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朝暮》碧晴

86、梅香盈袖

　　遥望中天辽阔，漏残星亦残。
　　遍地漫漫白雪，以最美丽动人的姿态掩盖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掩盖着歌舞升平下的满目疮痍。
　　西北雪崩、漠北冰冻、各地起义暴乱、谢、晋两大门阀起兵……这注定是个纷乱多事的新年，只怕父皇也已焦头烂额，无心尽情欢庆。
　　祈祝大典后不久，便是新春佳节。除去已反的谢氏和晋氏，各地世家门阀相继进京祝贺新春，述职纳贡。宫中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宫娥太监忙碌着置办年货，各宫娘娘想着法子争妍斗艳。
　　而我的念月阁则是一如继往的冷冷清清，没有一丝一毫要过年的意味。平日里除了呈送父皇和皇后赏赐的太监，便无人再问津。
　　我过着我的日子，外界的一切与我无关。每日读书练字，有时兴致来了也会学学刺绣。我模仿着清月丝帕上的流云绕月图案绣，不知不觉已绣满一整箱帕子。紫梦一开始总是疑惑地看着我，渐渐地，眼中便生出一丝了然。
　　对清月的思念与日俱增，思念他每一个细心温柔的动作，思念他时而温润、时而跳脱的笑容，思念他那个清浅的亲吻……每每念及与他在樱花林中一共度过的时光，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普济塔顶的美人图，一时颇为迷惑。
　　不管清月的真是身份究竟是什么，他肯抛下一切带我远走江湖，比起李梦樱，比起皇后，我终究还是幸福的。只是，是我没有把握住那个机会，是我不能斩断一切牵绊。不过，等我将瑜妃救出宫，了却这最后一桩心事，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离开……

　　我握着半块未绣完的丝帕，愣愣盯着窗外的满世界的白色，黑褐光秃的树枝经不住积雪的压迫，有些已然折断。我心下怅然：云飞扬怕是来不及回来过团圆年了。
　　前些日子，谢云帅兵猛锐进攻，将云家军迫得一路后退，几乎要退守江南向萧氏求援了。但随后，云飞扬发现谢氏纵然谢氏骁勇，最大的致命伤乃后勤不继，于是采用坚壁清野的狠招。秋季渐去，冬季降临，适逢天降大雪，原先走水运的粮草也囿于冰封的河面而寸步难行，谢氏终究无粮补给，濒临绝境。谢云万般无奈，只得派人给后顺皇帝李彦递了一封求救书函。可李彦也正被羽林卫拖得疲于奔命，无力再理会谢氏。最后竟翻脸不认人，对于谢云的请求一概拒之门外。谢云气急攻心，病倒在军营中。云飞扬和赵齐将谢氏军队逼入山谷，待谢氏的粮草耗尽，便可不战而胜。他下令云家军不得擅攻谢氏军营，违令者斩。
　　如今两方相持，不过想来无粮无水，谢氏军队必然士气低落，大约也支持不了多久。

　　“公主。”紫梦托着一顶鎏金博山香炉进来，道：“你闻闻，可是要这个味道？”
　　我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针线，轻轻一嗅渺渺飘出的香烟，立即万分欣喜，可再细细一闻，便失望地摇了摇头。紫梦见我摇头，也是一脸恼气，叹气道：“公主，这都第几个了？你要的到底是什么香料呀？”
　　我垂眸，心中难免有些黯然。我找来全京城最好的香料师，想让他们配制出初霁。可是不管怎么试，就是差那么一点儿。也对，初霁是清月师父送给他的，自然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我再怎么试也是枉然。
　　紫梦垂头丧气地将香炉放在一旁的长案上，似是想起什么，转身对我道：“哦，对了，慕容氏今日进京了。”
　　闻言，我迅速抬起头。她看我一脸期待的样子，笑起来继续说：“公主，你不是一直想打听慕容氏的消息吗？我可是都知道了。这次进京的是慕容三公子慕容琪，宣安侯慕容辰和世子慕容清都没有来。本来要来的是慕容清，说是因为三公子的新婚夫人萧氏思念萧侯爷和姐姐萧妃娘娘，所以宣安侯才准三公子进京的。”
　　我点点头，问：“他们住在哪儿？”
　　紫梦想了想，说：“这次进京的侯爷公子们都住在西郊皇家行宫，慕容三公子和夫人住竹意轩，萧侯爷和萧世子住梅情居，贺兰渊大人住兰韵阁。”
　　我抬手点点她，笑道：“你果真是打听得够清楚。好，帮我继续留意着慕容三公子。”意念一转，我又道：“慕容姐姐最近的情绪还是忽高忽低，昨日让你宣太医再给她瞧瞧，怎么样？”
　　想起她与大皇子那段孽缘，我的心中不禁五味陈杂，又是苦涩，又是怜悯。对于皇家这些伦理纲常的混事，我原本也是有些数的，可万万没想到如今竟亲眼所见。脑中闪过大皇子那阴郁森冷如同一潭死水的目光，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待她神智好些了，一定要问问清楚。
　　“太医说，娘娘心神郁结，五内劳损什么什么的，反正我也听不明白，之后就开了些药给娘娘调理，还叮嘱娘娘忘却前事，放宽心情。”
　　我嘱咐道：“这几日恰是信期，我不免有些懒动。你传个话给香云，凡是煎给娘娘的药一定要她亲自经手，千万不能假以他人。”
　　“知道了，我这就去。”紫梦朝我欠了欠身子正准备下去，如意领着一个妇人进来道：“公主，这位是朝阳殿的姑姑，有事禀告。”
　　我瞧那个年轻的妇人，约三十左右的样子，相貌平平，脸上的笑容却格外温暖。沈姑姑死后，昭阳殿自然要换人侍奉，皇后至今都以为沈姑姑是在回乡途中染病身亡。我心中闪过一丝愧疚，脸上却保持着微笑，淡然问：“何事？”
　　那妇人上前磕头道：“公主，奴婢岳英，是昭阳殿的主事宫女。皇后娘娘在御花园邀请众嫔妃赏梅，请公主过去同赏。”
　　众嫔妃……后宫那几个女人我唯恐避之不及，决不想淌这浑水，遂道：“我今日身子不爽利，未免扫了皇后娘娘的雅兴，就不去了。”
　　岳英又道：“贺兰大人和慕容公子也在，皇后娘娘说想让贺兰大人瞧瞧您。”
　　我心中暗笑，贺兰渊是贺兰佳的兄长，也就是我舅舅。如今他进京贺岁，自然要见见我这个外甥女，皇后这戏做得可真够足的。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慕容琪也在，不妨去看看，也好找个机会给他传话。
　　我微微一笑，说：“既然舅舅进宫，那绾风自然是要去的。不过请姑姑稍后片刻，待我梳妆一下。”

　　御花园的同心亭中，众人围坐赏梅。雪白的腊梅花娉娉婷婷，妖娆吐香，时有几片花瓣掉落在衣裙上，引得暗香盈袖。
　　一时间，数道目光齐齐向我射来，饱含了各种情绪。我恍若未见，款步走上前，朝皇后盈盈一拜，道：“文慧见过皇后，各位娘娘。”
　　皇后欣喜地吩咐宫女赐座。我端身坐下后，方才有机会看清楚众人。萧妃与常妃并肩而坐，萧妃身侧坐着一个少女，约是十三四岁的年纪，面容如春水一般清秀婉约，与她颇有几分相似，这应该是萧氏次女萧莹莹。少女身旁，一个少年肤白如玉，面目俊秀丰润。一双剑眉入鬓，轻轻挑起，似含情若有意。一袭玄灰色锦袍衬得他身姿颀秀，浑身上下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我心中暗叹，这大概就是慕容琪了，他与萧莹莹倒真算得上一双璧人。都说宣州钟灵毓秀，果真名不虚传。
　　他似乎也在留神我，凤眼中闪烁着惊艳之色，唇畔抿起一丝笑意，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小心翼翼地将目光移至他身旁的贺兰渊，朝他微微颔首，道：“绾风见过舅舅。”
　　贺兰渊点点头，笑着打量我，道：“好几年没见，绾风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只是……似乎太过清瘦了些吧。你外祖父一切都好，他托我带几样小玩意给你，一会儿就派人送到你那儿去。”
　　我的心中骤然一暖，看着他说：“多谢舅舅。绾风很想亲自去夏州看看外祖父，但是自夏天以来，身子总是不爽利，也就耽搁下来了。”
　　他立刻明白过来，眸中腾起一丝疼惜，温声安慰我道：“不碍事的，你年纪尚轻，一定可以调理过来的。等身体好些，你来夏州，舅舅带你去贺兰山上骑马。”
　　我乖巧地应声点头。皇后亦怜惜地凝视我半晌，吩咐岳英：“阿英，你不是说做了新样式的糕点吗？快呈上来吧。”岳英道是，领着两个宫女退下去。
　　只听常妃娇笑一声，用玩笑的口吻道：“公主，身子不好更应该出来多走动才是，整日闷在那偏僻冷清的念月阁里，没病也要憋出病来呢。”
　　我无声地笑了笑，只是直视她锐利的目光，并未说话。皇后有些薄嗔，道：“常妃这么说，是责怪本宫没有照顾好公主，把她放在偏僻冷静之地了？”
　　常妃讪讪地收回盯我的目光，道：“妹妹不敢。”
　　我不紧不慢道：“绾风喜爱清净，念月阁临东湖、眺水榭，毗邻经纶殿，清幽宜人，正适合我修养身体。”
　　皇后复扫她一眼，指点着慕容琪和萧莹莹，对我道：“这位是慕容三公子，慕容琪，这位是他夫人，萧莹莹。”
　　我向他们点头致意，目光相碰，慕容琪毫无礼数地凝望我，琥珀色的眼中笑意盈盈。他抱拳朗声道：“文慧公主，久仰久仰。”
　　我微笑道：“不敢，不敢。”如此不顾身份之别地盯着我看，我却并未觉得他轻浮，而是一种漫不经心的风流。遂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回，垂眸盯着自己腰间的流苏。
　　萧莹莹瞧慕容琪一眼，笑容温婉，隐约带有一丝妒色：“公主姐姐真是美得像九天玄女下凡呢。”她侧身伸手挽住慕容琪的臂膀，依在他身旁温声软语道：“三哥，三日后我们去游碧霞山，邀公主一道，好不好？”
　　慕容琪的眸中迅速掠过一道光，转瞬间，便充满了溶溶的宠溺。他与萧莹莹对视片刻，柔声对她说：“那要问问公主愿不愿意了。”
　　她将目光移向我，眸光真诚，一派小女儿天真娇媚的神情，耐心等待我的回答。我含笑瞥了一眼皇后，对萧莹莹道：“妹妹盛情难却，只是先要问问皇后同不同意。”
　　这时，贺兰渊插话道：“绾风，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别整日闷在房中。”

　　岳英奉上茶点，皇后端起茶杯呷一口茶，道：“近日山中风大雪深，绾风感染风寒尚未康复，太医叮嘱不得外出吹风。依本宫看，就不要去了吧。”我暗自松一口气，其实我也并不想去。皇后放下茶杯，深深看我一眼，我朝她轻轻点头。
　　转过头时，发现慕容琪将刚刚一幕尽收眼底，唇畔玩味的笑意越发深重。我连忙端起茶杯喝茶，掩盖自己的异样。
　　只听萧莹莹颇有些丧气道：“既然皇后娘娘不应允，那便只能作罢了。公主，若有机会来宣州，盈盈再与你一道游山玩水，好不好？”
　　我整理好情绪，放下茶杯，笑道：“嗯。有机会，绾风一定前去拜访。”

　　宫女将一个盛着三块糕点的褐色小碟呈到我面前。盘中三枚糕点状如梅花，中间点缀着五个粉色小点，显得精致可人，莹润生光。衬着底下的褐色小碟，宛若三朵芬芳吐香的梅花。我不禁赞道：“真是好看，岳姑姑，快说说，这是什么做的？”
　　岳英解释说：“回公主，奴婢用雪糯做皮，将煮熟的杏仁、红豆舂捣成泥，配上桂花糖做陷，至于那做梅蕊的点缀，则是枣泥。”
　　皇后夹起一块糕点，小尝一口，立即点头叹道：“滋味果然美妙。阿英，你好心思，有赏。”
　　岳英笑道：“谢皇后。”
　　我也夹起一块品尝，果然入口生香，甜而不腻。一时间，大家纷纷赞叹点心可口。
　　品完糕点后，宫女服侍着漱过口，萧妃玉手一指梅花道：“今日梅花盛开，糕点恰又应景，盈盈，听说慕容三公子满腹才华，不如请他作诗一首，以和雅兴。”
　　萧莹莹看向慕容琪，慕容琪温柔一笑，刹那间眉目间溢满倜傥风华。他轻轻执起萧莹莹的手，道：“既然阿姊开口，我怎好拒绝？”
　　贺兰渊拊掌大笑，道：“慕容公子与萧小姐鹣鲽情深，真是羡煞旁人呐！”
　　萧莹莹甜甜地一笑，握紧慕容琪的手，满脸娇羞地低下头。我心中咯噔一下，忽然觉得刚刚一幕哪里不太对劲，却说不上来。
　　“那在下就献丑了。”慕容琪凝睇不远处的一树梅花，吟道：“昨夜飘雪昨夜风，晨见佳人立庭中。遥有芬芳诱人醉，原是初梅把香弄。”
　　岳英拿来一件貂皮斗篷给皇后披上，我这才注意到她盛妆掩盖下的苍白无力。心蓦地抽疼，大氅下的手指不由得紧紧攥握起来，直到指甲深深陷进肉中才猛地松开。
　　她系好斗篷，笑赞：“将梅花比作佳人，好诗，慕容公子好才华。”
　　慕容琪拱手谢过皇后，转向我道：“文慧公主才名远播，在下斗胆，恳请公主也作一首，不知公主是否赏脸？”
　　我暗自苦笑，才名远播？只怕是自寻短见的臭名……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我微微而笑：“公子盛情，绾风怎好推托？只是绾风才疏学浅，词劣句拙，还望各位莫笑话。”思忖片刻，我道：“雪蕊疏枝暗香盈，幽韵仙骨玉琼清。问谁惜取攀枝意？还道相思还道君。”
　　话音刚落，慕容琪双眸生辉，拊掌笑道：“公主是将自己比作梅花？嗯，妙哉！公主才情过人，在下佩服！”
　　“方才慕容公子将梅花比作佳人，现在公主将自己比作梅花，还真是相得益彰呀！”常妃暧昧地看慕容琪一眼，对我道：“不知公主思念的郎君，是谁呢？”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无声，众人的目光再次一齐落到我身上。
　　我的脸颊隐隐烧烫起来，一时愣住，竟有些不知所措。我以梅花自比盼君赏，是源自心中对清月的思念。慕容琪的诗将梅花比作佳人，隐含着自己对佳人的爱慕渴求。被常妃如此一点，倒显得无限暧昧，似是在借诗传情。我偷眼看他，他竟并未惊讶，只是饶有兴致地瞧着我，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毛。
　　贺兰渊目瞪口呆地看看我，复看看慕容琪。萧妃满是深意地眼里闪过一丝机锋，颇有些吃惊地看着我。皇后的脸上蓄蕴着一丝恼怒，纤弱的肩膀起伏着，微微喘息。萧莹莹了无波澜的眼底竟闪过一丝幸灾乐祸，我晃神，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再看向她时，她只是面带嗔怒，一言不发。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空气中有一丝凝滞，即便是在冰天雪地里，我依然感到背后有些潮湿，汗水黏住我的中衣，难受得紧。
　　古人说的好，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果然不该得罪常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