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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李幼玉 ...

  •   “阿姐!阿姐!”小双从门外跑进来,“有人在下面闹事!”
      朱小腰放下手中的眉黛,“六分半堂的人?”
      “大、大概是。”
      “算着也该来了。”之前她没在京城,如今既已回来,六分半堂就绝没有对三合楼视而不见的道理。“走吧,下去会会他们。”

      只是等两人前后出了房门,先听见的不是吵嚷声、不是摔砸东西声——而是歌声。

      ***

      大堂里,很懂得趋利避害的客人们早跑了个干净,只有少数不怕事的、或看热闹不要命的,扒在门口往里探头观瞧。

      里面有十几个人,或坐或站,身上还都带着兵刃。
      为首那人一拍桌子,“老板怎么还不出来?莫不是看不起我等?”

      有一个声音回应了他。

      声音很柔、很婉。好像是春日、水滨、花树下的姑娘在随口吟哦着有韵无辞的小调。

      观戏台四周的薄纱帘幕无风自动。在半遮半掩的纱幕下,堂中那十几人都看到了一个身影。
      素白衣裙,素白帷帽,加上无风飘动的轻纱,让人大白天都不禁冒了一身冰冷的汗水。

      一人拔刀站起,大喝一声: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他往前冲去,而歌声已经低到几不可闻。
      三步、两步——他抬手举刀——

      纱幕几乎瞬间掀起狂澜,刀身狠狠拍回他的胸口,让他吐血横飞出去。无形的气浪紧随其后,以摧枯拉朽的力道,将剩下的人并堂中桌椅板凳,一并掀倒、掀翻、掀飞!

      歌声止歇。
      堂中死寂。

      “阿,阿姐……”楼上,小双看着瞬息间产生的一地狼籍,瞠目结舌。
      朱小腰吐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嗯……”

      杨无邪就在这一片寂静中走进了三合楼。

      门口处倒着十几个满身满脸是血、多半已经死了的人;周围一地桌椅残骸、还有掉落摔碎的瓦片——整个大堂就像经历了一场几十个人的混战一样狼狈。
      他走过这一堆“乱七八糟”,声音都有些发飘:
      “……朱小腰?”

      朱小腰从楼上下来。
      一地碎木屑、碎瓦砾并不让她心疼,但横躺着的十几具尸体却让她头疼得想倒抽冷气。
      而“罪魁祸首”已经在戏台边缘安静地坐下了。

      朱小腰只好先走向杨无邪。
      “军师。”

      “你这里……打架啦?”

      “刚才有人想闹事,”朱小腰卡了一下,“娜金姑娘,嗯……”

      杨无邪道:“明白,明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主从两人如出一辙地凶残。
      “方便我和她说几句话吗?”

      “我这边是没什么不方便……”朱小腰回身看看那个像人偶一样坐着的姑娘,“但我不确定她会不会回答你。”

      “事实上,从她来到这里——除了唱歌之外,我从没听过她开口说过一个字。”

      ***

      大堂门口多了十几具尸体,三合楼自然暂时关门歇业。朱小腰找了人将尸体运走后,仆役们忙碌地打扫起来,有人去清理瓦砾碎屑、有人去定做新的桌椅、还有人跑去请工匠来修补砸掉的屋瓦。

      在这人来人往的喧闹中,娜金依然静静地坐着。她的帷帽就好像隔开另一方天地,外面的所有事都与她无关。

      杨无邪在她旁边坐下。
      “娜金姑娘。”他的语气一贯随和。“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帷帽转了转,娜金侧头看着他。良久,自层层叠叠垂下的白纱中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个“可以”。

      她看上去好像确实不会说话。但对方既然愿意回答,也就不合适在这一点上追根究底。杨无邪暂时忽略“为何能唱歌却不能说话”的问题,斟酌道:“天坑下的寒潭里,发生了什么?”

      娜金并未迟疑,直接用手示意:
      “李——想用歌声——操纵他——说出秘密——洗去记忆——让他——去——杀人。”

      杨无邪疑惑道:“但他既不像被操纵,也不像失忆。”

      娜金点头。她比划得更快,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有话说。
      为了跟上她的速度,杨无邪只好边辨认边复述:“之前……他听过歌声……封住了记忆……再次听到以后,反而……刺激他想起了过去?”

      娜金点头。

      可这问题就很难办。
      记忆,最坦诚又最隐匿,伸手可触却遥不可及。谁知道傅浔究竟想起了什么?谁又能知道被时间掩埋的过去?

      杨无邪在心底一叹。
      现在的他并不知道傅浔的“过去”并非十几年、二十几年,而是二百年,否则他会连叹息的力气都失去。

      “还有一个问题。”他最后问。“你会为李成寅报仇吗?”

      帷帽下的少女似乎笑了笑。
      她轻轻摇头,“说”:
      “我只会追随强者。”

      ——能被杀死的,当然不是强者。

      ***

      谢镜宜在药炉前看着火候。
      黑漆漆的汤药咕嘟嘟翻滚,滚出一片苦涩的雾气。

      傅浔推门进来。
      他手上拿着一份帖子。是刚刚楼前守卫递交给他的,请他明日傍晚凤麟阁一叙。他一进这屋,随手将它扔到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交给谢镜宜。
      “明天换这个药方。”

      “好。”谢镜宜自认是个合格的煎药姑娘,这表现在她从不对频繁变更的药方说任何一个字。
      “杨军师早些时候来见过苏楼主,不过只有很短的时间。”她简单汇报一下,“按您之前说的,我没有拦他。”

      “我知道了。”傅浔没有表现出喜怒。他很快又出了门,沿楼梯上楼去。

      汤药翻滚的咕嘟声、偶尔药柜被拉开取放药材的细碎声响渐渐消失在身后,越往上走,周围越安静。
      而塔顶比下面更暖和,氤氲着若有若无的梅花香气。

      “你今天来得比往常早些。”

      “你怎么知道是我?也许是镜宜。”

      “我听得出来。”苏梦枕将手中的《六韬》放下。他的眼睛依然很明亮,带着些不太符合他现在这个年纪的少年气。他的脸色也已不像之前那样苍白泛青。在温暖的室内,甚至能透出一点正常的血色。“你一上楼梯,我就听出来是你。”

      傅浔看过他的面色,又伸手搭了一下脉,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苏梦枕道:“我觉得还好。”

      这当然不是假话,但也实在没什么价值。
      金娇玉贵养起来的人,擦破手指都会觉得疼痛难当;风里雨里的江湖客,挨着刀子也能咬牙挺住。但在他们呱呱坠地的时候,所有人分明都是一样——人的忍耐度是可以被风霜雨雪一点点打磨的。
      而对苏梦枕来说,他不仅是个江湖人,还是个久病的人。
      所以只要他醒着,仍能看到朝阳和落日,他都会觉得很好。可这“很好”往往与普通人的“很好”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今日比较难得,因为他说完这句,傅浔并未反驳。
      他甚至说:“我也这么觉得。”

      说完,他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钥匙,平平递过去。

      苏梦枕接过钥匙,拿在手里端详片刻,认真道:“老实说,我有点意外。”

      傅浔转头看窗外。冬日晴空干净而澄澈。
      “我从没想过能把你困一辈子。我早已过了做梦的年纪。”他的目光有一瞬深如渊海。“而且,你说过的:有些人或事,即使关起来,也留不住。”

      苏梦枕看着他,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钥匙。有那么一瞬间,他好似想到了什么。
      他说:“你如今——还常常想起过去吗?”

      傅浔转头看他。只一瞬对视,又移开目光。
      他不答反问:“你呢?你会不会想起过去?”

      苏梦枕实言道:“人都会想起过去。但想过一瞬,总还要往前走。”

      傅浔笑了笑。
      “是吗?我倒觉得自己时常在往后退。”
      说罢,他话锋一转,很明显地岔开了这个话题。
      “虽然你的身体比之前好了一些,但我还是要和你约法三章。”他一一细数,“不能日夜颠倒、不能劳神苦思、不能动刀动气。”说到最后,他再补一句:“我会让镜宜跟着你。”

      他摆明不想提过去,苏梦枕只得暂退一步。
      他打趣一句:“你确定谢姑娘能看住我?”

      “她要是看不住,那我就只能再‘出此下策’。”

      这个威胁实在不太像威胁,以至于“受害者”还能诚恳地提出建议:“那下次锁我之前,至少先卸了我的刀。”

      傅浔却道:“这链子又砍不断,何必多此一举?再说,如果你哪天想杀我,手边却没有刀,岂不麻烦。”

      苏梦枕着实愣了一下。他反问:“我为什么会想杀你?”

      傅浔只说:“世事无常,谁能说清以后。你当初与白愁飞结拜,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遭他背叛?”

      “……你和他本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如何能拿来比较。”

      “没有什么不一样。”傅浔看着瓶中插的白梅,“我和他都有欲望,只不过追求的东西不同。你看他觉得心狠手辣,其实我亦如此。”他停顿片刻,又说:“你最好不要对我抱有过高的期待。否则当事情真正发生在眼前,你会很失望。”

      ***

      翌日。

      早点铺的蒸笼刚冒出热气,一个身影就停在了铺子前面。
      正忙碌着的老板一抬头,立刻愣住。

      这其中一小部分是因为她明显异于中原的相貌;而一大部分则是因为她的穿着。
      滴水成冰的天气,她却只穿了一件鹅黄的窄袖襦裙,洁白修长的脖颈上戴着金丝扭结镶嵌的八宝璎珞项圈。

      但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冷,气息平稳地问:“店家,烦劳请教,天泉山怎么走?”
      老板下意识答:“从这里往西,还得再走十几里。”

      女子道:“我分不太清东西南北。您给我指一指吧。”
      老板心说:这还有人分不清东西南北的?
      但他也依言给指了方向,道:“你顺着这条街,往那儿直走就是。”

      女子道过谢,沿着街去远了。

      老板又摞上一叠蒸笼,忽而想到:中间有一段路是斜的,刚才自己是不是忘说了?
      ——应该没事吧?他又想:反正只有一条路,又没有岔路口,再怎么着也能知道拐弯啊。

      他放下心来,继续忙碌。

      而女子在这片刻间已经身形飘忽地“走”出了近五里地。

      她站下、停住,望着眼前的一池碧波陷入沉思。
      回想起店家的话,她自语着重复:
      “直走?”

      于是她越过湖水,见到一片竹林;越过竹林,见到一处花园;越过花园,见到一道城墙;越过城墙——

      她好像已经出了汴京。
      更妙的是,她似乎又迷路了。

      ***

      同日下午,金风细雨楼。

      傅浔自清晨起就外出未归。而几位主事在暌违近一月后,终于再次见到了苏梦枕。

      最先发现的是师无愧。
      他像往常一样匆匆路过红楼,无意间一瞥,发现书房的窗子开着。他以为是谁去打扫忘了关窗,于是上前几步,伸手去拉窗扇。

      然后他就看到书房里坐了个人。

      师无愧的心猛地一跳,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看见苏梦枕穿了件杏色里衣,披着件黑色外袍,正坐在那儿喝茶。
      ——消失了快一个月的公子,活生生的、脸色不见苍白甚至还带点红润的公子,正坐在那儿喝茶?!

      师无愧当即一声大叫:“公子!”

      苏梦枕笑着说:“无愧。喝茶吗?”

      师无愧哪里还顾得上茶不茶,他就差要扑过去摸一摸眼前的公子是不是真的存在。
      好在他及时克制住了自己,只是语无伦次地说:“公子,你怎么……他怎么会……你在塔上……”

      “好啦。”苏梦枕及时抬手阻止他继续颠三倒四下去。“既然不喝茶,你就替我跑趟腿。去把无邪叫来,我有些事想问他。”

      师无愧抬起袖子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眶,忙道:“好!好!”

      等杨无邪来了,屋中交谈几句的功夫,夕阳已经半垂。
      再等谢镜宜端药过来,残阳就快要彻底隐没。

      这时,突然有个弟子在门外回禀:

      “公子,军师,外面有人要找傅先生。”

      天色都已经擦黑,谁会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
      杨无邪问:“来人有没有说是谁?”

      弟子道:“她说她叫李幼玉。”

      杨无邪并未听过这个名字,因此并不理解苏梦枕骤然抬起的目光。

      “公子,你……认识这个人?”

      苏梦枕说:“或许。”
      不等杨无邪再问,他已吩咐弟子:“请她到这里来。”

      弟子领命而去。

      不多时,随着门外一声通报,一个高挑纤瘦的身影走进来。

      她一身鹅黄衣裙,有着微卷的长发,浅琥珀色的眼瞳——幽深如大海,又纯净如天空。

      “冒昧来访,实在打扰。”她在五步开外站定,很有礼地问:“傅浔不在吗?”

      “他还没回来。李姑娘不妨在此稍等片刻。”

      李幼玉点头道:“好。”

      旋即她又歉意地说:“因为功法的缘故,我身上寒气很重,所以不能离你太近,请谅解。”
      这是解释她为何远远站着而不上前。

      至于她为什么说“你”而不说“你们”——或许她已经看出,在对面的两人中,只有一人不能受寒。

      杨无邪得了苏梦枕的示意,转身退出书房。

      在经过李幼玉身边时,他确实猛然感到一阵冷意。
      坐在那里的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雪山、一片冰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李幼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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