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场秋点兵》青梅在林

5、独倚危栏

　　郑仪甫讲完，长出了一口气，似把这一生的遗憾都缓缓叹在了这口气上，这才慢慢回转过身来，缓缓看向陶怀远。
　　这次傻掉的人是陶怀远。
　　郑仪甫看到陶怀远脸上那个与宗岚极其相似的表情，不由莞尔，却又觉得一阵心痛。
　　陶怀远确实懵了。
　　先生从来没有提到过他的出身，也鲜少谈及当下朝廷与江湖，只是每日分外严格，让他读书习武，明经通史，行走坐卧，皆要规规矩矩，不可逾越半分。
　　先生最常说的是“大音希声”，每次陶怀远想要讲话的时候，都被先生的目光堵了回去，所以他和先生相处的日常，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无声的。就连受罚打手板的时候，先生也不让他出声。
　　陶怀远设想过自己的身世，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多的曲折和复杂。
　　半晌，陶怀远才郑重地问道：“郑宗主，卧龙山，还有人吗？……外公，还在吗？”
　　郑仪甫想了想,道：“卧龙山自元晋兄去世，便已各自散去，据说还有一对双胞胎名叫陶安国、陶安邦，不过是苟延残喘，从没有人见过。甄尚书为你父亲鸣冤，自杀于朝堂之上，碧血四溅，举国哗然。甄家被抄，现下，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离散的甄家人。”
　　陶怀远依然是垂着眼帘，看不清眼里的神色。“郑宗主，我父母的坟茔，不知在何处？”
　　郑仪甫犹豫了一下，“那个地方，已经割让给了北狄，我后来也去找过，但始终没有找到。”郑仪甫看向陶怀远，那孩子的低头不语、隐藏着自己心绪的神情，与宗岚如出一辙，只是这孩子的五官更精致些。
　　“朝中，如何？”陶怀远此时的眼光深遂却黯淡。
　　“纯光帝中风以后，熬了三年，便去了。直到他驾崩，我与李儒再没见过他。唐皓与郁信联合宗亲们沆瀣一气，立了一个儿皇帝，今年也十六岁了，可惜，我也一直没有见过。纯光帝中风以后，完完全全成了傀儡，唐皓与郁信操纵着前朝后宫所有的事情，一手遮天，又借机清洗了那些同情陶元晋的主战派。世事如棋，一晃，小傀儡皇帝也渐渐长大了。”
　　一阵风起，将陶怀远的发稍吹得轻轻飘起。
　　郑仪甫又背过身去，他的眼中蓄了泪。
　　“将军驰白马，岂为万户侯。孩子，岚之出身武学世家，又状元及第，曾为纯光帝的太子太傅，想必文治武功一定倾囊相授。”郑仪甫转身，正视着陶怀远的眼睛，无比沉重地说道：“只是一点，孩子，千万小心，陶兄如今还背着背国之名，你的身份若被人知晓，便是死罪，在你父亲昭雪之前，切不可轻易对人说起。正岳派，自当尽力护你周全。”
　　陶怀远觉得郑仪甫的眼睛里，复杂地交织着太多的情愫，满满的欲说还休，不好多问，只深深一礼，“受教。”
　　郑仪甫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孩子，这是我写给李儒的信，如有一日，你需要他的助力，只管拿我的信去找他。”
　　陶怀远恭恭敬敬地接过信，道了谢。
　　“孩子，就此别过，此生别过！”郑仪甫舒展开眉目，甩了甩大袖，慨然而去。

　　月渐西沉，山风亭上只有陶怀远一个人。
　　虽然今天晚上惊涛骇浪层起叠现，但陶怀远此时在想的，不是父母，不是朝堂，也不是江湖，而是与他朝夕相伴的那个人——先生，他到底了解多少。
　　先生从来不让他叫师父，只让他以学生的身份相处，先生知人论世鲜少谈及朝堂与江湖，甚至他做过帝师，都未曾透露过半分。身世、家国、时事，为什么先生从来不亲自告诉他，却要一个陌生人来讲。
　　陶怀远走到露台上，看着远处夜市的灯光闪烁，那是他从未到过的烟火人间。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先生从来不让他走出鱼溪，师生二人只在兰谷中耕种、打鱼、读书、练功。为什么他甚至从来没有过朋友，没有深入地接触过除了先生以外的其他人。
　　原来，先生在用自己近乎笨拙的方式保护着他，保护这个早就该死在北境的将军之子，保护这个一无所知的稚子，并穷其所有，给这个孩子最干净的环境，最好的教育。
　　就连告诉他这个残酷的真相，先生也选择了最温柔的方式，那就是在他已经长大，心智成熟之际再告诉他，不要让他在仇恨的灌溉下野蛮疯长，给他一个尽可能平常的幼年与少年。
　　陶怀远突然想要哭，想要自己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不可遏制的、痛快地流淌内心的悲伤。若不是先生寿数已尽，也许会再等两年，等他弱冠之时，先生才会告诉他吧。
　　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有。
　　先生从来不让陶怀远多话，更惶论流泪。只要他表露出自己情绪的变化与起伏，便会被打手板，常常两只手被打地肿起，连笔都握不住。可这个夜晚，在无人的山风亭上，已经没有人再会因为流泪打他的手板，陶怀远却一滴泪都没有。
　　月色终于隐没在天边的瞬间，明白了先生苦心的陶怀远，闭上眼睛。
　　先生，之前是你在保护我。
　　今后，该由我自己来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