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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二十三章 离诀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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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哥……”
馨儿靠在他胸前哭个不停,惹得景晖也眼睛发酸。他本能地抱住她轻拍后背,拍了几下,想起她如今身份,不由蓦然停下。然而他终究不忍推开怀里的人,落在半空的手又慢慢放下,依旧轻拍在她脊背上。
半晌,他仰头深吸一口气,把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硬逼回去,伸手去扯环住自己的胳膊。
“啊!”馨儿叫一声。
“怎么了?”景晖吓一跳,见她手抚肩头,身上又有血迹,急道,“是哪里伤着了么,快让我看看!”
那些血迹倒不是她的,只是右肩挨了舒戈那一戟,初时不觉,后来就慢慢疼开了。昨晚疼得一宿睡不着,刚才紧张、惊愕、伤心之余全然忘了,而今一放松,稍稍一动就痛得不行。
景晖扶她到椅子里坐了,帮她卸了甲衣,见她肩头处的衣衫已渗了鲜血,目视肿得厉害,轻触之下,她便疼得直吸气。
“这怎么伤的?”景晖问。
“就是刚才那个坏蛋拿兵器砸的。”馨儿道。
景晖心口闷闷地痛。他和舒戈过过招,知道他的勇猛之力和他那戟的重量,粗喘了一口气,说:“骨头可能裂了,这阵子你这手尽量别动。幸亏穿了这铁甲,不然你这条胳膊怕是都……”终是忍不住,气道,“兄长他人呢,他怎么能允你这般?他娶了你……他、他……”竟是说不下去。
“没没没……我,我……”馨儿也急得结巴,镇定些许道,“我和大哥哥啥事没有,他,他是为了保护我,他说一切都可不当真。”见景晖依是怔愣,便把自己遇见张枫和之后的事简单说了。
“原来你也跑了!”景晖蓦然一丝喜悦。
“嗯,不然怎么会在这儿。”馨儿说,“大哥哥把我留在兰州城,是因为他出使回鹘去了。我现在知道他不带着我,是怕我有危险。”她顿了顿,面含忧色道,“夏军阵营里有回鹘的骆驼,显然他们是盟军了,不知道大哥哥如今安危几何。”
“你就是这样留在兰州城里的?”景晖问,“可你一个姑娘家,也不能让你上战场啊!兰州城的守军呢,男人们都死光了吗?”想起她在兰州城外浴血奋战,同舒戈对阵,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差不多是死光了。小哥哥,你不知道,真的死了很多人,很多人……”
馨儿忽然号啕大哭,景晖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抚着她的头,泪水滴落,道:“妹子,你别哭,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
舒戈在马厩守着他心爱的河曲马半日,命令军医哪怕死马也要当活马医。好在经全力救治,马匹的命算是保住了,只是再不能随他战场厮杀了。
舒戈大出一口气,刚要转身回营帐,有人急急来报,说世子在兰州城外。
“啥,世子,他不是去回鹘了吗?”舒戈吃惊,这李天泽和这兰州城怎恁有缘呢。
舒戈不及回帐,带了一队人马冲营而出,直奔兰州城外。
李天泽虽落在景仁和苏瑶之后,但亦连日急行,几无休息。等他赶到兰州城下,只见城门紧闭,城外的战场还未及打扫干净,兰州城上已悬挂起白幡。
李天泽望之心惊,忙叫开门。城门须臾开启,苏瑶身着麻布孝服缓缓而出。
“瑶儿……”
李天泽唤她,又不知再讲些什么,见她这般装束,显是不好,不如进到城内再说。
苏瑶让护卫李天泽的使团诸人先进城,剩他一人,阻拦道:“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李天泽惶然不知所措。
苏瑶说:“你是夏国人,兰州城不欢迎你。”
李天泽说:“瑶儿,你不是今天才知道我是夏国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苏瑶道。
“今时不同往日?”李天泽看着她,“可我还是原来的我,并无改变。”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苏瑶!”苏瑶迎上他的目光,恨恨道,“从前我有姐姐和姐夫,他们在兰州城好好地活着,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我的姐姐和姐夫死于夏军之手,他们的血肉之躯上都插着你们夏人的羽箭。”
李天泽勃然失色,他不能想象,在他晚到的这一日间,苏瑶独自面对了怎么的惨烈和悲伤。
彼时苏瑶在兰州城外找到刘法的遗体,失声大哭,想着如何要将这噩耗告诉姐姐。不料进到城中,又是另一番悲痛欲绝。
城楼上苏夫人倒在战鼓下,手中兀自握着鼓槌。苏瑶抱起血泊里的姐姐,她的后心中了两箭,贯穿到前胸,已然气绝。她没有听刘法的话,和城中百姓往地道躲藏。她想如果丈夫抱着必死之心出城抗敌,那她就要在城楼给他擂鼓助威。当一个个击鼓的兵士和青壮的百姓倒伏下身躯、鼓声停止之时,她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接过染血的鼓槌,用尽全身力气敲击。她希望丈夫和他率领的将士能听到这战鼓不断,勇往直前,杀敌守城。就像那流传千年的诗歌——“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男儿到死心如铁,休言女子非英物。
“李天泽,你是夏国世子,我是宁朝人,从今往后,你我一刀两断,这个还你。”
苏瑶将那金剑递过去,李天泽不接。苏瑶“哐当”将剑掷在地上,转身就走。
“瑶儿!”李天泽追上去。
苏瑶陡然停步,却道:“你给我站住。”抬头对着城上喊,“弓箭手哪里?此人再往前,即刻射杀!”
苏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待城门关闭,才抬手去拭脸上的泪。她知道李天泽一样马不停蹄、心急如焚地赶来,然而刘法和苏夫人的死、兰州城外尸横遍野、兰州城头军民浴血,已令她和李天泽今世不能两立。
*
李天泽默然捡起金剑,站在兰州城下,任日头将自己的身影拉得斜长。
风吹起他的衣袍,他在烈日和大风中摇摇欲坠,浑然不觉身后已至的夏军人马。
“我等来迟,请世子恕罪。”舒戈下马行礼,一挥手,立时有人手持盾牌脸朝外围住李天泽,以做警戒。
李天泽转身望向舒戈,踉跄一步。舒戈忙上前一把扶住,见他脸色煞白,道:“世子可安好?”
李天泽想说什么,张嘴却是一口鲜血冲喉而出,吓得舒戈伸手抱揽。
他本就体弱,自夏国去回鹘连日颠沛,途中遇袭,在那暗无天日的地道和烈日当空的戈壁竭尽身心,庶几毙命,又弃车以马日夜兼程地赶回,焚膏继晷,尚未好好休息,更被眼前景象和苏瑶的话狠狠一激,直要分崩离析。
他抓住舒戈的手,用残存的力气道:“舒统领,我的话你听不听?”
舒戈已吓得手足无措,只道:“世子尽管吩咐就是。”
李天泽说:“我要你撤军回去。”
舒戈也想撤军。一者粮草不继,再不回去,大军便要断炊。若坐等新的补给,期间宁军倘有援兵到来,和兰州守军前后夹击,哀兵必胜,自己就很被动。二者回鹘撤走了那些用来架旋风炮的骆驼和人员,战斗力大打折扣。三者夏军久围不下,兰州城外一场血战,愈令气势尽失,短时间内难以重聚。
既然李天泽这么说,那就撤吧。他是夏国之国本,未来的夏国王。他若有个好歹,便是打了胜仗,回去也没法交代。
*
兰州城以数万兵力抗击夏国与回鹘数十万人马,守战近二十日不破。夏军回撤,月旬,宁帝下旨于兰州,封赏抚恤浴血奋战的守城将士。追封刘法为忠武将军,其妻苏氏为四品诰命夫人。晋钤辖刘安为游骑将军,暂代兰州城军事统帅之职,景仁因出使回鹘有功,亦行赏赐。
众人皆以可稍事安定。不料是年冬,夏国又令左厢神勇军司副统领野律荣令率军十余万,直逼大宁河东路麟府二州。二州坚壁清野,死守城池。夏军旋北上攻丰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拔丰州城外围三县。丰州守将据城力守,激战数日,两军各有死伤。夏军遂暗中开挖地道,乘夜上下联合攻入丰州城。丰州城陷,丰州知州、兵马监押等力战殉国,夏军屠丰州城。
此后夏军又神速回师,复围麟府,攻占二州间重要据点宁远城,绝麟府供给。二州间失去联系不能互援,被夏军分割包围月余。时值寒冬,城中缺粮少食,军民陷入万难窘境。
消息传至宁都,天颜震怒,满朝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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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墀九重,群臣拜伏。
皇帝景琛端坐御椅,沉声道:“可有麟府二州最新战况?”
枢密使韩重跪地禀奏:“陛下,夏军占据宁远城,切断了麟府二州的联系,及二州附近所有外援。围城月余,城中军民饥渴冻馁,若此不出一月,二州城将不攻自破。”韩重看了看皇帝的脸色,额上沁出细汗,他这个枢密使这两天真是如履薄冰、似坐针毡,“臣,臣听闻麟府二州食无粟,饮无水,遮无衣,黄金一两易水一杯……”
“如此还不速救?”皇帝拍案道。
“陛下,欲救麟府,必经宁远,但宁远已在夏军手中。除非……”
“除非什么?”皇帝问。
“除非兵出帝都。”韩重道。
“你是要朕动用禁军?”
韩重叩下头去:“臣斗胆还有一言,请陛下恕罪。”
“你说。”
“三州孤悬河外,久耗国力,莫如弃之,将防守缩至黄河一线。”韩重说。
“寸土寸地,皆我将士血战而得,轻易弃之,谁再愿为朝廷效死?”皇帝目光扫下,继续道,“麟府孤绝,并代齿寒,河东摇动,京师岂有不忧?”
“臣妄言,臣死罪。”韩重汗出如浆,连连叩首。
皇帝看着匍匐在地的韩重,默然半晌道:“韩卿,你起来吧。朕,御驾亲征,驰援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