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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银发 ...


  •   (三)银发

      九嶷山的一众弟子里,越裳是主意最多的那个,却也是最不像仙门中人的。

      “成天拿把破扇子摇啊摇的,不是吟诗作对就是赏月观花,不知道上九嶷山干什么来了。”

      这是从前一位心有不满的弟子对他的评价,而被越裳听了去,也只笑眯眯地回道:

      “在下自然是来看这世外桃源的美景啊。”

      话虽如此,越裳在仙术上还是有些造诣,又因为心思活络常被时影派下山办事,算是深得信赖。久而久之,弟子们便习惯了他这风雅随性的样子。

      因此午后越裳从山下提了个精巧的鸟笼上来时,路过的弟子都当是他又换了喜好,想养只小鸟雀逗乐。

      “师兄可要当心些,师尊曾说过万物皆有灵,不许无端抓来豢养的。”

      还有好心的弟子讲他拉到一旁,小声提醒道。

      越裳干笑两声,腹诽道这鸟笼便是师尊托我买来的,哪有什么当心不当心的。

      虽说师弟毕竟一片好心,但他也不好见谁就说,师尊莫名其妙买了个鸟笼,只好打开折扇半掩着面,快步走进了寻云阁。

      阁内,时影还在听玉川汇报上个月的进项开支,见越裳来了,便微微颔首示意他先坐下。

      归云派中人潜心修炼,并未在山下经有商铺,故而除了神官的俸禄外,府上的进项主要来自于几座侧峰上生长的稀世药草。

      九嶷山位于灵脉交汇之地,奇珍异宝自然多些,主峰的药草对修炼最有裨益,但每年生长的数量仅够本派弟子所用。而侧峰的药草则是每日由当值的弟子采下,再运送下山,售与其他修仙门派。

      都说九嶷山的药草是无价之宝,故而神官府月月都有不少盈余,账目也是清楚简单,玉川很快就说完了。

      越裳这才上前行了个礼,垂首问道:

      “师尊让弟子买的鸟笼已带来了,不知师尊想放在何处?”

      玉川显然也没想到这鸟笼会是时影让买的,不禁面露讶异之色。

      时影看出他的惊讶,但也没解释,只说让两人随自己来。

      越裳便提着鸟笼,和玉川一起跟着时影,来到了寻云阁侧间的茶室。

      只见时影寻了一方靠窗的小几,让越裳把鸟笼放上去,又转身取了只天青釉的茶罐。

      玉川还以为时影要亲自煮茶,本也没觉得有什么,但想到这事后要让青舟知道了,免不了得长篇大论说他和越裳这样干看着不妥,便连忙上前准备代劳。

      时影却摇摇头,说这里面装的不是茶。

      玉川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那小茶罐的盖子本就虚搭着,并未完全盖紧。他正想再凑近看看,就见时影伸手拿开了盖子,还轻声道:

      “你们细瞧。”

      原来是一只白色的小鸟躲在罐子里,许是见他们几个都齐齐看着它,有些吓到似地往罐子里缩了缩,还瞪圆眼睛“啾啾”叫了两声。

      时影一手捧着茶罐,任由他们两个和这只鸟大眼瞪小眼,只是把拿着的茶罐盖子给放到了小几上,如此便空出另一只手来。

      他伸出食指,一下下地抚着鸟儿头顶的软毛,动作放得极柔,很快就让这只受惊的小家伙放松下来。

      “给你换个宽敞些的家,可好?”

      时影的声音和他的动作一样轻,也不知小鸟是否会意,总之时影摊开手时,它极配合地从罐里钻了出来,静静待在时影温暖的手心里。

      越裳和玉川这才得以看清小鸟的全貌,原来是只通体雪白的山雀,干干净净的,应该是已被细细清洁过。

      只是左边的翅膀不知怎么了,上面缠了几圈布帛。

      “我昨天在浩渺阁里见它飞得歪歪斜斜的,便去附近找了找,”时影对两人解释道,“果然见它掉在西侧的杜鹃处,还伤了一只翅膀,就捡了回来。”

      玉川闻言,又细细看了眼时影手上的小鸟,左边的翅膀明显更垂一些,应该是骨头断了。

      “弟子看这伤,估计得养上一个多月才能好。”

      时影点点头,将手里的白团子放进鸟笼里,见它好像有点恋恋不舍地叼着自己的衣袖,不禁嘴角微弯,又伸手摸了摸小鸟的脑袋,才退出手来关上笼门。

      “这一个月便将它养在此处吧,你们平日得空,也可以来帮着换换水和吃食。”

      说到这里,时影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向越裳道:

      “先前交代的碎谷,你可也买了?”

      越裳自然没忘记,从衣袖里拿出一份纸包着的碎谷粒,倒了些到笼中的一个小木格里,又往另一个格里添了些净水。

      小鸟倒也聪明,很快就啄起格子里的谷粒来,看得时影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只是这点儿笑意,在他推开窗子,看见屋外装饰的红绸时,又不着痕迹地淡去了。

      时影本意是想让小鸟透口气,却愣是被这些未撤的红绸提醒,想起昨日那场荒唐的大婚来。

      虽然百里弘毅比他想象中的纨绔要好很多,看着是个翩翩有礼的书香公子,但这场婚事背后对九嶷山的羞辱和逼迫,却是永远抹不去的。

      时影此时背对着玉川和越裳,他们看不见他表情的变化,还以为师尊只是在出神,正打算告退,就听时影吩咐道:

      “等下叫几个弟子,把这些红绸和喜字都撤了吧。”

      神官的吩咐,越裳和玉川自然不敢马虎,但装饰用的红绸也不多,他们便决定不麻烦其他弟子了,亲力亲为一回。

      当然,青舟不算其他弟子,还是要麻烦一下的。

      莫名其妙被喊来的人叹口气,认命似地和这两人一起收拾。

      “我说玉川兄啊,你当初是不是午饭吃咸了,非要巴巴地挂这些红绸?”

      一路收拾到浩渺阁附近,越裳显然有些无聊了,边拽下一道红绸边抱怨道。

      “你就只会怪我,怎么不想想这一切的根源啊?”

      玉川摘喜字也是摘得有些困了,和越裳斗嘴倒是毫不含糊。

      “那我哪敢想啊?总不能去骂…去骂宫里那位吧?”

      越裳说着还白了玉川一眼,九嶷山和朝廷的关系再怎么疏远,他也不能指名道姓地去骂皇帝陛下吧?

      虽然这些事说到底,确实都是这位九五至尊折腾出来的。

      “唉,也不知道师尊如何想的,怎么真就让人上了九嶷山。”

      青舟边收拾边叹气,眉头都皱一块儿去了。

      玉川打了个哈欠,他早习惯青舟这副事事忧心的样子,揉揉眼睛敷衍道:

      “之前师尊不是解释过吗,他根本没得选。”

      “可师尊面对再凶恶的邪祟,面对当年不服来挑战他的人,何曾退缩过?怎么到了朝廷这里……”

      “咳,青舟兄慎言。”

      青舟这话实在有些过了,玉川连忙出声打断了他,还有些奇怪地看了青舟一眼道:

      “师兄到底是怎么了?”

      玉川这下一点都不困了,他清楚青舟一向都很谨慎,就算是比较操心些,也不该为了大婚的事情担忧到如此地步,险些要说出逆反之言来。

      青舟也心知自己说错了话,他们三个同岁关系又最亲近,往常彼此之间都是随意称呼,而玉川此时突然喊他师兄,自是有些要点醒他的意思在里头。

      可真正让青舟感到忧心的那座地牢,又是他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玉川,只好停了动作,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

      越裳看气氛有些僵,索性把两人手里的红绸喜字都夺了下来扔到地上,再一手揽过一个,朗声道:

      “都快来看呐,这有两个九嶷山大哑巴!”

      这话说的,连青舟都忍不住白他一记,玉川更是直接往越裳腰上一掐,惹得那人痛呼一声,却还是没肯松手。

      越裳还把两人往中间又揽近了些,低声道:

      “你们觉得,师尊是一个怎样的人?”

      玉川还以为他神神叨叨地要说什么秘密,原来就这么个破问题,更没好气地踢了越裳一脚。

      只有青舟是个实心眼的,认真思索起来。

      越裳还在那边高声叫唤,明明玉川根本没使劲,他却满脸痛苦地控诉道:

      “玉川兄好狠的心!平常困得迷迷瞪瞪,一清醒就下狠手,不对,下狠脚啊这是。”

      青舟早已习惯这两人打打闹闹的样子,自顾自说道:

      “我觉得师尊在仙术上的造诣已经是……”

      登峰造极四个字还没出口,就被越裳打断了,他一看青舟这就是又要长篇大论的样子,连忙高声道:

      “不准超过两个字啊!两个字啊你记得!”

      青舟愣了愣,又垂首思考了片刻,方认真道:

      “强大。师尊其实只比我们年长三岁,但仙术高超,且处变不惊,我觉得很强大。”

      玉川也懒得跟越裳闹了,补充道:

      “还有严格。不仅是对弟子,师尊对自己的要求更严格,平常不但勤于修炼,处理事务也一丝不苟。”

      越裳点点头,笑着赞同道:

      “不错,师尊强大而又严格,尤其刚任掌门时更是逐一应战心有不甘之人,直到整个九嶷山都心服口服。我们已经算和师尊相处较多的了,平常也不敢逾矩半分。其他弟子就更加了,对师尊又敬又怕,对吗?”

      这话不假,时影虽然服众,但绝不算是能和弟子打成一片的类型。不然平常也不会有弟子被他看一眼,就紧张得磕磕绊绊,哪怕时影实则半分责怪的意思也无。

      “但平心而论,师尊这几年虽对仙术的要求高些,”越裳又啪地打开折扇,话锋一转,“平日里,究竟是如何待大家的?”

      玉川回忆了一下,大概明白了越裳的意思,愣愣道:

      “平常客气有礼、赏罚分明,授课时向来谆谆不倦。”

      青舟在一旁补充道:

      “若是有弟子身体不适,师尊也从来不强求,还会嘱咐好好休息,其实还挺好说话的。”

      听到这句,玉川忽然想起,刚才时影轻轻安抚着那只小鸟的样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越裳悠悠地叹口气,缓缓道:

      “要我看啊,师尊说到底,还是个心软的主。他怕一旦和朝廷作对,百姓必不会好过,所以步步退让,朝廷也是先前便试探出了他这份善,才敢逼迫至此。”

      青舟亦是叹口气,他心知越裳说的没错,但还是有些无奈地道:

      “可让神官同一个男子结亲,虽说他们现在分院而居,也实在是……”

      “有违礼数。”玉川轻声补充。

      其实玉川倒不似青舟那般在意礼节,只是亲眼见证了九嶷山这样被要挟,身为山中弟子,多少总有些难过罢了。

      越裳看他们齐齐皱个眉头,撇撇嘴拿起那柄宝贝折扇,飞速地敲了下两颗耷拉的脑袋,调侃道:

      “我说玉川啊,一个青舟就够念叨了,你可别学他也跟着犯愁啊。”

      这下成功收获两记白眼,越裳心满意足地笑笑,语调更加上扬起来。

      “你们就别操心了,要我看啊,”越裳再次一手揽了一个,悄声道,“他们两位,说不定还真能相知相惜,永结同心呢。”

      其实越裳这话说的,也不算荒唐至极,至少没有荒唐到要连青舟都学了玉川来掐他的地步。

      只是相知相惜实在是谈不上,还是用相敬如宾这四个字,要更合适些。

      成婚以来也快有一个月了,刚开始,时影考虑到百里弘毅初来乍到,府里又只有轮流当值内务的弟子,并无专门的侍从,便想派个放心的弟子去揽辰轩帮着照应一些,但被对方婉拒了。

      时影便没再坚持,反正百里弘毅平常用的衣裳物品,礼部都早在大婚前送来了,他提前命人理好放进了揽辰轩,百里弘毅愿意一个人待着也无妨,让玉川多留心些他吃穿用度是否有缺的便可。

      而这段时间,百里弘毅和时影分居两院,平日里不常见面,偶尔见到了也总是客气有礼,可以算得上井水不犯河水,两相安好。

      只可惜这平静之下,暗流依旧涌动。

      “千祀陵……”

      揽辰轩的书房内,百里弘毅将门窗紧闭,盯着桌上的一纸地图喃喃道。

      这是烛泪先前上交给百里延的九嶷山地图,成婚后的几天,他一直借着尚需熟悉此处的名义四处查看,逐渐完善了这张图纸。

      图上有大小二十余处地方被圈了出来,但仅一处的圆圈没有被划去,此处便是位于山顶边缘的千祀陵。

      “九嶷山频频降下天雷,是从两年前开始,而烛泪说天雷和地牢有关,但地牢的建造费时费力,挖出后需要转移的余土也很多,时影绝不可能瞒着所有人造出一座。”

      百里弘毅在思考时,有一个人自言自语的习惯,这样有助于他理清想法。每当这时,百里弘毅就会把声音放得很轻,但语速却和思绪一样快,只听他继续道:

      “我朝将九嶷山纳入朝廷官辖后,神官府每年均需编制府志上交。藏锋阁有全套抄本,但上面并未提及此事,所以地牢一定是在前朝就已经造好,才未留下文字纪录。”

      想到这里,百里弘毅困惑地一皱眉,他想不通归云派的先人为何要早早造好一座地牢,又秘不外宣。

      而时影,为何要启用这座地牢,这又怎会引来天雷?

      “先人再神机妙算,也难以知晓今人会如何使用地牢,所以他们建造之初,一定是为解当年之困。但九嶷山有什么罪大恶极之人?竟会需要建一座地牢来关押…”

      等等,如果说,需要关押的不是人呢?

      百里弘毅猛地僵在了原地,立刻闭上眼回想,前天在浩渺阁看的《归云简录》里的内容。

      “自高祖起兵晋阳,四面战事乍起,八方鬼哭不绝。然兵下亡魂难得超度,集于西境成一邪祟,名曰悲曛。因其怨重难消,盘踞战场三余载后,方为掌门澄一所诛……”

      是了,那座地牢,应该不是为人,而是为邪祟“悲曛”准备的。

      当年战场亡魂无数,所成邪祟应该威力非常,当时的澄一掌门诛杀多次均不能使其彻底消除,估计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想逐其至灵力丰沛的九嶷山,镇压于地牢之中,总好过为祸人间。

      但澄一最终还是成功诛除悲曛,九嶷山也再没遇过如此凶猛的邪祟,这座建好的地牢便再无用处。当时又正值改朝换代之际,举国上下皆是一片混乱,纪录缺失也实属正常。

      至于为什么没将这座地牢告知掌门以外的后代弟子,多半是怕他们有此退路后,斩妖除邪不再力求诛杀,失了背水一战之勇罢。

      “既是作封印邪祟之用,地牢必在远离居所,且灵力极为丰沛之处。而千祀陵……”

      百里弘毅沉默了,千祀陵是历代掌门的埋骨之处,位于山顶边缘灵脉最佳的一处位置,该处弟子寻常不得靠近,作为地牢的选址再合适不过。

      书中更是有载,得道之人仙去后,所留尸骨依旧有镇压邪祟的效果。归云派做事向来以百姓为先,为了降服至凶至恶的邪祟,在掌门墓旁挖一座地牢,也不是不可能。

      况且他先前用的是笨办法,通过山势地质还有水源来分析,找出能安全挖掘地牢之处,夜间再逐一查探排除,最后剩下的也只有千祀陵。但这里毕竟是掌门墓地,他便有些犹豫。

      而如今,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此处。

      “看来这千祀陵,我是非去不可了。”

      而寻云阁内,时影去茶室给那只白色的小鸟换了新的净水,便打算回映月居用晚膳了。

      他早课后就会来寻云阁处理公务,午膳也向来都是在这吃,再去承习楼授午课,而后则是指导弟子剑术,或继续到寻云阁忙,很少能得空歇一歇。

      因而晚膳时影都是在映月居用,在自己的居苑总是自在些,也省得在寻云阁忙到太晚。

      但他甫一推开内殿的门,就看见青舟杵在两道殿门之间,犹犹豫豫地在原地打转,见他出来还吓了一跳,赶忙上前说了声“师尊安好”。

      时影大概猜到青舟想说什么,但他估计自己要是不听上一听,这个操心的弟子能担忧到睡不着觉,便只能在心里叹口气,转身回了内殿,让青舟跟进来。

      “青舟,你和我说这些,是想让我怎么做呢?”

      果然如时影所料,青舟是来告诉他,除了大婚当天晚上,百里弘毅没有一天夜里是安生待在揽辰轩的,每晚都悄悄在山上各处探查。

      开始的几天,时影夜里也暗自留意过揽辰轩的动静,知道百里弘毅确实是在各处查探,但他很快就不再管了,顾自在映月居睡得安稳。

      青舟显然是被他问住了,迟疑道:

      “弟子自然是想师尊多加小心,这位百里公子确实如我们所料,是朝廷安插进来的眼线。但他动作实在太快了,这样下去,地牢……”

      青舟并没说完,但时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却也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多加小心?”

      对面的人显然愣了愣,低头思索起来,但没等他想出几个例子,时影便继续问道:

      “我是能给地牢加重结界?还是往里再多加些机关?又或者,我干脆把地牢换个位置?”

      时影这话说得冷静又平缓,听着甚至不像问句,但青舟还是深深地低下了头,因为他很清楚,给地牢加结界和机关都是不可能的。

      结界是人为做出的屏障,依靠的便是强大的灵力,仙门中人很容易察觉。给地牢加上一重结界自然能挡住百里弘毅,但也能让所有弟子都感受到这里有不寻常之处,地牢的位置更加会暴露。

      至于机关,地牢里的秘密事关重大,时影想必已是能多放便多放了,又何至于等他来提醒再加呢?

      而让地牢换个位置,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时影却还嫌不够似的,冷冷地补充道:

      “还是你想让我干脆杀了百里弘毅,以绝后患?”

      青舟这下可真是被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解释道:

      “师尊明鉴,弟子断无此意啊!”

      时影本想干脆让青舟跪会儿,好让他记住今天的对话,但看人老实巴交俯首跪着的样子,终还是长叹了口气,缓声安慰道:

      “起来吧,我知道你是好心,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青舟依言起身,他是个勤快实诚,又忠厚善良的弟子,很少被这样严厉地训过,一时有些不敢开口。

      时影也看出他有些吓到,便继续和缓地道:

      “其实你来之前心里也知道,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好对策,是不是?”

      青舟愣了会儿,终还是迟疑地点点头。他其实知道这事有多棘手,也明白百里弘毅这样的人是看不住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对此人下手,但这样的事,归云中人绝不会做。

      “弟子其实也明白,只是……”

      “只是你觉得,我是师尊,就一定会有办法,对吗?”

      又是一个问句,青舟沉默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时影倒是轻轻笑了,只是嘴角带着几丝苦涩,声音也染上点叹息。

      “其实有许多事,我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听天由命的。”

      青舟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哑了,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此刻真是恨极了自己的笨嘴拙舌,甚至暗暗地想,要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是能说会道的越裳该多好。

      时影自是不知道他这些想法,很快便收了情绪,淡淡地道:

      “你、玉川,还有越裳,都是我最信任的弟子。你们每一个都不缺能力和品德,但经验不足,面对一些事情不知如何是好,来问我也是正常。但青舟,你是我选中的下一任掌门,就务必记住一件事。”

      青舟感觉到他言语里的严肃,认真地听时影道:

      “如果地牢真的出事,到时候这座九嶷山,这归云一派,还需要你们三个担在肩上。越裳和玉川尚不知情,届时你就必须第一个担起责任,没有任何人可以依赖,明白吗?”

      上次听时影这样同他说时,青舟还很难想象地牢的秘密若真的败露,会是何种情景,只想着避开这一天的到来。可现在,他感觉这一天仿佛近在咫尺,而他必须去面对。

      因为他是这座九嶷山的大弟子,第十三任神官选中的接班人。

      青舟握紧了拳头,沉声回答道:

      “感谢师尊教诲,弟子明白。”

      时影看出他心志坚定许多,再继续训下去倒可能适得其反,便转移话题道:

      “对了,你既一直关注着揽辰轩,可知道百里公子已查探了哪些地方?”

      没想到青舟更惭愧了,满怀歉意道:

      “回师尊,百里公子的轻功属实惊人,弟子也不敢轻易动用仙术惊扰,很快便跟丢了。”

      时影倒是不太在意,但他知道青舟就算不用仙术,轻功也属上乘,没想到百里弘毅的轻功竟如此出神入化,片刻就能把人甩掉。

      “无妨,正如我先前说过的,地牢一事我实在别无他法,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多知道些少知道些,并不会改变结果,倒不如少些烦扰了。”

      又交代了青舟几句,让他以后做事更要三思而后行,时影才让人离开了。

      其实时影本也不必如此严厉,但百里弘毅的动作比他想象中还快,又是个极聪慧的高手,地牢的事被发现应该只是时间问题,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也是失了用晚膳的兴致,时影不再急着回映月居,转而迈步往茶室走去。

      “啾啾,啾啾——”

      白色的小山雀见他又来看自己,倒很是高兴的样子,连着叫唤了两声。

      时影被它可爱的模样惹出一点笑意来,伸手打开笼门,将小鸟捧出来在手心逗了会儿,心中的那点郁结总算烟消云散了。

      鸟儿怎知时影在想些什么,只顾乖巧地躺在他的手心,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盯着他看。

      “希望至少我还能照顾你,一直到你翅膀长好为止。”

      小鸟乖巧地蹭蹭他的虎口,还又啾啾叫了一声,像是在说,我不会提前离开的。

      时影也像听懂了这话似的,浅浅一笑,轻声回道:

      “我是怕,秘密守不到那天了。”

      又过几天,便到了八月十五,月满欢聚之时。

      归云派规矩森严,却也并非不通人情,每逢佳节均会准许弟子下山访亲团聚。

      不过九嶷山盛名在外,许多弟子都是不远千里来求学,往往好些年才能回乡一次,因此山上便也会设下节日宴饮,让众弟子同乐。

      而此刻百里弘毅就坐在时影身侧,两人共享台阶上方、正中居首的一方小桌,和台下分坐两侧的弟子们隔了些距离。

      说起来这也是中秋家宴,他虽身份尴尬,昨日时影却还是亲自来揽辰轩请了。

      “毕竟是成婚后的初次宴饮,公子总是出席下较好。若觉得不自在,往后不必勉强。”

      百里弘毅明白,时影是怕弟子们见他没来,还以为是神官刻意不请,东猜西猜的。而且若是出席一次就能省去日后的麻烦,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说来也巧,他今晚穿了件月白的翻领长袍,却没想到时影也是一身月白,倒是双双衬了这一轮明月。

      “中秋佳节,公子可要饮些酒吗?”时影开口问道。

      九嶷山平日是严令不许饮酒的,唯有宴饮是个特例,只是时影向来不喜饮酒,弟子便未设酒于此桌。

      百里弘毅本打算摇摇头拒绝,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愣了一瞬后转而答道:

      “那便多谢神官了。”

      时影便命弟子去取了佳酿来,两人又回到沉默。

      百里弘毅倒也没察觉,毕竟他的心思并不在此处,而是在那千祀陵上。

      前几日,他想通地牢位置的那天晚上,便真在千祀陵发现了地牢的入口,之所以没立刻进去查探而选择干等到今日,是因为一条线索。

      烛泪上交的地图背面,还写有这两年,九嶷山降下天雷的纪录。

      据说天雷不同寻常,不会与普通雷雨混淆。而这份纪录里,九嶷山降下天雷的日子,不是初一新月之日,便是十五满月之时,一年统共十余次左右。

      虽然不是每个新月满月都有天雷降下,这份纪录也能说明,地牢与天雷的秘密,还和月相有关。

      藏锋阁出手向来要求一击即中,比起早早地打草惊蛇,他不如等到十五满月这天的深夜再进去查探,虽不一定能碰上天雷,扑空的可能总是小上一些。

      “这是用山上泉水酿的桃花酒,醇而不烈,公子可以慢品。”

      时影看他一直沉默着出神,还以为百里弘毅觉得不太自在,便主动给他斟了杯酒。

      百里弘毅连忙谢过,浅浅尝了一口,只觉这酒确实绵柔甘甜,还带了点淡淡的花香。

      “这中秋家宴,九嶷山可是年年都办吗?”

      “弟子们平时修习不易,这节日宴饮也是想让他们高兴一下,确实每年都办。”

      百里弘毅点点头,没什么客套话可说了,但此时宴席刚开,底下弟子们正热闹地推杯换盏,他和时影若一直沉默着,未免显得太格格不入了些。

      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没话找话道:

      “百里公子在山下时,中秋夜常同家人赏月吗?还是邀三五好友,对月小酌?”

      其实时影也不全是没话找话,这么多年的中秋他都是在山上度过,对山下的风俗多少也有些好奇。

      可惜百里弘毅并不是单纯的富家公子,既无亲人亦无好友,只得摇摇头道:

      “家兄百里宽仁早夭,不出一年,义母也郁郁而终。因而每逢节日团圆之时,义夫往往倍感伤怀,自去寺中为亡兄义母祈福,从不设家宴,我亦会留在府中跪经。”

      百里弘毅这话说得不假,而且比起和百里延一起过节,他宁可为两个素未谋面之人跪上一跪,也能让府里府外的人相信他们父慈子孝。

      时影显然是没想到百里家还有这样一桩事,如此说来,百里弘毅竟还是第一次参加家宴。

      明明自己的身世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时影想到此处,还是有些为百里弘毅感到难过。可惜他也不太会宽慰人,只好干巴巴地说了句“节哀”,换来百里弘毅客气的一揖。

      两人再度安静下来,还好此时有弟子端了一盘月饼上来,被这么一打岔,气氛倒也不再尴尬了。

      时影看着那满满一盘的小巧圆月,突然灵机一动,拿干净的筷子拣了一个到百里弘毅盘里,柔声道:

      “九嶷山每年的月饼都是弟子们亲自做的,这个看花纹是莲蓉馅的,公子可愿意尝尝?”

      百里弘毅愣了愣,道了声多谢,便依言拿起时影给他的那块,小口品尝起来。

      时影总算松一口气,他刚随口一问,竟戳中别人家的伤心事,本就有些惭愧,又看百里弘毅刚刚低着头不说话,还以为真惹对方难过了。

      其实百里弘毅不过是在想,这仙门的酒未免太柔了些,他还得灌自己几杯,才能借口不胜酒力先行离席?

      而时影却是被这月饼一点拨,心中恍然大悟道,他完全可以给百里弘毅多夹些菜,既能体现待客之道,更不会让气氛太冷,还能避免没话找话又触到对方的家事。

      只是时影虽聪慧通透,却对这婚姻之事知之甚少,全然没发觉在弟子们看来,他这拣菜之举,可绝算不上什么主人待客之礼。

      “青舟兄,快掐我一把,我是不是困懵了……”

      玉川本和越裳还有青舟在一桌喝酒,正想着一齐上前来敬一敬时影,却看见他们平日不苟言笑的师尊,此刻正忙不迭地在给身边人添菜。

      其实也谈不上是“忙不迭”,这纯属玉川震惊之下自己乱想的。座首的时影神色自若,也没对百里弘毅多半个笑脸,只是拣菜拣得确实勤了些。

      青舟并没答玉川的话,他也看得有些傻了,还以为是自己醉得厉害,揉了揉眼睛方迟疑道:

      “可能师尊他…比较好客?”

      越裳呵呵干笑两声,毫不留情地拆穿道:

      “这若是换了旁人,师尊这样确实能算好客,可这百里公子,毕竟是和他刚成过亲的人吧?”

      玉川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犹豫道:

      “或许师尊自己,并未意识到其中的区别?”

      他这话算是抓到点子上了,可惜又被越裳拿折扇敲了脑袋,只听那人不可思议道:

      “你以为师尊和你一样,是傻子吗?”

      若是让时影知道,最信任的三个弟子此刻正回了座位,聚在一起认真讨论,他到底傻还是不傻,怕是会让他们领教下被罚的滋味。

      可惜时影依旧认真夹菜,对此事毫不知情,往人盘里放了一筷鳜鱼后还介绍道:

      “这鱼是山下东堇湖里的,每日都有专人送到山门来,味道甚好。”

      百里弘毅已经不知道这是今晚听到的第几个“味道甚好”了,有些木然地点点头,又道了一声“多谢”。

      他大概猜出时影是因为不慎问到了百里家的事,怕无端惹他伤心有些抱歉,这才会频频给他添菜。

      但百里弘毅也不好直接解释说,自己其实对百里家毫无感情,便只能依着时影的想法来。

      可眼见盘子里的菜越堆越高,逐渐成了一座小山,而时影还想给他拿一碗酥酪,百里弘毅实在是没办法了,赶忙拦住了对方的手。

      “公子是吃不惯酥酪吗?”时影问道。

      倒也不是因为这个,但百里弘毅还在吃时影先前给他夹的一块枣糕,没法张嘴说话,只能摆摆手否认。

      时影却是会错了意,以为他是改了主意要吃那碗酥酪的,便又伸手去拿。

      百里弘毅吓得眼睛都睁圆了点,盘里的菜已经很足够了,加上这碗腻人的酥酪,他今晚定要撑得慌。

      这等下还如何潜入地牢,百里弘毅连忙再摆手,时影却给他搞晕了,犹犹豫豫地,手还是拿住了那碗酥酪的边沿。

      百里弘毅轻轻“唔”了一声,也管不了什么礼数了,直接伸手抓住了时影的手腕,等对方呆呆地放下那碗酥酪,再将时影的手牵回来,愣是紧紧握住了不敢再松,生怕他又要去拿。

      他顾不上在意这是什么“执手相看泪眼”的姿势,一心只想着把这枣糕给咽下去,再和时影解释。

      奈何这做点心的厨子怕不是西域来的,连点水都不肯多放,一块枣糕做得干巴巴的甚是噎人,百里弘毅专心地嚼啊嚼,却仍是怎么都咽不下去。他的酒杯业已空了,想倒点水喝吧,茶壶又在时影那边。

      时影的手还被百里弘毅攥着,他看对方两颊鼓鼓囊囊的,简直和九嶷山上的小松鼠一模一样,不禁有些想笑。只是这小松鼠不知怎么了,皱着眉头认真咀嚼,眼里都写出几分委屈来。

      百里弘毅见他直视着自己,连忙递了个眼神,下巴往茶壶的方向轻抬了抬,时影这下倒是很快反应过来,连忙给他添了杯水。

      不屈不挠的一块枣糕总算咽了下去,百里弘毅觉得两颊都有些酸疼,无奈道:

      “多谢神官好意,只是这碗酥酪,在下就不尝了。”

      他说完便放开了时影的手,对方却还是不解,歪头看着他道:

      “为何?这酥酪很好吃的。”

      或许是因为这一连串的困惑不得解,时影说话都有些懵懵的,没了往日那副漠然的样子。

      百里弘毅听他语气认真地说一份酥酪“很好吃”,实在觉得有趣,语气也染上一点笑意:

      “在下相信这份酥酪的味道,只是……”

      时影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实在吃不下了。”

      百里弘毅抬眼看他,真诚而无辜地道。

      最后还是时影帮着吃掉了百里弘毅未动过的两块点心,还有一碗莲子羹,才总算没让他撑着。

      虽都是百里弘毅没有碰过的吃食,但怎么说也是他盘里的,时影拿过去的时候,他多少有些过意不去,说要不还是自己吃掉算了。

      时影却摇摇头说没事,是他先前考虑不周添太多了,总也不好浪费了去。

      其实时影没好意思告诉百里弘毅,他一开始也未想着夹那么多,只是看对方埋头专心吃饭的样子,突然就想起茶室里那只啄着谷粒的小鸟,便不自觉多添了些。

      只是没想到,竟险些让人吃撑着了。

      一点笑意落进时影的眼睛,他抿了口茶,侧身对百里弘毅道:

      “我若一直在此,弟子们想必倍感拘束,在下便先行告退了,公子尽兴。”

      这话自然是不能让弟子们听见的,否则定要挽留,因而时影说这话时声音放得极轻,人便也凑得离百里弘毅的耳畔近了些。

      百里弘毅点点头,也打算借口不胜酒力先行离席。只是他刚转过头想告诉时影,就见烛光下,时影的唇下好似沾了什么东西,便又仔细看了眼,方附过身去轻声提醒道:

      “你唇下好像沾了一颗芝麻,许是方才那块桃酥上的,拿这块帕子擦一擦吧。”

      百里弘毅说着便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时影,对方连忙用离他近些的左手接过。其实时影分明记得自己饭后,已经用怀里的帕子擦过嘴,但还是依言照做了,低头快速地擦了一下。

      “现在好了吗?”时影悄声问道。

      百里弘毅却摇了摇头,他猜测这颗芝麻是不是沾了水,才会粘得这样牢。

      时影见他摇头,慌忙抬起右手,用宽大的衣袖挡住了自己的脸。

      毕竟这要是让底下的弟子看见,还当他一个掌门连嘴都不会擦,未免太丢人了些。

      “是在这个地方吗?”

      时影已经放弃了那块帕子,改用左手的食指点着自己的唇角,对百里弘毅问道。

      奈何他一连指了好几处,都没有找到对的位置,最后索性拿拇指扫过唇下,也还是没能清掉。

      百里弘毅看时影多少有些无措,心想反正大家都是男人,便干脆倾身过去,想帮时影抹掉那颗芝麻。

      殊不知在台下的弟子们看来,他是在衣袖的遮挡下突然凑近了时影,样子亲昵得像是在偷偷讨一个吻。

      时影也略显惊讶,但没觉得有什么,还抬了抬下颔方便百里弘毅帮他。

      只是在对方的指尖抚上来时,他没想到那上面会有一层薄茧,还带起一点微微的痒,便略感到些不自在。

      “欸,怎么还是擦不干净?”

      百里弘毅又拭了下时影的唇缘,那颗芝麻却像是成精了似的,怎么也抹不掉。

      “等等,”时影突然微一蹙眉,放下了衣袖问道,“你说的,是不是这里?”

      时影边说,边将食指移到了自己的下唇缘靠左的位置,换来对面一个肯定的点头。

      于是在百里弘毅认真的目光中,时影哭笑不得地开口道:

      “这是一颗痣呀。”

      虽说那日九嶷山初见,百里弘毅也细瞧过时影的相貌,但时影这颗痣生得较小,本就不易察觉。再者他们这一个多月也甚少见面,百里弘毅自然难以发现。

      时影亦知道他是无心,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托了这场笑话的福,百里弘毅可算是再忘不了,时影有颗唇下痣的事。

      直到他离开宴席,回房拿了偷带上山的一应开锁铜针,又在千祀陵突破重重关隘进到地牢,百里弘毅都还清楚地记得,时影和他说这是颗痣时,无奈而带有笑意的语气。

      所以当他在地牢里看见那个和时影长得一模一样的银发男子时,第一反应就是去确认,那人是否也有一颗唇下痣。

      惨白的唇下空空荡荡,男子的五官虽然和时影别无二致,脸庞却显得有些稚嫩,身型也比时影要消瘦矮小一些,应该还未完全长开,分明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

      他蜷缩着昏迷在地上,白衣因而变得脏兮兮的,手脚均被镣铐禁锢,脸上凝固的神情更是不足以用“痛苦”两字来形容。

      百里弘毅正想伸手再探一探他的鼻息,眼前人却突然剧烈地咳嗽了一阵,随后便开始呕出血来,双眼倒还是紧闭着。

      少年猛地吐出许多鲜血,垂在地上的几簇银发都被染得殷红,只见他在这片血泊中勉力睁开了双眼,死死地盯着闯入的百里弘毅。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却又带着十足的警告。

      “滚。”

      少年恶狠狠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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