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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阴雨霏霏 ...

  •   立秋日过了不几天,京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绵密的秋雨织成了一张网,将天地裹的密不透风。
      谁也没想到,这雨一下就是二十日。
      程之风每日不在分堂,赵禹谟这些暮云堂的人也跟着他外出。陶怀远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有时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有时徒步,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久雨不晴,一些年久失修的屋舍开始坍塌,梁木哗啦啦倒下来,砸到了好几个人。
      这一日,陶怀远走到了京城的近郊,与高耸华丽的京城不同,这里全都是低矮的房屋,简易的木屋甚至是茅草搭成的房屋随处可见。
      泥泞的道路上满是积水,满地都是一踩就会把脚整个陷下去的烂泥。
      陶怀远在狭窄的道路上提着真气前行,却听到依稀有人呼救,从斗笠里抬起眼帘,寻找着声音的来处。大雨中,远处依然有一个老妪的身影,半躺在泥水中。雨声遮掩了她的声音,听不真切。
      陶怀远毫不犹豫地飞身过去,只见那老妪头发花白,已经被雨淋成了一绺一绺,贴在头上,贴在瘦削的脸上,还滴着雨水。一身葛布粗衣,已经被洗成了灰白,被泥水泡着。
      “大娘,我扶您起来。”陶怀远伸手去搀扶那老妪,老妪停下了哭嚎,嘴里不知说些什么,都被雨声遮了下去。
      老妪借着陶怀远的力刚刚站稳,又要侧摔下去,陶怀远忙搀住,大声道:“大娘,可是崴了脚?”
      老妪只流着泪,摇着头,说的什么也听不清。
      陶怀远搀住老妪,大声道:“大娘,我先送你回家。”
      老妪这个像是听明白了,指了指远处一座孤零零的茅草房子,陶怀远让老妪倚靠在自己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中艰难行进。
      雨越下越大,好不容易打开木门,进了茅草屋,却见屋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桌子两把旧椅,一个灶台。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灶前烧着火,见二人进来,忙起身迎了过来。
      “娘,你怎么了?”那女子焦急地问,从陶怀远手里接过那老妪。
      老妪说话有些不清楚,但隐约听她说:“怀薇,我出去想借些吃食,不想摔了一跤,躺了半天,才被这位公子帮忙送回来。”
      那个叫怀薇的女子一下子就哭得梨花带雨,“娘,娘,娘,我们死在一起就好了,做什么要出去啊,现在的年景,谁有粮食肯借啊。”
      老妪叹了叹气,“怀薇,莫哭,莫哭。”
      陶怀远见状,摸出身上带的散碎银两,悄悄放在灶台边,就要出门。
      不想怀薇眼尖,看到陶怀远要走,又看到他放下银子,忙奔了过来,“恩公,怀薇多谢恩公救助母亲。”说着,就要跪下磕头。陶怀远一推门,便走入了风雨之中。
      雨哗哗地不停,已经是第二十一日了。
      这几日,天天都能看到有房屋到他,天天都能看到饥民躲在屋檐下避雨,官道上也积了水,马车驶过,溅起高高的水花,将路旁的行人淋得湿透。
      这一日入夜时分,陶怀远回到古董铺子,见店里的人都挽着裤腿将水从院中舀到街面上,原来古董铺子院落深深,暗沟有些堵塞,连日的雨水也赶不及排出去,好在古董铺子的位置高,只要把水舀出,就要顺着街道流走。
      陶怀远也挽起裤腿,露出白皙如玉的小腿,站在积水里和伙计们一起舀水,大雨滂沱,也没有人注意到多了一个穿着蓑衣的人,大家都闷着头干活。
      约摸半个时辰,院里的积水逐渐减少,赵禹谟又派人再次疏通了宅院里暗沟,院子里的积水便都消尽了。
      众人回到廊下,脱下蓑衣,看着大雨落在院中,又顺着两旁的水沟流了出去。
      “啊,陶公子,你怎么在这!”一个少年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之中,所有人却都听得分明。
      陶怀远一转头,发现了赤着脚的小乙。
      小乙一脸惊恐,“陶公子,你快回去沐浴更衣吧,主人让我看顾你,这要让主人看到,还不扒了我的皮!”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陶怀远面无波湅,轻声道:“无事。”
      小乙焦急地要上手去推陶怀远,却被人从后面提起了衣领,整个人悬了空,程之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收起你的爪子!”
      小乙已经伸出去的手马上就收了回来,四肢在空中挣扎着,“主人,下次不敢了,小乙不敢了!”
      程之风放下小乙,含笑厉声道:“下不为例!”
      众人想笑,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都看向程之风身后的赵禹谟,赵禹谟使了个眼神,让大家不可发笑。
      程之风又转身,柔声对陶怀远道:“快去泡热水澡,当心着凉。”说着,拽起陶怀远便往院子深处走去,几个手疾眼快的伙计已经去备热水了。
      陶怀远被程之风拽到浴室门前时,里面的浴桶、热水、澡豆都已经备好。程之风直接上手,一边从后面一层一层地扒掉陶怀远身上的湿衣服,一边不停地说:“你病刚好不久,怎么能淋雨呢,怎么能站在水里呢。也真是的,一会儿看我怎么收拾小乙。”
      陶怀远打了个喷嚏,程之风更是嗔怪地看着他,陶怀远半晌无言,从来没有人这样唠叨过他,一种异样的情愫在内心中荡漾开,有一些暖,又有一点依赖与期待。待程之风念叨完了,陶怀远才缓缓道:“无碍。”
      程之风刚好扒到最后一层,莹白结实的后背就在眼前,程之风的心跳骤然快了很多,一股血气涌上面部。程之风的手顿了顿。
      陶怀远没有转身,向着浴桶的方向微微笑道:“我自己来。”
      程之风自知失态,悻悻地走出了浴室,却又不想离开,于是坐在门口,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陶怀远聊天,其实就是他自己向着屋子里讲话。
      “小夫子,你是不知道,我都想你了。虽说住在同一处宅院里,可我每天早上起来,你都出门了。晚上我回来,你又睡下了,两头见不着。今天好容易提前回来,又偏偏碰到你像只落水的小鸡,多让人心疼啊。小夫子,你听没听到我讲话啊,你这些天在京城四处察访,可有发现?还是,有什么有趣的、无趣的事情发生,都可以讲给我听啊,小夫子,好久没有听你讲长一些的句子了。”
      程之风的话语夹杂着外面的雨声,被浴桶里氤氲的热气一蒸,硬生生让陶怀远的心柔软的一塌糊涂。他只是“嗯”,“知道”的零星应着门外的程之风,也不知道程之风在风雨声中,听不听得到他的回应。
      程之风自顾自地念叨着,暮云堂的人何尝见过这样的堂主,都被赵禹谟拦在了二进的廊门外,众人伸着耳朵,也听不到雨声中庄主说了些什么。
      陶怀远被热水泡得舒服,便多泡了一会儿,全身血气通畅了方才擦干,换上新的中衣、外袍,打开门一看,程之风竟然坐在门口,靠着廊柱睡着了。
      陶怀远轻手轻脚,一手搂住后背,一手捞住膝窝,将程之风稳稳地抱了起来。程之风虽然比陶怀远高,但也比陶怀远削簿一些,所以陶怀远用了十成的力量,既怕摔了程之风,也怕摇晃惊醒了程之风。
      陶怀远抱得很稳,程之风的鼻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阿袁,可以再胖一点,怎么这样轻。”陶怀远从来没有抱过程之风,但在他的想像中,程之风是要比现在手里的重量再重一些的,“下次,可要督促他不要挑食。”
      到了程之风的房间,陶怀远稳稳地将程之风放在床上,轻轻地帮他脱掉鞋子,脱去外袍,替他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盖上被子,方才坐在床边,看着程之风。确实有些日子,两个人都没能见上面了。
      程之风的桃花眼闭起来的时候,眼尾朝上,薄薄的唇有玫瑰的颜色。
      陶怀远看着程之风的脸,不由得伸出手,想要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就在陶怀远的手触碰到程之风脸的一瞬间,程之风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陶怀远的手,往怀里一拽,陶怀远没防备地侧身倒在了程之风的怀里,程之风趁势一滚,就将陶怀远半掩住。
      “小夫子,你趁我睡着,想对我做什么?”程之风的脸就在陶怀远眼前,这样近的距离,让陶怀远的呼吸有些局促。
      陶怀远想起话本里主人公们,不由得有些紧张,“我该回去睡了。”说着,便要起身。
      程之风不待他起身,便将唇压了上去,先是额头,再是鼻子,再是……唇。
      惊涛骇浪无声的掀起,忽如倒悬,忽如沉没,忽如被抛上天际。
      程之风的唇薄而凉,如丝绸般光滑,又如美玉般润泽,让陶怀远的脸瞬间热了起来。自有记忆以来,没有人抱过他,更没有吻过他,先生从来只是教导,很少与他有身体的接触。
      程之风紧紧抱着他,吻着他,要把这些日子的相思缠绵在唇上。程之风的心在狂跳,唇上像是要被点燃一般,双手不由自主地去摸索陶怀远,但几个深呼吸后,却也不敢再有举动,甚至,他都不敢撬开陶怀远的唇齿,去尝一尝那诱惑到心迷神旌的狂喜。能这样,已经很好了。程之风满足地在陶怀远的唇上流连,直到陶怀远通红了脸,轻轻推开了他。
      “有事同你说”陶怀远的脸灿若云霞,程之风侧了身,看着他,道:“小夫子,我怎么那么喜欢听你叫我呢。”
      陶怀远用眼角扫了程之风,道:“刚才是不是在装睡?”
      程之风的桃花眼眨了眨,与陶怀远并排躺下,道:“刚开始是真的睡着了,后来,想多被你抱一会儿,就装睡了。”
      陶怀远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这些日子,京城四处我都走了走。”
      程之风的左手摸索着,牵起了陶怀远的手,道:“知道,小乙都告诉我了。”
      陶怀远轻轻回握了程之风的手,道:“雨下得久,京城大路积水,小路泥泞难行,许多人家的屋舍倒塌,怎么不见朝廷救济?”
      程之风叹了口气,“救济要花钱啊,现在国库里哪有钱,小皇帝要亲政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家都等着他有所作为,可他哪有钱啊,郁信这是把他放在火上烤。”
      陶怀远想到京城里那些万寿节装饰用的绸缎与花灯,问道:“京城大肆铺张,提前一个多月就处处装饰,花费必然不小,百姓食不果腹,怎么会没有怨言。”
      程之风挑了挑桃花眼,道:“所以说啊,郁信这可是明扬实抑,小皇帝应该很快就有所动作了。”
      陶怀远侧脸看了程之风一眼,“你又做了什么?”
      程之风哈哈笑着,“果然瞒不住你,小夫子,这次就让小皇帝把郁信的钱拿出来赈灾吧!”
      “你是说,中元节?”陶怀远突然想起了那对母女,不知大雨中她们可曾寻到吃食。

      雨下到第二十五日,已是强弩之末,至黄昏时分,终于停了下来。
      二十五日的持续降雨,带走了京城五百六十七个人的性命,致使三百多处房屋倒塌,整座京城积水严重,粪便横流,恶臭盈阶。
      但人们还是陆续来到街上,孩子们更是开心地从憋闷的屋舍里走出,唱起儿歌在坊中玩耍。
      程之风与陶怀远带着工匠,一起去了城郊,帮忙修缮被大雨肆虐的屋舍。
      郁信数着猩红的佛珠串,看着院子里郁度带人忙忙碌碌。
      李珍忧心忡忡地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一连写了好几封奏章,又一连写了好几封信,让人连夜送出。
      萧诚在院中焦躁地走来走去,施英站在一旁,无声地静默着。
      文华帝少年的面庞被黄昏的暮色掩入宫殿的阴影里,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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