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山河万里情》乐重余

42、第二十一章 围城2

　　馨儿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窗棂已见曙色。她正想着那梦中的雷声，便听得遥遥几记巨响，仿似地动山摇，连着屋子都晃了两晃。

　　她一惊起身，穿好衣服就往外跑，跑上城楼，扒着墙垛向外瞧。只见夏军的队伍里除了马匹，还有许多双峰耸立、毛茸茸的庞然之物，并排在一起如山峦逶迤。

　　她认得那是骆驼。景仁带她逛兰州城时，在一间铺子前见过。店家说是回鹘商队留下的，年老体衰，不能再驮货物走远路，故而贱卖处理。因是西域特产本地少有，便将它栓在门外招揽生意，骑坐一次两文钱。她好奇骑过一回，这骆驼跪坐行走皆是温顺，只站起时后腿先抬，前腿再立，不防备一个颠簸，差点把她给摔下去。

　　为什么夏军阵营里会有这么多回鹘的骆驼？她兀自疑惑，忽然一声哨响，须臾便是万石齐发，全部往兰州城楼砸过来。她忙趴下身子，只觉兰州城墙在这巨大的撞击中微微震荡。

　　她不敢露头，趴在地上从城墙下部的悬眼往外看。原来这骆驼除了坐人，还架着台小型器械，一旁的筐子里放满了如拳的石块，置石拉拽，可以随着骆驼的移动变换抛射的地点和角度。

　　一时间，城下飞石如蝗，城上滚木箭雨，展开激战。她从未见过这般场面，不觉血脉偾张。

　　“贵人缘何在此，还请快下城楼！”在城楼指挥的刘法发现了她，急急喊道。

　　她指着一旁正在向城外射箭的兵士道：“这个，我也会。”

　　自小景仁除了教她剑术，还教她骑射。景仁的箭法亦是高超，可以一弓三箭并射，百步穿杨。

　　刘法摇头：“这里太危险了，王爷走时千叮万嘱，我跟他保证要把贵人当自家妹子看顾。”

　　她道：“若是自家妹子，元帅让不让她守卫兰州城呢？”

　　刘法想起苏瑶，不觉犹豫。

　　她道：“还是了，此时此刻，若我大哥哥在，肯定也会同意的。”

　　刘法拗不过，说：“那贵人千万要小心！”

　　*

　　这一波夏军的攻势更为猛烈，兰州城西北的城墙被砲石砸开了一个口子，刘法忙令用木板封堵。

　　夏军攻城不下，伤亡惨重，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架势。而兰州城守城物资亦急剧消耗，用得最快的是羽箭、滚木和礌石，梢炮的石弹与床弩的箭矢亦所剩不多。虽说还有景仁带来的几门铁炮，但装填用的炮弹与火药却是有限，且发射一次需清理炮膛，重新装填，更要费去不少时间。兰州城内外敌我兵力极是悬殊，若无驰援，怕是抵挡不了几以一半国力攻来的夏军。

　　烽火台已经点燃，可是附近的熙州、河州、会州都无援军赶到，想必是夏军在更大的区域内封锁堵截，将兰州城围得铁桶一般。再加上利用回鹘的骆驼组建的新型炮具，使攻城的部队战斗力大增，守城变得异常艰难。夏军的目标十分明确，只要攻下兰州，大宁边境的防线即告突破。可见此次的卷土重来，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和抱着断然必胜的决心。

　　自从馨儿在兰州城上守卫，张枫就形影不离跟在她身边。刘法虽不甚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但看张枫忠心耿耿的样子，便也没阻拦。砲石箭矢无眼，有人替他照看着，总是好的。

　　馨儿的箭法得景仁真传，然而练习时的箭靶和战场上的活人，感觉毕竟大不相同。她不忍伤及人命，故即使箭发必中，亦每每避开要害。

　　攻守胶着，激战频仍。刘法日夜督战在城楼，守城将士击退了夏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城外的敌人却不见少，不说步骑，便是那架着器械、能在其上抛掷石块的骆驼，竟也越来越多，乱石齐飞中威力惊人。

　　馨儿后来知道这就是旋风炮，虽不及高大的抛石机、单梢炮射程远，但因架在骆驼背上灵活机动又易操作，且发射快速，数量众多，其强大的攻击力，对守城将士的杀伤远大于弓箭。

　　连番交战，已臻白热，城上城下都杀红了眼。

　　前日下了大雨，火药受潮，城上的铁炮便不怎么好使，两尊齐齐哑火不能发射，唯剩一尊时好时坏。

　　*

　　二子在府衙的厨房里跟着大师傅忙活。

　　大师傅是府衙厨房的掌勺，平时只负责府衙的吃食。因为守城的兵士不够，伙夫营都派去了城楼，故而府衙的厨师也开始做军中的饭食。精致和味道是顾不上了，简单快速管饱就行。今日做的是白馍馍，大师傅一个顶仨，几是通宵达旦地发面、和面、擀面、切面、蒸制，出笼后一层层地摆放。二子的任务就是将那些凉一点的馍馍，搁进铺了纱布的竹筐。

　　冷不丁地能听到炮声，二子并不害怕。他知道将士们正在守卫着兰州城和兰州城里的人，还有阿姊，他那会射箭御敌的美貌的阿姊，此时此刻，也正在城楼上守卫着自己。

　　他拿了一大张油纸，将几个白馍馍仔细包裹起来，这是他特意留给阿姊的。严格地说，这已不是白馍馍。他在馍馍里塞了葡萄干，抹了玫瑰酱。玫瑰酱是他先前拿自己摘的玫瑰花清洗晒干、加了冰糖熬的。他知道阿姊喜欢闻玫瑰的香味，喜欢吃甜食，喜欢漂亮的东西。可惜时间不够，不然他要在这白馍馍上再雕出朵大大的玫瑰花来，做几个好看又好吃的花馍馍送去给她。

　　他不仅要阿姊吃得饱，还要她吃得有滋有味、赏心悦目，这样才有力气将箭射得远，把那些围城的敌人赶跑。

　　灶下的柴火烧得噼里啪啦响，大锅里的水扑通通地翻腾，二子忙得满头是汗，心里却充满期待。

　　等这几屉白馍馍蒸好，他就要给阿姊送饭去了。

　　*

　　馨儿在城楼的这几日很受震撼。

　　她渐渐体悟自己十数年来幸福安稳的生活来之不易。除了景仁和景晖及安乐王府里所有的人对她的照顾，其实还有那远戍边防、保家卫国的将士们的默默付出，他们的辛劳、血汗、甚至生命。

　　不到穷边处，那知远戍情？那些勇敢、坚毅、年轻、鲜活的生命，上一刻还是豪气满胸臆，下一瞬就可能在抛掷的石块、飞来的箭矢中倾倒下身躯。他们在这荒凉边塞同甘共苦、亲如兄弟、生死相依，秉持一颗赤胆忠心，抛洒热血，守卫脚下寸土不失。

　　站在城楼，极目四望，血色残阳，余晖几抹，千层重嶂，苍茫城郭。在此之前，她十几年过的都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她于家于国于民又有什么贡献呢？张枫说这不是她的城、她的国，但她不以为然。她生在大宁，长在大宁，怎会对其没有感情？幽情喷涌、荡气回肠间，她只觉襟怀涤荡，澄澈清明。

　　烽烟弥漫里，她搭箭、举弓、控弦、瞄准，全神贯注地发射，矢如急雨飞向城下。没有时间害怕、退却，那一刻她忽然理解了夫子在课上教过的《白马篇》，什么是“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什么是“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张枫却在她近旁忧惧不已，不是为自己，而是深恐箭矢砲石无眼，倘有差池，这玉真的复国大业只怕后继无人。故而他一丝不敢松懈，紧紧护卫在她身边，替她拨挡飞至的羽箭，提醒她躲避抛掷来的石块。

　　脚下最后一捆雕翎箭即将用尽，馨儿要到城门楼里取。张枫说他去，这时节她正好可以休息片刻。

　　馨儿点头，退到城门楼外的石阶上坐着擦汗，看不远处的一个士兵正在快速清理唯一一尊还能发射的火炮。他清理完炮膛，装填好火药和石弹，用推杆压实，往城外瞄准，持了火把去点火绳。不想火把还没凑近，飞石忽至，正中那兵士的脑袋。手中火把掉落，兵士扑倒身躯。前日大雨，地湿未干，火把掉进一个水坑，火苗低摇，即时便要熄灭。

　　馨儿不暇思索，站起身跑去拾那火把。张枫抱着两捆羽箭从城门楼里出来，便见几颗滚圆的石弹从城下抛射上来，一颗直向她后背去。

　　“小心——”张枫骇得大喊一声，扔掉手里的羽箭却忘了迈步。

　　馨儿浑然不晓那石弹来势凶猛，斜刺里忽地蹿出一个人，张开双臂飞扑到她身后。

　　她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倒伏在地的，好似背后被猛然一击，人就摔出去老远，耳边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铁架上腾着烈焰的火盆被石弹砸中，“哐”地一声倒扣在地。一颗石弹咕噜噜自她身侧划过，黄色的油纸包“啪”地掉到地上，滚出几个白花花的馍馍。

　　惊魂稍定，她这才觉背上沉沉覆了什么，转头一把抱住那绵软的身躯，看见熟悉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