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形世界》福斯塔夫

35、第三十五章

　　我没有想到会是她来通知我这个消息。
　　王二在等着我。
　　“可是王二此刻不正是，正是在······”王二此刻不正在领导这场看来已经无法扼制、就像毒气一样四处蔓延的暴动吗？
　　我听到楼上的变态学员，仿佛大猩猩一般狂野的喊叫声。
　　“你见到他就什么都知道了。”她说。

　　我们站在走廊上说话的当儿，一个假变态从黑暗中冲了出来，手里握着一块用布包裹起来的玻璃片，对女护理员大声嚷道，“原来你是一个叛徒！”
　　我对她大声喊道，“小心。”可是已经晚了，玻璃已向她刺了过来，女护理员根本就没来得及躲避，那块玻璃刺进她的肋骨处，鲜血一下子涌出来。
　　她抓住那个假变态还在往深处刺去的胳膊，将那个假变态往走廊的墙上推去。
　　他们互相僵持着在原地转了个圈。我迅速抓起地上的一把椅子，用尽全力力气砸在了那个假变态的头上。
　　他颓然倒了地上。

　　“你怎么样？”我冲过去，扶起她的身体。
　　“应该没事。”她说，抽出了捂在伤口上的手掌，已经浸满了鲜血。
　　“刺得不深。”她说。
　　“你把他的衣服脱给我，我需要包扎一下伤口。”她又说。
　　我从那个家伙的身上拉扯下衣服，递给她。她把衣服从身后绕到前面，再死死地打上一个结，基本上可以起到止血的效果。

　　我扶着她钻进一个滑滑梯，接着我们下到了楼下的地下室，来到处长的办公室。办公室敞开，走进来看到的不是处长，而是王二。
　　处长接到暴乱消息的第一时间，已经乘车从这里逃离。不过你还能指望这些贪生怕死的官僚如何？

　　“她怎么了？”看到女护理员受伤，王二大惊失色，脸色吓得惨白。
　　“没事，只不过是被玻璃刺到一些皮肉。”她说。
　　王二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她的身体。
　　女护理员笑着对我说道，“你想不到会发生今晚的事情吧？”
　　“什么？”
　　“她想告诉你这一切都被已经计划好了。”王二说。“你现在要少说话。”
　　我们三个人站在处长的办公室里，楼上正在上演着激烈的打斗，这里却充满了宁静。

　　王二对我说道，“为了实现某些看似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必须采用非常规的手段。但我相信对那些生不如死的变态们，这样的爆发，将是一个痛快的解决方式。”
　　他的话很有些道理，不过又不是那样的有道理。死亡看似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事实上，只不过是将问题抛给了别人。
　　现在我们就要去解决那些变态抛给我们的问题。

　　培育大学是被谁设计出来的？又是因为什么而设计出来的？培育大学里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只是这一切理所当然却又不是那么自然的存在了。
　　但是这里有一个主事的人，那人便是校长。

　　王二曾经告诉我，除了处长没有人见过校长。人们甚至不知道校长的真实身份。
　　现在王二打开处长房间里那个通往地下二层密室的金属盒子。他当然熟悉这一切，因为这个设计本身就出自他之手。
　　“暴动并不是我的计划，而是校长的计划。”王二说。“你不是想找司马迁？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
　　“你的意思是不是，校长就是司马迁？”我说。我还有些不敢肯定。
　　“对。”

　　校长的办公室在处长的隔壁。不过我们需要先下到楼下，然后再从密室里爬上一道梯子，校长则在另一个房间里接受我们给出的暗号，给我们打开他房间里书橱的暗门。
　　我们进入了一个装饰豪华的巨大办公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表情愤怒地站在房间里望着我们从暗门里鱼贯而出。
　　这人就是校长。他穿着考究的西服，白色的衬衣，有些自然卷的头发像一顶头盔一样，盖住了他的脑袋。他的鼻子很大，嘴巴宽阔，嘴角纹路横生，不过他的眼睛却有一种年轻人才有的惊人的明澈。

　　从这张脸上看不到那张照片那个年轻人的影子，很显然他真的改头换面了。另外，司马迁竟然已经混到了培育大学校长的位置上，难怪来这里的人根本就无法寻觅他的影踪。

　　按照王二的说法，今晚的暴动正是校长刻意制造出来的。校长通过他的权力，下令延长我们的受惩罚时间，禁止我们晚上进餐，然后再让王二点火，让整个培育大学陷入混战之中。
　　在这种局面下，是我们逃跑的最佳时机。

　　“你们是我十八年来见到的第一批外面世界的人。”校长对我们说道，“但是你们迟到了。我还在严格遵守十八年前的那些礼仪规范。我不知道，现在年轻人是不是已经最终逃离了那些礼仪的藩篱。”
　　他在为我们的迟到生气。
　　王二想要解释什么，校长打断了他，继续说道，“这些不重要。我可以等十八年，也不在乎多等你们一时半会儿。现在最要紧的是立刻离开这里，必须在特别调查局的那些防爆警察到来之前离开这里。”
　　他说着把手一挥，身体灵活地在原地转了个身，穿过办公室，取下墙壁上的一副落地的油画，后面出现一个门洞。门洞里则是一道梯子，一直通往楼顶的天台。

　　“校长你是为谁工作？”我问道。
　　我现在已经完全糊涂。密沃青年会和基督教青年会都在寻找他，这两个组织既然不知道他现在的身份是培育大学校长。那么他到底是为谁工作？
　　我们走进宽敞的通道，顺着楼梯向楼顶的天台爬去。我紧紧跟在校长的后面，王二扶着女护理员跟在我的后面。
　　校长愠怒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说道，“我不为任何人工作。我只想找到一种可靠的方式打开宇宙之门，但是这个世界上充斥着无耻之徒。什么密沃青年会，基督教青年会，还有妄想着重建宇宙的跨国公司，这三个组织为了建立自己的专制帝国，不惜毁灭整个人类，整个亿万年来大自然孵化出来的美丽宇宙。
　　“我不得不改头换面，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躲藏到这个人类改造计划实验室。”
　　“什么人类改造计划实验室？”我问道。这个新的名称我听谷小明曾经向我提到过。难道这里是受密沃青年会控制的人类优化实验室。

　　我们爬上寒冷的天台。素白的大地上雪花飘零。置身于这寒冷的冬雪之夜，我不由地又想起那次抢劫，以及由此产生的一连串连锁反应。也正是那场不存在的抢劫，将我置身于现在的境地之下。

　　校长对王二说，“王二，我命令你设计这幢建筑，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从这里逃出去。”
　　然后他又对我说道，“培育大学是密沃青年会宇宙移民计划的一部分。当初，我毫无选择，我只能屈服。我是那种老式的知识分子，反对核武器，反对冷战，反对种族主义。在我的眼里，科学是大自然的保护者，而不是恰恰相反，像密沃青年会做的那样，将科学置于自然的对立面，破坏了自然法则，是自然的毁灭者。但是他们绑架我的家人，我能怎么样？难道科学家就不是血肉之躯了吗？我屈服了。我按照他们的意愿，设计了一整套优化人类的改造计划，所以你在这里看到的人圈都是这个社会的精英。密沃青年会妄图通过这个实验制造出最优秀的人类，在元宇宙入侵之后，二级宇宙——也就是我们的宇宙，毁灭之后，这些优秀的二级宇宙公民，将继续生命——二级宇宙的生物延续。”
　　“那么像严生那样的人？他不是因为杀人才被送进了培育大学吗？”我质疑道。
　　“事实上，人类改造计划实验已经被废止。后来这个实验室被特别调查局接受，成为了特别精神病治疗中心，而实际上还是延续实验的某些部分。”
　　“可我不明白那些人已经是社会的精英了，为什么还要改造他们呢？”我又问。
　　校长说道，“这项实验的目的就是将他们训练成完全受到密沃青年会控制的变态战士。”

　　我们站在六层天台的边缘，身上落满雪花。我看到站在王二身边的女护理员脸冻成了紫色，浑身在瑟瑟发抖。她的身上只穿了一件蓝色的单薄的护理员制服。她靠在王二的身上，王二伸手探了探她美丽的额头，惊叫道，“你的脑袋怎么这么热？你在发热？”
　　“我没事，”她虚弱地回答道，“你还是快点想办法，让他们都离开这里吧。”
　　我注意到她用来“他们”，而不是“我们”离开这里。这话听上去，好像她是不准备离开了。
　　我说，“我把衣服脱给你。”
　　王二瞪了我一眼，说，“还轮不到你来献殷勤。”
　　其实我们谁也没办法将衣服脱给她，因为我们身上除了蓝色的制服，下面什么都没有穿。
　　校长催促道，“王二，到底从什么地方下天台？”
　　王二没有回答他，而是伸手扯住他的黑西服，从他身上扒了下来，裹到了女护理员的身上。
　　现在校长身上只剩下白色的衬衣，他抱着双臂，愤怒地看着我们三个人紧紧挨在一起。

　　“现在你还想怎么样？”校长说。
　　王二吼道，“你设计了这残忍的实验，折磨了我十二年，你以为就凭你三言两语、假惺惺的忏悔就可以得到救赎了吗？如果不是她，我早已经死去。我的命是她给的，我绝不会丢下她不管。”
　　整个场面了沉默了几秒。而楼下则传来令人心寒的哀嚎声。我能想象，那些变态学员现在陷入了一种怎么样的疯狂境地。
　　我说，“王二，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合适时机，我们还是先从这里逃出去吧。”

　　远处传来警车的鸣笛声，防爆警察的车队在白晃晃的雪地驶向培育大学。
　　校长说，“防爆警察已经出动了。王二如果你不想再在这里住上十二年，你就快点想出办法把我们从这里弄出去。”
　　“我对你们的计划一无所知，难道你们当初没有计划好如何从这里逃出去吗？”我也急了，大声说道，“还有，校长你的房间里难道只有一个出口吗？”
　　“不错，只有这一个。”
　　“啊，那你那你······”
　　“我如何离开那里吗？我从来没有离开了那个房间。”
　　“啊，”我惊呆了。“可是为什么？”
　　“我会告诉你为什么的，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们必须从这里逃出去。”
　　“王二，你的计划逃跑计划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不带一根绳子来？”校长喊道。
　　“要是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落在下面的那些灌木丛里？”我说。
　　王二将女护理员搂在怀中，一言不发，任由我们干着急。
　　女护理员这时虚弱地说道，“为了防止变态学员自杀，绳子在培育大学里属于违禁品。”

　　这时通往天台的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变态学员怀里抱着一捆床单和衣物，向我们跑了过来。
　　他对王二说道，“王二，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他说着将我们四个打量了一边。
　　“谢谢！就等着你了。”王二接过衣物和床单。
　　他先扯出一件衣服包裹到女护理员的身上，然后动手将床单相互打成死结。我和校长也立即动手干起来。很快一条足以委垂到地的绳索——如果那也可以称为绳索的话——已经连接起来。

　　我们把绳索的一头固定在天台上的水笼上，然后将另一头抛下去。先是女护理员，接着是校长，然后是我，最后是王二和那名变态学员，我们抓住绳索慢慢地往下面滑去。
　　因为绳索能够承受的重量毕竟有限，所以一次只能同时下去两个人。等到女护理员和校长落到下面的灌木丛中，我和王二抓住绳索，那名变态学员则在一旁等待着。
　　我们差不多滑到一半的时候，天台上的门被撞开，严生带着几名变态学员突然闯了上来。
　　原来他整个晚上一直在寻找王二。现在他看到王二准备从培育大学里逃跑，这对他来说，他的愤怒几乎已经达到了爆炸点。
　　“王二，我绝对不会让你逃离培育大学！”严生探身到空中，对着下面疯狂地喊叫。
　　这时我看到的再也不是那张恭顺友好的脸，而是一副扭曲狰狞的面目，而且满是新鲜的血迹，在灯光里闪亮着恐怖的红光。不过他的脸只闪现了一下，一个黑影从护栏旁将他拖开了。
　　接着，天台上传来了肉搏的吼叫和咒骂声。不一会儿，有一个人影飞身护栏之外，抛入了空中，经过我们身旁，重重地摔在地上。与此同时，绳索突然断开，我和王二双双落进了灌木丛，幸好离开地面已经不高，并无大碍。

　　我们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走过去看那个摔落的变态学员。他姿势古怪地躺在松软的雪地里。应该说，那是一种叫人看上去很不舒服的躺倒的姿势。他的眼睛和鼻孔里流出了鲜血，蓝色的变态制服敞开，露出他满是瘀青的胸膛。王二蹲下来，将他的蓝色制服拉了拉，盖住他裸露的肌肤。
　　我在一旁扶着女护理员催促道，“王二，我们赶快走吧。”
　　然后我们逃离那幢建筑，向雪花飘落的茫茫黑暗中走去，耳朵里则是渐渐驶近的警笛声和培育大学大楼里地狱一般的怒吼声。

　　N市的这片郊外，简直就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地。考虑到N市千万人口之巨的体量，实在难以想象离开市区紧紧100公里，竟然还有这么一块满是砂石的偏僻之地未经开发利用。
　　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还待在N市，或者又像上次一样，已经来到了元宇宙。校长嘲讽了我这个说法，并且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我到过元宇宙。
　　他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在二级元宇宙里只有三个人可以到达元宇宙，不过其中两个人已经死去，另一个人则是密沃青年会的创建者。
　　“他是谁？”
　　“H.T。”校长答道。“他是我最为敬佩的同行。他有顶尖的大脑。他在一百年前就已经计算出来二级宇宙必将被元宇宙所取代。人类改造计划也正是基于这种理论才被提了出来。为了我们这个二级宇宙物种的延续，我们必须妥协。”
　　“妥协什么？”我立即问道，因为听出来这里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信息。可是校长却不再说话，而是反问我，“我对你的身份非常感兴趣，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他，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你跟处长谈过话，那么和处长一样是为密沃青年会工作？”
　　“你既然被软禁在地下室里，怎么会知道我和处长谈过话？”我问。
　　“记得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吗？那个处长的秘书。他为我工作。也正是通过他我才把今晚暴动的消息传到了王二那里。”校长说。
　　王二背着女护理员走在我们后面，听到校长这样说，王二说道，“我要是知道是你设计了这所变态的实验室，我当初就不会和你合作了。”
　　“你只能跟我合作，否则你根本就逃不出来。那里的假变态们，已经被训练成了最可怕的战士，他们会把你们这些思想变态的真变态碎尸万段。”校长平静地说道。

　　在寂静的茫茫雪夜中走了好一段路，我们依然看不到半点灯光，也没有找到一条像样的公路。当然我们知道不远的地方有一条通往市区的公路，但是我们现在显然不能走上那条路。
　　那些防爆警察的车子已经在培育大学的门口停下来，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有人逃脱，他们必然会追上来。
　　校长说，“这样走下去，我们很快就会被抓住的。”
　　因为王二背着受伤的女护理员，我和校长不得不走上一段就停下来等着他们赶上来。所以校长的话又像是在抱怨王二和女护理员。

　　王二对我说，“斯特恩，我们分头走吧，我和她是很难逃走了，但是你们能够做到。”
　　我看了看校长，他一言不发，但我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他是默认了王二的意思。
　　我说，“不行，要么我们一起逃出去，要么一起被带回去。”
　　“不，不需要这种无谓的牺牲。”王二说。
　　他说得有道理，但我无法那样去做，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我看着校长，希望他能说些什么。
　　这时一束强烈的车灯光从前面向我们照射过来，车子也渐渐驶近我们身边停下来。车灯熄灭，在雪地里出现一辆黑色的大轿车。
　　车门打开，一张我熟悉的脸从车里走了出来。
　　服装厂的黑胖子，嘴里叼着香烟，站在车头旁，对我们说道，“司马迁先生，我们已经在此恭候您多时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