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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竹意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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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气氛微妙得叫人哭笑不得时,萧妃忽然以帕掩口娇笑起来,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打破了长时间的尴尬。她抬眸,媚眼如丝:“哪个姑娘家年轻时不曾想象过自己未来的夫君呢?所谓相思的郎君、春闺梦里人也不过就是个时常出现在梦里的幻影罢了。”她轻拍常妃的手,笑道:“姐姐,你我做姑娘的时候,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没想到公主一首诗,倒讲出了这些闺阁里秘密的小心思。”
萧妃用女子怀春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刚刚的尴尬,众人一时间纷纷释然。我心下重重舒了一口气,没料到萧妃竟会出来打圆场,不免有些感激地看着她,她亦朝我淡淡一笑。常妃虽有不甘,但也不好再说什么,皮笑肉不笑地道是。
我抿着嘴浅笑,将目光敛在眼前的方寸之地,做出一副娇羞的样子,不再看众人。
皇后微微叹一口气,言语间流露出些许怅然:“过了年,绾风就十六了。二八年华……该考虑选驸马的时候,倒是本宫疏忽了……”
选驸马!我的心好似一下子被提到了半空之中,只得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异样,羞答答地说:“绾风还不想离开父皇和母后……”刚说完,我自己也是一愣,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唤她作“母后”。
她的虽然脸色没什么变化,可是手指却轻轻颤抖起来,丝帕被死死绞住。半晌,她慈爱地望着我:“此事,本宫会与皇上商议的。绾风的驸马,必定要是人中之龙。”
笑,我继续保持着女儿家羞涩的笑容,心却一点点沉下去,直至沉到万丈深渊。后来众人又说了些什么,我也全然未在意,甚至忘记了要找机会给慕容琪传话。神思恍恍惚惚,再甜滑的香羹喝到嘴里亦是苦涩。
我竟然忘记,皇族女子到十五六岁就该出阁。更何况我是公主,选驸马早就该提上议程。我与李文谦的婚约已随顺朝的覆灭而灰飞烟灭,连他,这个前朝太子都正在被人渐渐淡忘,遑论那薄薄一纸婚约。
而放眼全天下,当世能与我般配又尚未娶妻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我猜都能猜到驸马的人选。无非就是慕容氏世子慕容清、贺兰氏世子贺兰杰、张丞相之孙、鬼方王储赫连王子……可纵使他们再怎么家世显赫,再怎么人中龙凤,皇族贵胄也好,门阀公子也罢,都与我无关。
我只想要清月,我不想要别人。
“公主!”紫梦的大声叫唤打断了我的沉思。我环视四周,原来不知何时我已经回到念月阁了。
“公主,你到底怎么了?从御花园回来就一直不言不语,盯着那个包裹发呆。叫了你那么多声,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定睛看了看手中的包裹,不由得苦笑一声,这是当初清月赠我的长袍。我将包裹收在雕花方柜中,道:“我没事,你有事就说吧。”
紫梦走到我身边,说:“香云说,瑜妃娘娘怎么都不肯喝药,煎一碗砸一碗,想请你过去劝劝娘娘。”
“什么?”我吃一惊:“怎么会这样?”
还未到怡元殿,就听见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守殿士兵对于我的到来已然习以为常,并不多加阻拦,只是朝我跪拜行礼。
殿内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味,纱帘内,幽幽跳动的烛火映出一个纤弱单薄的影子。我挑开纱帘,瑜妃抱膝坐在榻上,脸深深地埋在臂弯中。香云正在收拾地上的碎瓷片,洒了一地的药汁还隐隐约约腾着热气。她含着泪光欲说话,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碎片,转身退出去。
我坐在榻边,伸手轻抚瑜妃瘦弱的肩头。她猛然一惊,却如被蛇嗜,一脸惊恐地直往后缩。待看清是我时,才略略松一口气。我往里头挨了挨,握住她的手,柔声问:“慕容姐姐,怎么不喝药呢?”
她小声抽泣起来:“绾风,昨夜我又梦到他了,还梦到我们的孩子。宝宝好小好乖,他拉着我的群裾,叫我娘亲,问我为什么不要他。李文觉,责怪我没能保护好孩子……还有,还有他,他很生气呢,质问我为什么要背叛他……”她靠过来,窝在我怀里放声大哭。我虽然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却只是心疼地搂着她:“那只是梦,只是梦,不是真的……”
她哭得厉害,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恨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回想起早先李文觉见到瑜妃时的表现,一时茅塞顿开。每每见到她时,再怎么森冷阴郁的他都会变得优雅雍容、举止翩翩,言笑晏晏地向瑜妃请安问好。原来他一直隐忍着对瑜妃的爱慕之情。我心中愤然,这个该死的李文觉!既然爱她,自己逃命的时候怎么没有带上她?竟然把怀着孩子的她独自留在这个危险地皇宫,他到底还是如此不堪、如此自私。
我放开她,很认真地说:“姐姐,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诚实回答我。你究竟爱不爱李文觉?”
她猛然止住哭泣,连连摇头:“不,不!我不爱李文觉,我爱的是他,一直是他。”
我不解:“谁?”
“襄大哥,对!是襄大哥。”
莫非瑜妃在宫外还有心上人?我越发疑惑:“谁是襄大哥?”
她抹了抹眼泪,神色忽然变得很温柔:“襄大哥就是徐离襄呀。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是我父亲的手下,时常来府里教三弟武功。我永远不不会忘记那一天,他穿着一身黑色长袍,在梧桐树下舞剑,只那么轻轻一下,树叶就飘飘扬扬地洒落下来,落在他肩上、手上。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他了,后来,后来……我和他私定终身,却被父亲发现,父亲说要送我进宫做妃子。”
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又是这样的故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莫非这皇宫中的女子人人都有此遭遇?不过,现在不是管她的芳心究竟落谁家的时候,我轻声对她说:“慕容姐姐,今日我见到了你三弟慕容琪。”
“三弟!”她失声惊呼,随即捂着嘴又仓皇四顾,小声地说:“三弟在哪里?”
“他住在西郊皇家行宫,你……想不想去见他一面?”
瑜妃连连点头,我便扬声唤紫梦和香云进来,有条不紊地吩咐一切。
踏出怡元殿,我迅速扫一眼如雕塑一般伫立的士兵,故意提高音调说:“听闻慕容姐姐最近常常夜不能寐。我本想带些宁神丸来给她,可临出门时竟忘记了。香云,你随我回念月阁去取吧。”瑜妃穿着香云的衣服,低头走在我身后。所幸戌时天已全黑,瑜妃与香云身形差不多,士兵应该看不出来。
皇宫北门口是一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前些日子,我料想慕容氏进京后,瑜妃总要去见他们一面,遂以出宫求神拜佛为名要来一辆马车,并吩咐内侍监将马车停放在北门口。驾车的侍卫问我去哪里,我说:“去西郊行宫。”
于是,浓重的夜色中,车轴滚滚向西郊行宫奔去。
西郊行宫是先帝为游玩碧霞山特意修建,宫内有一处高温泉水。修建时,先帝命人用沟渠将温泉水引至各馆。故处处可听见淅沥的流水声,终年四季如春。宫内热气缭绕,如梦似幻。踏入其中,恍若神游太虚,登临仙境。
到竹意轩时,依稀可以听见丝竹喧闹声。我脚下一滞,转身对瑜妃说:“姐姐,我先进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说罢正要离去,她拉住我的手,秋水剪瞳中满是感激,声音有些颤抖:“绾风,谢谢你。”我笑着拍拍她的手,微微摇了摇头。
若不是知道这是皇家行宫,我几乎要以为自己误入勾栏院、烟花地了。一股酒气迎面扑来,我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堂上一群身着半透明轻纱的女子款款跳舞,腰若无骨,似弱风扶柳,舞姿妖媚撩人。轻纱在空中飘飘荡荡,如同翩跹的蝴蝶,朦胧雅致的身段中若隐若现。
堂下觥筹交错,起坐喧哗,笙笙丝竹声,丁冬环佩鸣。一群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搂着美人饮酒作乐,蒲手不时在美人身上捏一把,姿态极其不堪。
慕容琪正躺在一个妖娆女子的腿上饮酒,他半闭着眼,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女子白嫩的腿上流连,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我心生嫌恶,本想扭头就走,可想到瑜妃,我还是强忍着不快,清了清嗓子。丝竹声瞬间止住,男男女女都讶异地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一个男子目光惊艳,直在我的脸到胸口之间来回徘徊,笑道:“原来流风公子还藏着此等货色,怎么不早些拿出来给兄弟们享受呀!”说着,周围一群人都调笑起来,各种猥琐不堪的目光一时间停留在我身上。
慕容琪面有惊色,俊秀的眉宇间阴晴不定。我直直看进他眼中,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他笑了起来,一把推开身旁的美人,挑着眉毛朝我走来,不由分说拉着我朝外面走去,留下身后的叫声、笑声。
冬夜凝重,幽幽竹篁在阵阵暖风中轻轻摇晃,落下参差斑驳的影子。阵阵热气缭绕而来,熏得人欲醉。
慕容琪身上甜腻的脂粉气有些熏人,我不动声色地拉开与他的距离,强迫自己不去想刚刚那一幕,竭力保持微笑说:“没想到慕容公子就是名动中原的风流公子——流风,真是真人不露相。”
他恍然而笑,竟是那般清峭出尘,目光中隐隐含着一丝自嘲:“风流也好,流风也罢,不过是求个能安得下的心的地方。” 他负手而立,广袖迎风,除了那抹惯有的倜傥风华之外,又多了几分落寞的神色。
我有些恍惚,竟觉得这张俊秀的脸庞、这样忧伤的神情似曾相识,一时语结,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转眸,毫无顾忌地凝视我,自嘲之意迅速淡去,眸中恢复了盈盈的笑意,仿佛刚才只是我的错觉。他缓步走过来,香艳的脂粉气有些刺鼻,我回过神,不由得侧脸屏息。
慕容琪止住步子未再靠近,撩起袖子嗅了嗅,眯起眼睛道:“公主是不喜欢在下身上的脂粉味吧?也对,公主金枝玉叶,这些庸脂俗粉怎会入公主的眼呢?”
我微咳两声:“绾风一向不喜欢胭脂水粉。”
他一脸讶异:“在下头一次听说,竟还有女人不喜欢胭脂水粉的。”他勾起薄唇,一副懊恼的样子,道:“哎呀呀,亏我还自诩阅尽千帆,竟到现在才发觉。花月浓的水秀胭脂是最淡雅的一种,千金难买。名媛千金似乎都喜欢这款,不过公主气质卓然,用在你身上更显清芬怡人。淡淡的药草味、苏合香的味道……哦,对了,公主凤体抱恙。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种特别的香味,一时无法分辨。”他又细细抽了几下鼻子,叹道:“公主蕙质兰心,想必人也如水秀胭脂一般清新淡雅。只可惜,我是没有机会去探究了。”
话语如此轻浮浪荡,我有些暗恼,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岔开话题说:“慕容公子抛开新婚妻子寻欢作乐,不怕令夫人不高兴吗?”
他轻笑一声,说:“只怕她巴不得我这样。”
我瞥一眼他身后晃动的人影,说:“公子白天与夫人伉俪情深,晚上流连花丛,这哪里是一个好男子的所作所为?”话刚出口,我立即懊恼地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我管人家家事干什么?
他嗤笑几声,语气清淡道:“她与我情深?公主,你不妨想想,若她是一个正常的夫人,自己的夫君在府中寻欢作乐,她会毫无反应?她心里有别人,哪里会将我放在眼里。”他忽然细细打量我,唇畔的笑意深了几分,戏谑说:“唉,早知就不该应下这门亲事。若是能成为公主的驸马,我一定绝迹风尘,从此不碰其他女人。”
我啼笑皆非,脸颊隐隐烧烫起来。幸好是夜晚,不至于被他发现我的异样。忍无可忍,遂一本正经地说:“公子,说话时请注意自己的身份。”
“哈哈哈!”他仰天大笑,笑声落落疏朗,一时触动我的心弦。他猛然停住笑,眸中略过几分乖戾的锋芒,转瞬即逝:“我又不是世子,此生也就这样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我清了清嗓子,正打算结束这个于我无益的话题。一双禄山之手忽然从后将我抱住,接着在我胸脯上狠狠一捏,无耻地笑道:“流风,你何时改了习惯,竟能站着与美人好好说话?你若没兴趣,不妨给我享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