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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未定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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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想得起来要说话。天性慕强的江湖人在此刻竟有了些稚拙的憨态:
王小石扶起已经昏迷不醒的白愁飞,他们就跟着看向白愁飞。
苏梦枕往六分半堂那里走,他们的视线也就跟着往六分半堂那里走。
但他们没能听到什么。
迷蒙的雪沫阻挡了视线,也仿佛遮蔽了声音。
他们只看到在短暂的交谈过后,六分半堂的人马安静又迅速地离开了——就像他们出现时那样悄无声息。
雪已经停了,浓云也已经散去。
月光洒落,夜宇澄净。风卷落枝上落雪,团团砸在地上。
在这个月光澄明的雪夜里,苏梦枕和雷纯究竟谈了什么?
从金风细雨楼离去的人里没有谁知道。这于他们可能会是一个永远的谜。
——就像他们不知道白愁飞为何会突兀地跳楼自尽、金风细雨楼为何不乘胜追击灭掉六分半堂——有些事情,如果不身在局中,大抵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
“这一夜,竟好似将半辈子都过完了似的。”
人已散尽。杨无邪将手拢在袖里,自言自语地叹。
红楼前的一滩血已经暗沉,他看过去,忽然觉得无来由地心悸:仿佛曾有一刻,他在这里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想什么呢?”一只手在他肩膀上一拍。杨无邪转头,看见的就是老同僚师无愧的大脸。
“去去去。”他颇为嫌弃。“公子呢?”
师无愧抬手一指,“在和傅公子说话——喏,在那儿。”
杨无邪看过去。
议事堂大敞着四面窗户,两个人影站在窗边交谈着什么。
红衣、墨色,自然地并立在一起,让人恍如瞧见长夜浴火,月下红梅。
方才那一点心悸转瞬即逝:这一情景足可令人心安。
“无愧。”他说,“改天一起去吃暖锅吧。”
“成啊。就到啸青那里去吃——你请客。”
“我请就我请。”
“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我哪天不好说话?”
“要说这个嘛,可真是说来话长……”
两人一道走远了。
在他们身后,染着血的雪已被弟子勤快地铲走、扫净。而伤树依然歪斜而虬结地立在庭中,任夜风吹薄枝头上的积雪。
簌簌落雪如白羽,风起而飞、风止则坠。
鹏飞万里,风斯在下。
想飞之心,或许是永远不死的。
可又有谁知道,那一心高飞的鸟儿,最终会飞到哪里去呢?
***
汴京城。
同样的夜色。
宁静的小巷。
此时天泉山上,手持兵刃的江湖人正迈进金风细雨楼的大门。
眼前平凡的巷中,一身便装的太子正迈过雅致的二层小楼的楼门。
他登上楼去。
他轻唤:“小尹。”
木板在他脚下轻轻地响。楼梯上暗着,没有灯:小尹不喜欢燃烛点灯。
她喜欢自然的天光,喜欢郊野的花香——喜欢一切与人无关的自由而无拘的东西。
所以在晚上,她只肯借月光,而不肯借灯光。
假使没有月光,她便宁愿一团漆黑。
黑暗对她没有任何妨碍。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里照样行动如常。
但此时月光很好。
——虽然是落雪天,可月光奇异地好。一片冷光洒在楼梯上,白亮亮的。
太子心头柔情荡漾。
他由这银亮的月光,想起小尹雪白的颈项和□□。
此刻的她,是不是正沐浴在月光之下?
或许妆台开着,她正对着铜镜,捉起一缕长发。在这样的夜里,她美得一如月下的灵。
太子又唤一声:“小尹——”
隐隐约约的,有个模糊的声音回应了他。
柔柔的、婉婉的,像带着一点笑意的娇嗔。
于是太子忍不住将步子迈得更快。
他踏上最后一层台阶,他走上二楼——
他看到一片妖冶而艳丽的红。
那红的,是衣裙、是鬓钗,还是……血?
他突然觉得膝盖一痛,他不禁大叫一声。
然后,他便从楼梯上,骨碌碌、滚下去。
没有人能扶住他。侍从都被留在了楼下。
而他现在也要去往楼下——
很快地,滚下去。
小楼外的阴影里,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
他是被安排——确切地说,自请——来盯住这位尹娘子的蓝笑。
此时他应该上前援手。
此时他可以上前援手。
但他只是静静的站着。
他的唇边掠过一丝奇异的微笑。
最后一片云散去,远处树影扶疏。
蓝笑躬一下身,像是对谁行礼致意。
然后他慢慢后退,消失在了阴影里。
***
红楼中,傅浔正问起方才的“节外生枝”:“那张纸条——”
苏梦枕取出字条给他。
“你看。”
偌大的厅堂中再无第三个人,深黑色的水磨石地面在烛火中漾着幽幽的光。
傅浔将纸卷展开,由上到下扫过一眼,难得流露出意外。
“白楼弟子没有你的允许不会突然跑来,所以你今晚其实也在等这个消息。”他很有兴趣地追问,“你什么时候做了这些事?我记得,王小石回京之后,你和他并没有见过面。”
“在你忙着应付楼里日常事务的时候。那时整日空闲,才有心思考虑这些。至于小石头——”苏梦枕别有深意地停顿一下,“你觉得无邪和小腰为什么会去象鼻塔?”
傅浔恍然:“哦。”
王小石表面上聚集义士前来报仇,实际上是甄别江湖上的蔡系势力,好在今夜请君入瓮、一网打尽。
然而这也不过是‘表面’,在这样一个绝不平静的夜里,最后的杀招其实在烟月街。
师师姑娘所在的烟月街。
——要绕过蔡京的耳目单独见到皇帝,在平常是不可能的事。但在烟月街,“不可能”就成了“可能”。
“皇帝不是不知道蔡京平日所为。”苏梦枕拢了拢衣袖。他说起皇帝,也没什么崇慕尊敬之意。“之所以能容忍,是蔡京还没有踩到他的底线。”
对一个帝王来说,最不可触碰的逆鳞是什么?
——是权力。
——没有一个皇帝能容忍有人动摇他的权力。
蔡京敛财、弄权、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赵佶都可以不在意,但他绝不会容许手下的人欺瞒于他,甚而染指兵权。
“小石头千里迢迢护送回来的这封调兵手令,就是压在相府之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傅浔笑起来。
“还真是巧。朝堂上的人想走江湖路,江湖上的人要走朝堂路。”
苏梦枕也笑。他将两手一揣,悠然道:“黑白落子分明。只看今夜过去,究竟是他们拔本塞源,还是我们釜底抽薪。”
傅浔看着他眼中映出的光影,那双素来如寒焰一般的眼睛在此刻仿佛藏了一片星海。
那正是璀璨而明亮的生命——
傅浔不自觉微笑着出神。
换个人或许会觉得要被盯得烧起来,好在苏公子已经很习惯被人注目,尤其更习惯了被傅先生这么一错不错地盯着瞧。
他很自然地将刚才的字条叠了叠收回袖中,说:“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去看看小石头吧。”
傅浔并无异议,于是两人出了红楼,一路往愁石斋去。
楼外的雪因为染了血,已经被打扫干净,但路上的积雪并未扫开,踩在上面,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傅浔已经养成了习惯,天气一冷,他就下意识地要拉住身边人的手。
不过这回倒是不需要他帮忙暖手:手指触及的掌心干燥而温暖,还有常年练刀留下的薄茧。
但在他把手放开之前,那只手很快反握住他,两个人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牵着手并肩而行。
“王小公子这次回来,应该就不会再回去北地了吧。”傅浔说,“我觉得你挺看重他的。他会是你选定的继承人吗?”
“从前,我总觉得自己年长,应当为他引路,在必要时护持他前行。可经此一事,才发现他早就能独当一面了。”苏梦枕坦言,“我也确实希望他能够成为金风细雨楼的延续。”
傅浔点点头。
他说:“除了演戏的天赋不太好之外,王小公子实在可以算‘文武全才’,我也想不出有比他更好的选择。”
对于这个“不擅演戏”的评价,苏梦枕很难不表示赞同。
有人在的地方,就绝不会缺少谎言。但王小石从来都缺乏这一方面的才能——这也是他的可爱之处。
“小石头本来就不善于说谎。好在今晚原本也不需要他说太多的话。”
傅浔调侃道:“也幸好他当时背对众人。他那表情哪里是‘为大哥报仇的愤慨’,分明是‘赶鸭子上架的僵硬’。”
苏梦枕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你竟能忍住没笑出来,也是难得。”
“这实在是谬赞——我当时确实笑了。奈何所有的人都以为那是不怀好意的嘲笑……”
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随着两人的脚步远去了。
在他们身后,月色皎洁,雪枝横斜;剔透晶莹冰肌骨,宛如林花昨夜开。
***
同一时间,愁石斋的亭中,王小石正在等待。
过去,也是在这样一个冬夜,他与白愁飞在这里等待温柔与雷纯的消息。
而今,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地方,换做他和温柔在这里等待白愁飞的消息——世间之事,总是充满这样让人怅惘不已的巧合与倒错。
温柔在一旁煮起了茶水。
她早不是当初在药炉前手忙脚乱的小姑娘,北地漂泊的生涯无疑让她迅速成长了起来。
桌上的小火炉中,火光明明暗暗,茶水咕嘟咕嘟,她就托腮坐在旁边,认真盯着那跃动的火焰。
“小石头,你说……”盯了一会儿,她轻声问,“大白菜能活着吗?他能好起来吗?”
王小石说:“我不知道。”
他叹口气。
“我甚至不知道,救下他,是对还是错。”
“我想,他应该还没有做出很坏的事,否则师兄不会拦他跳下来。”温柔说,“对错有时很难说清。按自己的心意去做,至少不会后悔。”
王小石沉思起来。
但他的沉思很快被温柔的呼声打断。
温柔站起来,对着他身后说:“师兄!傅先生!”
***
傅浔与温柔一起坐到了桌边去,温柔替他倒茶,两人不知说起了什么。
苏梦枕与王小石则已经走到檐下。
透过半开的窗户,能看到里面躺着的人——面色苍白、无声无息。
苏梦枕先问一句:“他怎么样?”
王小石说:“大夫看过了,说性命无碍。但能不能醒过来……就全看天意。”
他却还不知道,内伤外伤只是其次,最要命的是白愁飞身上的一支毒锈。
制毒的“死字号”温趣早被雷纯杀人灭口,这便成了一种无解的绝毒。这样看来,此时的昏迷说不准还是一件好事……
然而王小石不知道这些。所以他继续说:“在象鼻塔的时候,我常常想起过去。我们兄弟,为何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苏梦枕说:“你从白须园走到京城,这一路上做出的选择,可曾后悔过?”
王小石深思许久,摇头道:“没有。”
他迷惑且痛心于大白的对立,但回想过去所经历的一切,白玉匣子、苦水铺、破板门、关七、傅宗书……桩桩件件,他都没有后悔。如果再经历一次当时的情景,他大抵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肩上多出了一点重量,是苏梦枕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些人能陪你走到最后,但有些人,注定只能与你同行一段路。”
苏梦枕收回手,看向屋中无知无觉地躺着的人。
“同行是幸运,分别也不必怨怼。当时没有后悔,如今便不需遗憾。”
王小石嚅嚅道:“大哥,大白千方百计要对付你,你恨他吗?”
苏梦枕反问:“我要说恨,你又待如何?”
他本意是想逗逗小孩,但看到王小石因这问题而呆住,又觉不忍心,于是揉了揉年轻人的头发,道:“只是玩笑一句罢了。”
“当时有傅浔镇着,他还没下手杀楼里兄弟,也还没在江湖上多生屠戮,可能这就是上天予他的退路。至于他对付我的事,倒并不如何要紧。”
他向来不怎么为自己记仇:爱比愁要可喜得多。
“与人相交,有时只要记得对方一点好处,其余可以尽忘。”
王小石不由心绪激荡。
虽然被评价为“豁达大度”、“心胸宽广”的人,从古至今不计其数,但这其中,又不是所有人都真的有这样的胸襟和气度。
他下意识反思自己,发现如果置身处地,自己大约也不太会记恨,但很难如此云淡风轻,因而心中更添敬慕。
在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安然于做一颗小石头,安然于仰望这样的英雄;更欣喜世间有这样的人,能激励自己奋起而前行。
“……”
不远处的亭子里,温柔忍不住低头捂了一下脸。
她已经不想知道师兄在小石头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了——多半是闪着金光冒着仙气儿的那种。
好不容易忍住没笑出声,她放下手,别开视线,不想再看傻乎乎的王少侠,手上提起茶壶替旁边的人倒茶。
傅浔客气道谢,接过茶杯,衣袖拂动间,温柔依稀瞥见一抹莹润的光彩。她没忍住好奇,仔细一瞧,发现那是一枚玉佩。
……玉佩?
——玉佩!
温柔握着茶壶柄的手僵住了。
待她再仔细一看,发现对方虽然坐得随意,神情也闲散,可视线的落点分明黏在了苏师哥和王小石身上……
她的表情也僵住了。
***
“调兵手令已经交给了皇帝。如果快的话,明天就能得到结果。这件事结束之后,你和温柔打算去哪里?”
王小石开朗一笑,“我想先和温柔回一趟洛阳,然后再回京城。”
“也是。拐跑了人家女儿,却还没去拜过山门。”苏梦枕思忖一番洛阳王可能的反应,意味深长地说,“多保重。”
王小石红着一张脸坚定道:“大哥,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要说不放心,也该是温柔不放心。”苏梦枕朝他身后一瞧,“看,这不就来了。”
“好啊师兄,你又拿我说笑!”温柔正好听见他说的话,佯嗔几句,然后问:“你们说完了吗?”
苏梦枕笑着看她。“说完了,可以把小石头还给你了。”
温柔的脸也红了起来。但这无损她手上的力气——她一点儿也不温柔地把王小石扯走了。
“等等,我还——”
“很晚了!你不睡师兄还要睡呢!”
“……”
王小石茫然被扯过回廊,到再也看不见院中,温柔才停下脚步。
“呼。”她长出一口气。
王小石问:“怎么,是出什么事了吗?你这么急——”
“傻子!”温柔恨不能戳醒这颗石头脑袋。“你再和师兄说悄悄话,傅先生可要生气啦!”
“啊?”王小石大惑不解,“为什么?”
“你没看到他系着的玉佩?”
“……傅大哥身上有玉佩?”
温柔无语住。
她心想:你当初给我买吊坠的眼神到哪里去了?玉佩可比吊坠儿显眼多了吧?
不过这是不是也说明小石头只对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上心?
她立刻哄好了自己,喜滋滋地咬着唇笑起来。
王小石更为大惑不解地看着温柔瞬间由“恨铁不成钢”转为“喜意上眉梢”。
“所以……玉佩……”
“你就知道那个玉佩的意义很特殊就行啦!”温柔笑着提着裙子跑开了。“——剩下的,你自己猜去吧!”
***
温柔一阵风似的跑了,留下一头雾水的王小石。
他一面在想“意义特殊”究竟是怎么特殊;一面又在想傅大哥为什么会生气。思绪混乱间,险些左脚绊右脚在雪地上摔个跟头。
然而其实傅浔并没有生气。
温柔着实是个很聪明也很敏锐的姑娘。聪明在她只见过那玉佩一次就能牢牢记住,敏锐在她由这一点而见微知著:尽管玉佩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但不管是苏夫人给师兄的,还是师父给师兄的,这东西能送出去,总归都有些特别的意味——所以为了避免引发不妙的误会,她还是快快扯着这颗傻石头跑掉比较好!
不过这次实是她多虑。
傅浔素来知道苏梦枕与王小石之间有些非比寻常的默契:关于理想,关于大义——抛开表象论本质,他们实在是很像的两个人。
可他对此并不吃味。过去,他心疼所爱之人执炬独行于暗夜;如今,便只会欣慰于对方的理想终于找到了传承。
他自己是做不了这样的传承者,然而总会有心怀意气的年轻人:只要一点星火不熄,则世间热血长存。
所以他一点儿没在意方才两兄弟间的“悄悄话”,离开愁石斋后,他先说起的是雷纯。
“在拨弄人心上,她实在是天才。”他用的是一种很赞赏的语气,“她操控白愁飞,一是方便应付蔡京;二是,一旦事有不谐,她立刻便能推他出来替死。”
今夜便是如此。
在雷纯口中,白愁飞是蔡京派来监视的人,之前对付金风细雨楼的也是有桥集团暗伏的势力。从头至尾,六分半堂不过受人胁迫、虚与委蛇。
苏梦枕说:“之前那些堂主、分堂主被杀,她的确没有做出反击之举。自她任总堂主以来,也确实不曾为有桥集团提供过火药火器。”
但这两点却又存疑:前者可能是断尾求生;后者,因为之前西郊一事,北方火器交易本来就处于暂时停滞的状态。
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可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借着手下十几个人的性命和白愁飞的半条命,她将自己和六分半堂清清白白地择了出去。
傅浔再补充一点:“从白楼的资料看,我杀的那些人,都不是她的亲信。或许很早之前,她就为今日打算。”
说不定,他也做了一回别人手中的刀。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用这些人的血立威,她用这些人的命铺路——互利共赢,皆大欢喜。
“但我不明白的是,她究竟想不想杀你?”
苏梦枕不答反问:“一把刀杀了她的父亲。那么她究竟是要去报复那把刀,还是要去报复那个持刀的人?”
傅浔略作思索,了然一笑。
如果真能扳倒金风细雨楼,她想必也不会吝惜力气。但如果此事不可为,她也不会强求。
因为从一开始,她盯上的就是隐藏在幕后、迫使雷损求死的那个人。
“聪明人的选择,可聪明人也最难控制。像她这样的人,蔡京竟也放心收为手下。”
是多年在朝堂上的顺风顺水终于让他晕了头,还是他也被那如紫藤一般温柔的表象蒙蔽?
可紫藤再温柔,终究是习性绞杀的藤蔓。只是世人多见表象,难窥其真。
苏梦枕点头道:“她的多疑和冷情,与雷损如出一辙。”
因而她对白愁飞的手段,可称狠辣,却绝不令人意外。
——狄飞惊真正走到她身边,用了多少年?而白愁飞的出现,到如今也不过两年。
——两年而已,她从没真正相信他。种种荏弱温柔之下,不过是在挑选一只合适的替罪羔羊。
“我想,她对家国天下未必有多少兴趣。但在关于蔡京的事上,我们倒可以殊途同归……”
广袤夜幕之上,月中桂影簌簌摇落。
这夜色与月光,一如当年四个年轻人的江上初见。
那夜的白愁飞固然早已死了。
可那时的雷纯,又何尝不是一个心中的幻影呢?
***
翌日清晨。
昨夜雪停后月光朗照,今天果然是个大晴天。
“公子!大消息!”杨无邪匆匆进门,“你瞧。”
他手里是两个红泥封口的小竹筒。
除去封泥,竹筒里掉出两个小纸卷。
“蔡京免职归乡——”傅浔倒着辨认字迹,“太子断腿?——自家院子里磕的?”
“不是。听说是与一位小娘子私会,不慎从楼上摔下来,这才摔断了腿。”杨无邪啧啧道,“奇的是今早皇城司去查,发现那里从没有过什么姓尹的小娘子。你说这不会是撞鬼了吧?”
“皇帝与太子的关系并不好。这件事一出,不管太子的腿最后能不能恢复如初,皇帝都已经有了废黜东宫的借口。”苏梦枕停笔,将写满了字的纸放在一旁。“就算有鬼,也是人心的鬼、权力的鬼。”
庙堂上,普天之下、率土之滨,是权力。
江湖中,刀剑生杀、号令一方,也是权力。
权力的争斗永无尽头,因为人心的欲望永无满足。
杨无邪叹了一声。“旧去新来,谁知道是好是坏?”
“争斗自然谈不上好事。但也不一定就是坏事。”苏梦枕淡淡道,“至少,比起太子的庸碌守成,那人尚有进取之心。”
——在这样群狼环伺的境况下,不怕斗,而怕不斗。
——唯有进,才是最好的守。
杨无邪说:“你这话说的,好像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似的……”
他说完自己先愣住,不可思议道:“不会吧?你真的知道?”
苏梦枕已经将注意力落回纸面上,头也不抬地说:“只有你不知道——不信你问傅浔。”
傅浔抱臂倚着多宝阁,眼底一片清明。他对上杨无邪的视线,对他无声说了两个字。
杨无邪僵住,半晌才喃喃自语:“……真的吗?不会吧?!”
“没什么不会。”苏梦枕起身,将刚写完的一沓纸塞给他。“这些处理完了,去备马吧。”
杨无邪还没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下意识问了句:“你们要出门啊?”
“是啊,出门看戏——”
看一场铺垫已久的戏。
***
半月后,林中官道。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着,路上倒了一地护卫,被围在最中央的马车完好如初,只是帘子上多了一个小小的洞。
车中人的咽喉上,也多了一个小小的洞。
拉车的马喷了喷鼻息,在地上踩了几步,将漫到蹄下的血踩得乱糟糟一片。
一手制造了这场血案的人尚未离去。他们都穿着黑色的斗篷,长长的兜帽垂下来,遮住了脸。但从身形看,不难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男子垂首,女子身形单薄。
他们朝道旁丛林深处略一点头,接着唤来两匹骏马,飞驰而去。
“他们还真有耐心。”
林间,傅浔解开两匹马的缰绳,“不过这样说来,一路跟着的我们也挺有耐心。”
苏梦枕从他手中牵过自己那匹马,两人悠悠出了林子,转到另一边的小路。
“左右已经出来,不妨到处走走。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傅浔想了想,“好像没有。”
他又说:“你之前不是想去边关?前几日,郓王被立为太子,提议以西北一镇试验新的练兵法,正好可以过去看看。”但这样一来,什么时候返回可就说不准。“只是楼中事务——”
苏梦枕早有准备:“小石头已经从洛阳返回,可以交给他处理,就当是提前历练。”
傅浔立刻表示同意,良心一点都不痛地说:“没错。年轻人正该多磨砺。”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而笑,一拍即合,当即上马转向,迎着夕阳往西北驰去。
***
树迎寒鸟归深野,云傍斜晖过远山。
汴京寒冬已快要过去,北地却多半还是冰天雪地。
但纵然如此,未枯的草木仍然向阳而生,未了的愿景仍然逆风前行。
天地为盘、众生为子,谁离场、谁落座?
在最后一枚棋子落下之前——
一切都是未定之局。
***
辽金边境。
耶律文齐走进熟悉的酒馆,发现里面多了一个穿得灰扑扑的小少年。
“老板,什么时候新收了个伙计?”
老板忙着算账,顺嘴道:“嗐,刚来不久!年纪是小了点,不过好在机灵!”
机灵的小少年已经殷勤擦净桌子,端上酒水。
耶律文齐笑问:“小伙计,你叫什么?”
瞧着像十岁左右的小伙计也嘻嘻一笑。
“他”说:“我叫阿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