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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旧路重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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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的雅间里,我端起小二刚沏好的茶,细呷一口,问道:“师兄,方才那是哪家的士兵,你看得出吗?”
他蹙眉摇头,神色颇有些凝重。仿佛又变作我初见时的那个副将秦照宇,肃穆的眉宇间隐隐含着一丝杀气。
“罢了,先不去管他。”我放下茶杯,轻轻抿了抿唇,解下湛泸剑放在手边,说:“我方才说一年前我曾见过其中一幅,当时那四幅画分别在四个人手上,这四个人是李文谦、慕容清、赫连,还有父皇。不出意外的话,赫连的那一幅后来应该交给李文谦了。”
“父皇……”秦照宇一愣,他显然不知道父亲夺位成功之事。
我点头,说:“当年父皇有意谋取皇位,而你是他最得力的部下,这件事情你应该知道。”他略一点头,我继续说:“你失踪后没多久,父皇设计杀掉了顺平帝和谢皇后,又将谋反的罪名嫁祸给谢氏,最终夺取皇位。谢氏不负诬陷,遂举兵反抗,被云飞扬和赵齐联手平定。算算时间,也有约莫三年的光景了。”
既然已经下山,这些往事不提也得提。要争夺龙脉地图,势必会卷入各派纷争。所以我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能又快又准地取到地图,而尽可能避免被人发现。
我原原本本地将我们遇袭之后的事告诉了他。包括我被慕容清算计,十九年前我与李文谦被调包的阴谋,一直说到我为何要跳崖自尽。我逼迫自己去正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语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地如同一个说书人讲述他人的故事一般。
秦照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待我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已是剑眉横指,一脸怒不可遏的样子。手指蓦然一紧,苍白的骨节微微泛着青色,只听清脆的一声,细瓷茶杯已被他生生捏碎。
小二闻声跑过来,见到粉碎的瓷杯立即拉下脸来,冷声要我们赔偿。
秦照宇的怒火正愁无处宣泄,他一拍桌子刚要发作,我强行按住他的手,朝他使了一个眼色,从袖中取出一个碎银子扔给小二。小二接过银子,一张脸翻得比书还快,立马笑嘿嘿地向我们赔不是,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碎瓷片,换来一个新茶杯。
我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警告他:“师兄,不可妄生事端,以免惹人怀疑。”
秦照宇深吸一口气,隐忍地点点头,颇有些歉疚道:“对不起,方才是我太冲动,我以后一定会压着点性子。”
我微微叹一口气,说:“你不必跟我说对不起,你也是在为我生气。要说没有恨,没有怨,那也是自欺欺人。但过了这么久,我早就想通了。从我跳下悬崖那一刻起,我就跟他们再无任何瓜葛。我曾经想,我路过奈何桥时,一定要多喝几碗孟婆汤,把他们全都忘得干干净净。虽然我没有死成,但我的决定依旧。我是若萱,不是绾风。此生,我与他们只是路人。任他王爷也好,世子也罢,都跟我没有关系。虽然我不懂师父为什么要我取地图,但他应该有他的道理。我现在只想赶紧完成任务,随便找个偏僻的小村子安顿下来。”
秦照宇的眸光一片晶亮,眼底是满满的疼惜之色。他不言不语,只是久久地凝视着我。
我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尴尬地微咳两声。他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清俊的脸颊上竟带有一丝红晕。
我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端起茶杯悠闲地喝起茶来:“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云飞扬,我想……想去看看他。”
“好。”秦照宇猛灌一口茶,目光有些闪躲,不敢再直视我:“只是,我们如何知道云世子身在何处?”
我瞄一眼端着酒菜快步走来的小二,心下生出一个计较。
“小二哥。”趁他上菜之际,我又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故意放在他眼前晃了晃,笑说:“我有几个问题,不知你愿不愿意回答呢?”
小二的目光被银子牢牢吸住,顿时两眼放光,连连点头道:“愿意,愿意,姑娘请讲。”
“我与哥哥从乡下上来,投奔一个远房亲戚。但我们初来乍道,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个亲戚在云中云氏手下做事,他曾让我们去云中找他,你可知云中怎么走?”
小二大惊失色,像见了鬼魅一样,利索地抱上托盘,拔腿就要走。我心中一紧,觉得事有蹊跷,遂劈手拉住他,又取出一锭银子放在坐上。
他回头望一眼银子,犹豫地吞了口口水,好像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我渐渐加重手上的力气,他疼得惊呼一声,连连求饶:“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小的这就说。”
我满意地松开了手,小二一脸苦相,期期艾艾了良久,终究鬼祟地对我们说:“我劝你们啊,还是赶紧回家乡吧。”
秦照宇问:“为什么?”
“如今云氏是个禁忌,谁要敢提,就要被抓去蹲大牢的!”
刹那间,不祥之感如潮水般向我袭来,我急问:“小二哥,此话怎讲?”
“云家算是彻底倒啦!想来你们家那个远方亲戚也不会有好下场的。皇上登基后,下令抄了云家,满门流放百越蛮荒之地。那建武侯心甘情愿用自己一死换他儿子留在中原。后来云世子说什么要为建武侯和懿婉皇后报仇,就起兵造反,两边交战半年之久,云世子被羽林卫镇压。皇上本要将云世子凌迟处死,但不知怎么的,忽然留了他一条命,将他软禁在皇陵里。说是为先帝守孝,其实啊,就是圈禁。所以,我劝你们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这世道……”
云飞扬为建武侯和懿婉皇后报仇……
我的心好像沉到了万丈深沉的海底,一阵凉过一阵。我望着小二一张一阖的嘴巴,再也听不进去一个字,张口打断他:“今年可是靖兴统四年?”
“不是啊,是后顺景平元年。”
后顺……
景平元年……
懿婉,忆绾。李文谦登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思量一瞬,又问道:“懿婉皇后可是薨逝了?”
“好像没有吧,皇上只说是外出巡游,但云世子说她已经薨了。这天家的事情,谁知道哪个真哪个假呢?”
“你还知道什么关于当今皇上的事?”
小二犹疑片刻,正经道:“姑娘,妄议天子可是死罪,你要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他挑起眉毛睨我,眸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之色。
我心中一哂,瞪着他,伸手又加了一锭银子。
他喜笑颜开,连忙把脸凑过来,压低声音陈述:“我听说啊,老皇上是被皇上给……”我心中猛然咯噔,李文谦到底还是没有放下顺朝太子这个包袱,父皇……果真死在他手上了。
小二比划了一个手势,撇撇嘴继续说:“不过这皇位本就该是李家的。从前人道李太子恋慕权贵、认贼作父,现在才知道那是韬光养晦、蓄势待发。皇上即位,遣送了前朝所有嫔妃,独独留下萧韵致。萧妃自饮堕胎酒,流掉了先帝的孩子。啧啧,七个月大了,据说还是个男孩。皇上好像很宠幸她,夜夜留宿萧妃的寝殿……”
这些宫闱秘事民间都已传得沸沸扬扬,我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隐隐感受到秦照宇灼热的视线,我微微侧过脸,假装若无其事道:“那慕容氏反了吗?”
“反啊,当然反。不过已经没有前几年势头那么足了。听说是慕容清跑了一个爱妾,他思妾情深,有点无心打仗,前不久还吃了败仗呢。哎呀,亏我还觉得慕容清是个带种的真汉子,没想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啊……”小二一脸惋惜,长吁短叹起来。
不用再多说,我已经完全明白过来。我挥挥手,小二见好就收,闭上嘴抓起银子一溜烟地跑掉了。
云飞扬被圈禁,以他的性子肯定熬不了多久,我必须尽快想法子就他出来。
我再看向秦照宇时,他的眸底已然平静无澜,仿佛片刻之前是我的错觉。只听他道:“师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远远地眺望楼下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色,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入眼。半晌,一字一字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父皇驾崩了,李文谦登基为新帝。云飞扬被关在皇陵之中。慕容清……”我的喉头忽然一涩,刚到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慕容清怎么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握起茶杯在手中反复把玩,缓缓道:“师兄,你知道四年前将你送到上怀山医治的人是谁吗?”
秦照宇细细打量我的神色,目光由疑惑变为震惊,不敢置信地问:“莫非是……慕容清?”
我艰难地点头,说:“不错,正是他。师父说慕容清带着垂死的你在山下跪了整整一天,他才破例为你医治并将你收入门下。”
“可……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方才说,四年前偷袭我们的人正是慕容氏。如果慕容清并没有参与,那么他利用云佩打散云家军又怎么解释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摇头,无奈地叹息:“罢了,以后有机会再想这个问题吧。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飞扬哥哥,我怕他受不了那个屈辱,会自我了断。”
他收起疑惑之色,应了一声,说:“好,我们就先去皇陵解救云世子。”
原来事情并不像我想的这么简单。我离开太久,许多事情都要重新整理头绪。我闷头数米粒,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大石头,饭菜嚼到嘴里皆是索然无味。
饭后,我与秦照宇挑了两匹快马,准备连夜赶往京城。路过云中时,我本打算顺道去看一下云家大宅。云清泰惨死,云飞扬被囚皇陵,云氏满门遭罪,不知道柳氏是否受到牵连。她只是个毫无背景、毫无势力的弱质女流,希望李文谦不要与她为难。
可我还没到云中,就发现羽林卫正在大张旗鼓地寻找我的下落。大量士兵四处张贴、散发画像,并且仔细盘查询问每一个行人。他们并未指出所寻之人是谁,只说若找到画中女子,皇上自会赏赐一百万两纹银。
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只好另觅荒僻无人的乡间小道赶路。我知道李文谦并不是真的想找我,他想找的只是湛泸剑。本来我不想恨他,但他却生生地将云氏赶尽杀绝,或许他是想要除掉他称霸路上的绊脚石,或许他是要借此机会逼我出现。不论哪一种,都已经将我迫到了他的对立面上。况且我还要与他争夺龙脉地图,只怕日后难免操戈相向。
我一度认为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给我幸福、庇佑我一生的人。我已经决定要放下慕容清,跟他好好在一起了。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竟然怀疑我是细作,甚至不顾我的死活,决绝放箭。
既然缘已了,情已断。我也绝不会手软。
我与秦照宇快马加鞭、披星戴月,一共跑死了四匹好马,终于在五日之内赶到了苍亭镇。
四年前离开京城时,曾由秦照宇护送途经苍亭。那时的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从小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对外边的世界充满好奇与渴望。一颗心亦是清澈通透,盈着青衿豆蔻的少女情怀。殊不知,那次离京正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兴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如今四年过去了,我仍是由秦照宇陪伴回到京城,带着一身的伤痕和沧桑疲惫的心境。
重归旧时路,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生命如同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我们披荆斩棘不断行进,却永远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我们。
皇陵坐落在京城近郊,离苍亭不过五十里地。越靠近京城就越危险。更何况李文谦若是有心要引我出现,必然会派重兵死死守住皇陵。
苍亭镇上一夜之间多出了不少经营小本生意的摊贩,集市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其繁华热闹程度已不在京城之下。但从那些小贩颇为怪异的神色来看,不难猜出他们是乔装打扮的羽林卫士兵。
我心下隐隐感觉到,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正在向我围拢过来。不远的前方,或许有什么人正在等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