几乎随时随地都能就一个问题讨论起来,然后讨论往往又演变成争论——简直是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不过讨论也好,争论也罢,哪怕最后两人捋胳膊挽袖子跑出去打一架,也都不算什么大事。几十年的老兄弟,打完了照样勾肩搭背去蹭灶房的锅台烤豆子吃。

      傅浔很明白这一点,所以轻松给出另一个解决方案:“让他们吵吧。等吵得没力气,自然就停下了。”

      龙啸青一脸痛苦:他还得忍受这噪音多久?

      沙盘边的两人还在继续一言一语你来我往,眼见傅浔已经掀了毡帘出去,龙啸青赶紧跟上。
      ——算了,能躲一时算一时。且耳不闻为净。

      他们这一前一后出来的时机很巧,正好有一个小兵跑了过来,立足站定后,回报道:
      “傅先生,龙主事,京城那边又送来一批火药——”

      龙啸青不解:“这事你自去和曹副将交接,跑来这里做什么?”

      那小兵却说:“因为随车队来的还有一位姓李的姑娘,指名要见傅先生。”

      ***

      李幼玉站在军营外的一个小坡上。
      莹白的积雪反射晴日,萧萧北风中,鹅黄裙摆上用金线绣出的牡丹晃着灿灿的光。

      咯吱、咯吱。
      身后传来积雪被踩踏后的轻微响声。

      李幼玉没动。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一年不见,你和江南霹雳堂的关系倒近了起来。”

      说话间,就在两人所站的小山坡不远处,长长的车队正有条不紊地进入营地:那是江南霹雳堂运送火药火器的队伍,李幼玉正是跟着这支车队而来。否则按她那不辨东西南北的糟糕方向感,莫说不知道地方,就算是知道,真走起来也能差出十万八千里。

      “我和霹雳堂可没什么交情。”
      李幼玉转过身,微笑着否定了“关系亲近”的论断,“只是雷家小娘子帮了个忙,省了我的一些力气罢了。”

      “也是。”傅浔笑了笑,“你毕竟救了狄飞惊——她只要知道这件事,就不会无动于衷。”
      就算六分半堂在汴京自成旗号,可雷纯终归也姓雷,霹雳堂里自然也会有属于她的势力。想将一个外人安排进堂里运送火药的车队,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

      李幼玉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对能不能再见到傅浔没什么执念。该说的话,在她离开金风细雨楼之前就已经说过了。
      可既有送上门的机会,那不用白不用——左右没什么损失。

      日影渐高,远处传来几声隐约的马的嘶鸣。
      随着最后一辆车驶入营门,军营外恢复了宁静,只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印痕。
      营帐上空,雪白的云朵慢悠悠飘过瓦蓝瓦蓝的天空。这里的天似乎比汴京更澄澈,当然,吹过雪地的风也比汴京更凛冽。

      山坡上的两人没有继续关于霹雳堂的话题。
      李幼玉看了一会儿云彩,又看了一会儿视线尽头处的雪松林,叹道:“我记得,当年离开长安,也有一场大雪,也是这样的雪后初晴。”

      “说到当年,我其实一直有一个疑惑。”既然聊起这个话题,傅浔就问了一个之前忘记要问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离开长安?”
      在他看来,李幼玉和她父亲昭宗的关系算不上多么好,却也没有非常坏:昭宗不在乎她在做什么、没为她的未来打算什么,却也不曾想过用她去换取什么利益。
      所以即使傅浔看出李幼玉不会永远留在皇城,却也没想过她会走得那么早、那么果断。

      李幼玉收回目光,回答说:“没什么特别的缘由。只是为心中所求而已。”

      无论是名、利,还是权、情:世人皆有所求。
      在这一点上,公主和贩夫其实没什么不同。

      傅浔说:“但我想,你大约不想求长生。”

      李幼玉又一笑。
      “多谢你。”她说,“在见到我的‘长生’后还能这么想。”

      “这件事并没有那么难猜。”

      “可能够这样想的毕竟是少数。”
      李幼玉轻声自语,“有多少人执念着传说中的那伽花,又有多少人还在追求着冰雪中的高唐城?”
      “可对我来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她的确不求长生。
      若她能有一瞬“得见”,穷尽这世间万千造化——
      死又何惧?
      虽死无憾。

      李幼玉伸手接住被风吹落枝头的残雪。白色的雪在她的指尖融化,变成几滴晶莹的水珠。
      ——她的体温显然已经不复刚下山时的冰寒,已经变得与常人无异。这也意味着,她能够在这扰扰红尘间停留的时间已经到了。

      傅浔也看到了那几滴水珠。
      他说:“可惜……”

      天地广阔,众庶纷纭。有人想要长生,自然就有人并不在意长生。
      可惜世事常常不如人意:想要长生的人死得更早;不想要长生的人却得到了更似诅咒的漫长生命,而所求之道依旧缥缈无踪。

      “可惜。”
      李幼玉也这样说。
      “但无论如何,”她又说,“既然是自己选的路,就要自己走下去。”

      哪怕困守孤城。哪怕孑然独行。

      傅浔没对李幼玉的选择作出评价。
      人各有志,他无从置喙。

      两人走下山坡。李幼玉也没再说关于求道的问题,转而讲起她这一年的见闻。
      她说到长安洛阳,说到蜀中山川,最后讲到当年昭宗与何皇后的那个孩子——也是她的幼弟。
      “……那时我接到阿何传信,赶赴洛阳,与胡公一起带走了襁褓中的婴儿。如今明经胡一脉传承,若世间真有魂灵,阿何与七郎也可安心了。”
      她口中的“阿何”就是何皇后,“七郎”自然是她的生父昭宗。

      傅浔只是听着,并不说什么。
      他的心中有了一些近似苍茫的感受。

      已经二百多年了啊,他想。
      对他和李幼玉来说,那些事情近之可触,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鲜活在他们记忆中的那些面孔,却早已风化成史册间的尘沙,只留下几个名字,只剩下几句流言。又或者,连名字与流言也没有,他们死去,便消弭于世间。

      “古人说,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仿佛是看出他在想什么,李幼玉问,“人的倏忽一生,会让你觉得畏惧吗?”

      傅浔语气平静:“我从不畏惧短暂。”
      消弭于世间没什么不好。青史留名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吸引力。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坡下,一棵光秃秃的大树杵在那里,树干歪斜,树皮皴裂。
      一匹白马拴在树上,悠闲地甩着尾巴。

      这马自然不是李幼玉的:马未必有她走得快。

      果然,等他们再走几步,傅浔就看到了一个被马挡住的人。
      那人裹在一件很厚很暖和的大氅里,身形娇小,面容秀美,看着似乎有几分眼熟。

      不,他确实应该觉得眼熟。
      因为对方正是那个与郓王有关联的神秘牢中人,亦是当年李幼玉的侍女抑或伴读,尹金桃。

      傅浔顺而想起天牢中塌陷的大洞,又想起一年前的那个雪夜里,废太子见鬼般的离奇遭遇。
      “之前坑了废太子一把的‘小尹’,就是她吧?”

      “难为你时隔一年才来问我。我记得之前,若是有什么问题,莫说隔年,隔月都罕见——你是一定要追根究底弄个明白的。”

      傅浔并不上心。
      “因为他不在乎。我也觉得无所谓。”

      他们又不是那等将立嫡立长顶在脑门上的士大夫。皇帝老儿立谁当太子,和他们有什么干系?再者,郓王上位,反比废太子好得多:他与皇帝更像父子模样,又更有进取之心,近来北地推广兵制改革,试行新练兵法,就是他的谏言起了效果——也是因此,他们才会来到此处。

      李幼玉笑了。
      谁能想到当年花溪十三桥的折影刀会变成如今这平和从容的模样?
      如果薛芍棠魂魄有知,也一定会感到高兴的,她想。

      “不错。”她点头回答了刚才的问题,“她于郓王算是有些师徒情分,这些年,她能在天牢底下离群避世,也是有郓王暗中相助。所以废太子之事,应当是她的‘回礼’吧。”

      “既然你们仍有联系,当初,她怎么没跟你一起去雪山?”

      “我们的道不同。雪山于我有助益,于她却未必。而且当时,她的父母亲人尚且在世,她不能舍下他们孤身远走……也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李幼玉看向尹金桃。后者正蹲在地上用手团雪。
      “朱温之乱后,我独自前往昆仑,她则留在中原,后来因为功法走岔,不得不自囚地底。这些年我偶尔清醒,便帮她想想脱身之策。说起来,还多亏你之前那一句话点醒了我。”

      傅浔说:“当局者迷,关心则乱。”

      李幼玉不置可否,又觉些许惆怅。
      “毕竟,走到最后,同行的人只会越来越少。你死之后,或许世间便唯有我和她两人。”

      傅浔点头,并不觉得她说的有什么不对。
      他早晚会死。但能与所爱之人携手共度,远胜千百年孤寂的永生。

      秃树下,尹金桃听到身后有人走近的声响,最后在雪团上拍了拍,站起身来,解下了拴在树上的缰绳。

      傅浔便停住脚步,最后道一句:“逢乐,珍重。”

      李幼玉亦微笑回一句:“白崖,珍重。”

      自始至终,没有人说再会,因为他们大抵不会再有下一次相见。道别即是永别,一声珍重,并无遗憾。

      马蹄声卷着风雪远去,只剩雪地上的痕迹见证过方才那场短暂的送别。再一阵风过、一场雪过,连这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

      傅浔走下缓坡。
      在他身后,小小的雪人倚在树根旁,尹金桃用两颗红豆充当它的眼睛。

      当年长安月下初遇,她是化名出游的李逢乐,他是隐匿形貌的傅白崖。
      而今北地雪中道别,她仅仅是李幼玉,而他亦仅仅是傅浔。

      世间没有相同的两片雪花,又岂会有相同的两条道路?

      高唐风雨,且休提红尘跌宕;
      逝者如斯,亦莫念一枕黄粱。

      是雪山上沉眠的长生,还是尘世间匆匆的一程?
      既然早已做出选择,便只管面朝前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番外一: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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