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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嘉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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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嘉礼
赵仪景觉得自己今年一定是命犯太岁。
不然陛下怎么会让他亲自操持神官和百里家二郎的大婚,还派他上九嶷山传旨呢?
诚然自己是礼部尚书,但这赐婚的旨意本就微妙,且不说神官算起来还是正一品的官职,他只是个正三品,单就这归云派掌门的身份便让赵仪景抖得慌,他才不想触时影的霉头。
可现在这位就立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淡淡道:
“赵尚书从长安来到这里,是为了和在下打哑谜吗?”
赵仪景讪笑一声,随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本就没什么胆子,方被时影看了一眼,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险些误了正事。
“老臣此次来,是奉命传陛下圣旨。”
他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比时影年长不少,但在朝中绝算不上老臣,此刻提起无非是想卖个资历,好让对方同他客气几分。
但时影还是那副漠然的样子,赵仪景也不好再说什么。方才神官只准了他上山进到这待客的会亦亭,随身的侍从均在山门外,因此赵仪景只好亲手打开锦匣,取出圣旨打算宣读。
然而卷轴还未打开,时影却伸出一只手,掌心相上半摊开着,像是在让他把圣旨递过来。
虽说九嶷山平日不涉朝堂,但好歹担着个神官的名头,赵仪景不信时影会连听旨的规矩都不知道。
他拿不准这人伸出手的意思,只好问道:
“神官这是何意?”
“陛下的旨意我已知晓,尚书一路辛劳,便不劳烦宣读了。”
时影又把手往前递了递,措辞倒是客气,语气却分明是不容置疑的意思,赵仪景为他身上无形的威严所慑,竟鬼使神差地将圣旨递了过去。
直到时影稳稳地接过,看也没看一眼,便随手交给了身后站着的弟子,赵仪景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干了件多荒唐的事。
御笔亲书的圣旨,见之如见陛下本人,而时影不仅没跪,还旨意都不听就单手接过。这要是传出去,时影毕竟是堂堂神官,最多因为大不敬被斥责几句,但他赵仪景这个礼部尚书,可就别想当了。
时影选了个背阳的位置坐下,看对面的人脸色煞白,僵立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也知道自己此举过分了些。
但他本就未打算给这位赵尚书好脸色,接旨已是最大的退让,他又何苦对这传旨的人客气有礼,更让朝廷觉得他这任神官容易拿捏?
不过看这人胆小如鼠的样子,估计在朝中也算不上如鱼得水,怕是不会让今日之事上达天听。
时影在心里叹口气,官员奉命行事,他亦不愿刻意为难,便轻声提点道:
“九嶷山不留外人,赵尚书可还有要事?”
赵仪景听时影这么一说,才想起九嶷山本就只有归云派的弟子,他们定不会去找自家掌门的麻烦。今日之事只要他守口如瓶,自然也没人会来揭他的乌纱帽。
才松了一口气,赵仪景又想起此前圣上的交代,忙开口道:
“臣此次来,还有一事要请教神官。”
时影倒是没想到他真还有话要说,微一颔首,示意他继续。
赵仪景却显得有些犹豫,朝时影作了一揖方道:
“臣身为礼部尚书,宫中各种仪典宴席也办过不少,只是这、这男子之间的婚礼嘛……”
时影没答话,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淡漠,赵仪景慌忙避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百里家的公子与神官均为男儿郎,臣无婚制可循,擅自安排又怕坏了九嶷山的规矩,特来请教。”
“赵尚书这可是折煞我了,且不说此番乃圣上钦赐的婚旨,阁下执掌礼部多年,大婚的一应事宜,又怎容我置喙?”
时影此刻倒真是客气有礼,只是语调愈发冷下来,这桩荒唐婚事可是朝廷的手笔,怎么如今反来问他了。
赵仪景像也知道自己的话多可笑,满脸讪讪,却依旧不依不饶地问:
“不知这九嶷山上,可有何特别的婚俗习惯吗?”
这话连时影身后的几个弟子都听不过去了,只见越裳以扇掩面,仰头放肆地笑了两声,等赵仪景看过来,才朗声道:
“尚书大人可能不知道,归云派的弟子就算偶有选择婚配的,也都是下山成礼,这还是头一回碰到逼婚上山的,自然没什么经验和婚俗供大人参考。”
越裳把“逼婚”两字咬得很重,倒也有些失礼了,时影轻咳了一声示意他退下,但并没给赵仪景挽尊,而是沉声直言道:
“九嶷山的规矩就是一切从简,赵尚书到底想问什么?”
赵仪景看出他已然不快,不敢再旁敲侧击,只好也直接道:
“民间婚娶,礼成后双方均需互录入族谱,不知神官府是否有名册一类的纪录,可以用于代替?”
时影眉心微蹙,这兜来转去的,原来是想让那位百里公子入归云谱,名正言顺地成为神官的丈夫,并被记录在册。
归云谱除了历代神官,还收录了门下所有弟子,对于一些家境困难需要照拂的,有时也会在旁批注其至亲的姓名。
在他时影的旁边加一个男子的名字,虽然荒唐,却也不是办不到。
只是这位陛下究竟有多不放心他,才要留这么一手,好像他成婚之后就会翻脸不认人,让那位百里公子消失一样。
时影自嘲地笑了笑,他要真这么狠心,事情倒是会简单许多。
赵仪景并不知道这些想法,只看时影皮笑肉不笑的更觉心惊,正想扯两句闲话打个圆场,却听对方复又开口道:
“我既接了陛下的旨意,便不会抗旨不遵。但在下亦说了一切从简,更没兴趣入百里家的族谱,百里公子也不必入我这归云谱了。”
“其实这百里一家的族谱本就……”
“如何?”
“神官有所不知,百里二郎乃是养子,本非同族之子,故未能录入族谱,臣之前也同百里尚书确认过。”
时影倒是没想到这点,毕竟百里延是正三品的工部尚书,纵是认养了一个外姓之子,如若真心疼爱,自会有法子纳入族谱中去。
他人之事不好妄言,但时影猜测,这位百里公子实际上,未必有多受他义父待见。
父母早亡,或许也是个苦命之人,加笔批注终算不上离经叛道,时影思量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
赵仪景大喜,忙要加几句溢美之辞,却被时影截住了话头。
“不过既要入谱,”时影轻叩了下圆桌,直视着赵仪景说,“这上山后的婚仪,就应由神官府安排。”
赵仪景正想反对,却听对方冷冷地道:
“便不劳陛下和尚书大人费心了。”
时影亲自操持的大婚,自然是顺了他的心意,一切从简。
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他要真有的选,根本就不会接受这场滑天下之大稽的赐婚。
只是事已至此,他不如先发制人,至少能避免礼部以准备婚宴为由,塞一些身份不明的人进来。
不过他办的这场大婚未免也太素了些,九嶷山的陈设一切如常,只是多了点装饰的双喜字和红绸。可就连这些,都是玉川问了,时影才让他看着挂一点做做样子。
礼部制的婚服倒是很快送到了,不过照理来说,弟子们的服饰也需带点红色沾喜气。但很多弟子都还难以接受这道旨意,时影也不想强迫,只命他们届时穿上仪典用的纯白归云服,以示尊重。
于是大婚那天,百里弘毅踏进山门后最先看到的,就是率众弟子来迎他的时影。
翻飞的素白衣袂间,时影一袭红衣似火,灼灼于苍山云霭中,远胜雪梢盛放的红梅。
来人同想象中一样,有神官的沉着温润,亦不乏仙门中人的出尘俊逸。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时影生了双波光流转的瑞凤眼,纵是无甚情绪,也染上几分惊心动魄的绝色。
奈何秋风不解意,生生吹散百里弘毅的思绪,他垂下眼,拱手向时影行了一礼。
时影也作揖回应,目光却落在跟着百里弘毅的一群官员身上。
“各位大人,送到这里,也该止步下山了。”
百里弘毅察觉出这话里的不客气,但他很清楚九嶷山规矩森严,神官多半不会让十几个外人借着观礼的名义上山,只是看双方有些僵持不下,才开口提醒道:
“为首的两位大人是礼部侍郎和礼部郎中,陛下钦点了来的。”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双方却都明白过来,时影顺势退了一步,不急不慢地道:
“既是如此,便请二位大人留下来观礼。”
“其余几位大人,随弟子先行下山歇息可好?”越裳在一旁笑眯眯地补充。
朝廷多半也没想着能把十几个人都塞进来,居首的两位礼部郎看时影已然让步,便依言答应下来,挥手让身后的一应人等随越裳下山了。
等待这些官员转身走出山门的片刻,时影才有工夫,好好打量皇帝给他选的这位“良配”。
百里弘毅虽也生得丰姿潇洒,但和他印象中倨傲的官家子弟不同,眉宇间尽是沉稳从容,熠熠的一双眼,像能洞察人间百态。
分明是正红婚服都压不住的冷峻长相,却让微润的脸颊平添了几分稚气,时影记得眼前人似是同他一般年纪,看起来倒还颇有少年风采。
不管怎么说,适才对方也算帮着解了个围,时影主动上前,和缓地道:
“还请百里公子,随我同上这九嶷山了。”
山门设在半山腰,离顶上的神官府还有一段距离,凡人不比仙门弟子有灵力傍身,自然容易觉得累些。
这不,开始还紧跟在时影和百里弘毅身后的两位官员,登顶时已远远地落在了后头。
时影既已答应让他们观礼,便不会刻意把人丢下,只好吩咐弟子们先去安隐堂候着,他在原地等两人跟上来。
百里弘毅从未到过此处,自是先陪着时影等人,晚些再一起进去较为稳妥,只是在听到时影对弟子的交代时,好奇问了一句:
“敢问神官,这安隐堂是何处?”
“是归云派的祠堂,里头供奉了历代掌门和已逝弟子的灵位。”
时影答得毫无保留,双眼却不免往百里弘毅身上扫了扫,他心知适才的路算不上好走,而百里弘毅显然没有灵力,却毫无疲惫之色,气息也依旧平稳,想来武功应该不错。
百里弘毅像没注意到他的打量似的,追问道:
“神官不可近女色,自然难以成家,但弟子可以下山婚配,为何不设灵位于家祠中?”
时影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摇了摇头道:
“归云派的仙术高深,需要夜以继日的修炼和钻研,这些弟子除了下山诛邪外,甚少有机会接触外界,就算是真遇上了有缘之人,也难以山上山下两边兼顾。因而纵是归云派允许弟子下山娶妻,真正成家的,还是少之又少。”
百里弘毅心道自己问错了问题,却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得微一颔首,算是回应。
时影自然没在意,只是想来觉得有些感慨,语气便也染上点叹息:
“怪不得从前有人说归云派的弟子,生无同寝之伴,死无同衾之魂……”
这话百里弘毅也听过,是别派拿来攻击归云一派的话术,前几年在京城传得很开。他当时只觉得这话怕是在自己身上也能应验,却不曾了解归云派背后的辛酸。
他在心里叹口气,硬生生岔开了话题道:
“既是祠堂,方听神官说让弟子都过去候着,又是为何?”
“赵尚书说依制,需将你的姓名录入族谱。而归云谱存放在祠堂,添名亦需告知先人,并在众弟子的见证下完成,我便让他们先去候着。”
这事百里弘毅倒是不知情,但他大概猜到朝廷的用意,无非是怕时影婚后立即反悔罢了,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两人沉默了半晌,礼部两位观礼的官员才终于赶了上来,时影没给他们喘气的工夫,转身便往神官府的正门去了。
百里弘毅走在他身侧,看着分明是一对红衣的璧人,脸上却都没半点笑意。
踏进神官府大门的那刻,百里弘毅才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百年神府的气度和底蕴。
帝都长安最是繁华,从不缺碧瓦朱甍的院落,和雕梁画栋的楼榭,但平心而论,没有一处能与这神官府里的屋宇一较高下。
京城里的琼楼玉宇,虽是华美万分,可也难免多了些匠气。但这神官府的亭台楼阁,却巧妙利用了山顶的地势和瀑布小溪一类的景,隐隐化归于山水之间,乍看之下,和九嶷山上的花草树木几乎融为一体。
可若是定睛细赏这幅写意画卷,便会发现那各式的檐角珠窗,和精美的浮雕木纹,均隐约彰显着此处的不凡。
他精于百工之术,自然猜到造这一座仙境所需的心血,更不免为之赞叹。
许是百里弘毅将讶然写在了脸上,时影开口解释道:
“这些都是归云派的开山掌门,沧言真人所作。”
百里弘毅敬佩地点点头,却见时影突然停下了步子,遥指着前方一处道:
“师祖的牌位也设在那里,安隐堂。”
“两位大人还请留步,此处乃我派祠堂,供有历代掌门和弟子的灵位,外人绝不可进入。”
离安隐堂还有几十步路的样子,时影却停下步伐,拦住了想继续跟着的两位礼部郎,解释道:
“安隐堂另设有结界,二位无灵力傍身,是进不去的。”
看着略年长些的那位侍郎显然不信,反问道:
“既如此,百里二郎亦非仙门中人,何以进堂与神官大人成这入谱之礼?”
百里弘毅也甚是不解,适才上山时,他看见守山门的弟子不过寥寥,应该是山门已有一道结界,寻常人等自无法强闯。
但他和随行的官员没有通关信物,穿过时亦并未觉察结界的存在,想来是那会儿时影率弟子来迎,给他们行个方便暂且撤去了。
既是如此,时影大可也临时撤了安隐堂的结界,否则必须在场的百里弘毅同样无法进门。
正思索的工夫,时影复又开口道:
“在下灵力丰沛,自有办法护着百里公子,无需大人费心。”
话说到这份上,若是赵仪景来观礼,怕已知难而退了。不过礼部这两位官员到底是陛下亲选出来的,确实没赵尚书好糊弄,继续反诘道既是如此,时影何不也护送他们进去。
百里弘毅正想着要不要打个圆场,权衡思量间,却忽地感到有人拽了下他婚服的衣袖。
身侧的时影并没看他,手却从衣袖的边沿缓缓移进他的手心,轻轻地握住了。
时影目不斜视,在百里弘毅惊诧的眸光中冷静道:
“灵力深厚者,虽可操纵灵力隔空攻击,却不能隔空护住他人。我也需这样才能护住百里公子,两位大人可需要吗?”
此言一出,礼部的两人再怎么担心没法和皇帝交差,亦不敢真去牵堂堂神官的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百里弘毅闻言也低下头,去看他们握在一起的双手。
其实说是牵手也不尽然,时影的手指和他的稍稍交错开,只有指尖微妙地搭在一起。对方分明是不甚习惯这样的触碰,却还是不肯撤去结界,看来安隐堂确非外人可擅入之地。
百里弘毅便也帮着劝了句,礼部两位官员见他开口,心想事后圣上若是怪罪下来,他们自可以推责,便答应时影和百里弘毅进去成礼,他们在外等候。
百里弘毅虽相信时影所言非虚,却没想到安隐堂的结界实在厉害,离正门还有十几步左右,他便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直面而来,简直就快要喘不过气。
时影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分明没什么其余的动作,百里弘毅却感到一阵暖流自腕骨而上,传遍四肢百骸,那股不适感瞬间减轻许多。
他加入藏锋阁多年,武功胆识自是拔尖,但这仙门的结界却还是第一次见识,不免有些慌张。
踏入正门的一瞬间,百里弘毅不自觉地又紧了紧相握的手,感到更强的灵力包裹着他,抵去了结界的压迫,才真正安心下来。
时影多少有些不自在,但心知结界对凡人的影响较大,百里弘毅进门后应该依旧会感到不适,便也任着对方同他十指相扣,还多分了些灵力去护着。
正门连着的便是外殿,先到的弟子均立在这里,站了个满满当当。
见两人携手走进安隐堂,弟子们便逐一往两边靠去,在正中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百里弘毅感受到他们的目光,有好奇的、探究的,也有隐约带着不忿的,多半是无法忍受这场荒唐的嘉礼。但他目不斜视,只当什么都没看见,无甚情绪地同时影走进了供奉灵位的内殿。
隔开内外两殿的是一道巨大的竹制卷帘,自顶而下,竹上还绘有仙鹤祥云,远观还当是一幅栩栩画卷。站在最前的弟子为他们卷起竹帘,率先入眼的,就是一整面嵌在墙上的连排木格。
方才他便注意到,这安隐堂建得颇高,分明只一层,估摸着却有三层的高度。而这些木格有序地排列着,铺了满满一面墙,简直难以计数。
细细看去,除了下方的十余排只放了莲花灯外,其余的每个木格里都是一座居中的灵位,还有一支长明古烛。
正中的一列则较为特殊,自上而下放的都是玉制的灵位,想来是供奉归云派历代掌门用的。
百里弘毅看着这满墙的灵位古烛,顿生敬畏之情,忙移眼往下看去。原来内殿正中还摆着一方小桌,上面除了笔墨茶水,还有一大本摊开的书册,看着甚有厚度。
内殿只有他们两人,时影担心百里弘毅还是会受结界的影响,不敢贸然松手,便继续牵着人往那小桌走去,他已提前让弟子找出归云谱,并备好了笔墨。
走到桌前,时影的左手要牵着百里弘毅,便弯腰用右手拿了杯茶,递给他,自己再拿起另一杯,方对着百里弘毅解释道:
“这茶叶虽无甚特别,烹煮的水却是来自后山的一方灵泉,此泉隆冬亦不成冰,为沧言真人所喜,赐名若初。凡弟子入派登谱,均需先饮若初茶,寓意永守赤子初心,不改济世救人之旨。”
百里弘毅倒是没想到这小小的一杯茶,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静静地听时影补充道:
“公子虽非我派弟子,纳入归云谱也只是加一笔批注,但你毕竟身份特殊,以后亦会居于九嶷山。所以在下还是希望,公子可以饮下此茶,成为半个归云中人。”
时影这话说得真诚,百里弘毅凝神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见他颔首答应,时影便微一抬手,仰头同百里弘毅一齐饮下了这若初茶。
待两盏空杯放好,时影方携百里弘毅又往前一步,轻声嘱咐道:
“等下我会喊一声,公子还需记得,要同我一齐跪下。”
百里弘毅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就听时影沉声喊道:
“跪—— ”
他应该是刻意控制了气息,本是温润的嗓音因此显得分外厚重,只听这声音穿过卷起的竹帘,传到外殿弟子们的耳朵里,他们便接连附身跪下。
百里弘毅虽背对着他们,回过神后却也敏锐地从声响中判断出,多数弟子应已跪好。
只是时影还没有动作,百里弘毅按他的嘱咐还是立着,待这声响彻底停了,才感到交握的手轻轻往下一带,他便顺势同时影双双跪下。
时影引他俯身一起对先人拜了三拜,才直起身跪坐,拿起右侧的狼毫笔,往墨里微蘸了蘸。
百里弘毅悄悄侧身看他,分明是场再荒唐不过的逼婚,时影却还是严格执行了这入谱礼,或许是出于对规矩的尊敬,但他也从中感到几分郑重和诚恳,不由更加认真起来。
为显尊崇,谱上每任掌门都单独占了一张纸,安排的弟子也细心,早将归云谱翻到了属于时影的那页。只见时影的名字写在中间居右处,后面跟着一片空白。
而此刻,在这九嶷山最庄严肃穆的安隐堂内,时影跪坐在无数灵位前,红袖轻抬,一笔一划地贴着自己的名字写下:
夫,百里弘毅。
“九嶷山第十三任神官,时影,夫,百里弘毅。”
等待墨痕渐渐干去的片刻,他轻念出声,便算是完成了这个仪式。
时影神色复杂地侧过脸去,发现百里弘毅也正看着他,俊朗的面庞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婚服层叠的衣摆交错,而他们十指紧扣,掌心挨着掌心,任由烛光摇曳出缱绻的轮廓。
只是身离得这样近,心却离得那样远。
“青舟,送两位大人下山。”
添完名,时影就携百里弘毅往外走,刚踏出安隐堂的正门,看见两位礼部郎还等在离门口几十步路的一棵树下,便毫不客气地让弟子送客。
“神官莫急,我等需与百里二郎确认后,方可离去。”
时影也没说什么,左手仍牵着百里弘毅,待走到那棵树的近前,确认此处已受不到结界的影响,方松开了相握的手。
时影放手的动作虽然轻柔,却也十分干脆,掌心的温热被骤然抽走,百里弘毅也愣了一瞬,才想起上前去答礼部郎中的话。
对方无非再三问他,姓名是否已入谱,百里弘毅心道时影若真想耍什么花招,归云谱上的寥寥几字也奈何不了九嶷山的神官,但还是好声好气地答了。
礼部两位官员倒也尽职,这才放下心来,跟着青舟下山了。
百里弘毅站在原地,见时影也没说话,便主动开口道:
“在下尚未熟悉九嶷山的布局,不知神官可否……”
时影仿佛有些出神,听他这话轻轻“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似的,答道:
“是我怠慢了,还请公子随我来吧。”
百里弘毅本意是让时影派个弟子带他熟悉一下就好,连忙开口解释,时影却摇摇头,还是坚持自己带他转一圈。
“阁下不必客气,随我来便是。”
时影说着就迈开步子向前去了,百里弘毅也不好再推辞,只得快步跟上了他。
“此处名为承习楼,是我授课的地方,每天除开当日轮值的,所有弟子都要出席早课和午课。”
每到一处,时影都会简单明了地介绍一下,若是百里弘毅还有不明白之处,他便再一一作答。除此之外,两人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讲。
不过这一路走来,百里弘毅还是大致掌握了九嶷山的布局,也知道时影平日授课以外,都是在寻云阁处理事务,晚上则住在映月居。
而时影给他安排的住处唤作揽辰轩,离映月居说不上近,但也谈不上很远。
百里弘毅倒是不惊讶时影给他另外选了居院,毕竟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婚配,说到底不过逢场作戏,陛下多半也没指望他能真成为神官的枕边人,分开住对两人都自在些。
况且他还需借着夜色,探清这九嶷山的每一处才行。
正出神的工夫,迎面走来五六个年轻的弟子,本还有说有笑的,见到时影和百里弘毅并肩而行,立刻噤声上前,异口同声地说道:
“师尊安好。”
百里弘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师尊”应该就是时影。想来倒也没错,时影之于朝廷是神官,之于弟子们却是师长的身份。
时影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却并没有要答话的意思,也不侧身让路,几个弟子只好杵在原地面面相觑。
百里弘毅亦不明白时影的意思,但心知不好插手,便在原地沉默着没出声。
过了不到半柱香的工夫,时影见弟子们还没想明白,方开口道:
“归云派的礼节,你们是都忘干净了吗?”
时影的语调很平缓,却不失严厉,几个弟子明白过来,这才慢吞吞地说:
“百里公子……安好。”
到底是年轻的弟子,话里的不情愿太过明显,时影也没点破,只是沉声道:
“重喊。”
他分明只放低了一点声调,几个弟子却立刻站直了,不敢有丝毫玩笑之色,毕恭毕敬地喊道:
“百里公子安好。”
时影这才点点头,侧身让他们离开,却是让百里弘毅怔住了。
“都说神官教导有方,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百里弘毅客气道。
其实他看得出,这些弟子除开对师长的尊重,多少也有些敬畏时影的意思。
“先师将掌门一位授与我时,心有不满者众多,我便只能对他们严一些,久而久之成了习惯,让公子见笑了。”
掌门一职,向来是德高望重的强者才能胜任,而时影继任神官那年刚满十九,自然有很多弟子不服。
这事百里弘毅也听说过,后来时影逐一应下对他的挑战,场场都是一招制胜,成功搏了个心服口服。但时影终究太过年轻,估计九嶷山大多弟子都年长于他,不严厉些怕是也难以服众。
百里弘毅倒未觉得这有什么,他只是没想到,时影竟还会在意弟子对他这个外人的态度。
正思索着,走在前面的时影却缓步停下了,指着左前方的一处道:
“这里便是九嶷山收纳古籍之处,称作浩渺阁。”
百里弘毅对这藏书阁还是颇有兴趣,问能否进去看看,时影微一颔首,领他进去了。
“此处书籍众多,内容也是包罗万象,弟子们做了个大致的分类,百里公子平常得空,可寻些喜欢的书来看。只是借出的话须要在玉川那里登记,公子若觉得麻烦,也可以在一楼阅览。”
时影说着,便给他指了指东南角的几张桌子,用屏风半隔了开来,多半是供人读书的僻静处。
百里弘毅看着这放了满满五层楼的书籍古卷,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嘴角微扬,满意地点了点头。
“出了浩渺阁,就是我们来时的安隐堂,这一趟便算是走完了。公子可还有何疑惑?”
“多谢神官引路,在下暂无不解之处了。”
时影说了声公子客气,就迈步向门外走去,却发现百里弘毅没有要跟上来的意思,便又转过身等他,同时递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百里弘毅不知在犹豫什么,迟疑片刻后,冲时影恭敬地作了一揖,认真道:
“今日之事,还需多谢神官大人。”
“公子方才已经道过谢,不必如此客气。”
“在下说的,不只引路一事。”
百里弘毅很清楚,接旨已经是九嶷山最大的退让,时影不必做些表面功夫给谁看,只要能成礼,哪怕不亲自到山门来迎他,陛下也不会指责什么。
而无论是递上一盏若初茶,还是训斥无礼的弟子,时影都有意无意地在众人面前,体现了自己对百里弘毅的尊重与认可。这些不是时影的分内之事,却能让百里弘毅这个外人在九嶷山上的日子,好过许多。
虽然是一桩两厢无奈的荒唐逼婚,时影却还是以礼相待,多半是希望两人不要太过剑拔弩张。百里弘毅觉察到这些许善意,自然也没有装聋作哑的道理。
时影是个一点就透的人,立刻就明白了百里弘毅的意思,回道:
“无论如何,公子已上了这九嶷山,在下作为掌门,自该让众人以应有的尊重和礼节相待。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公子不必太过挂怀。”
时影这话讲得比百里弘毅还要客气,只是还没等对方想好如何措辞回应,他就继续说了下去。
“但我想提醒公子,你我既已成婚,公子便也算是半个归云中人,”时影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冷了几分,“还请公子,不要做对不起九嶷山的事。”
他说这话时平视着百里弘毅,瑞凤眼里的淡漠被警告取代,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给人的感觉却瞬间冰冷许多。
百里弘毅面无惧色,却也不愿作个虚伪的保证,便和时影双双沉默着,任凭寒意在两人间蔓延开来。
“啾啾——”
一声极轻的鸟鸣打破了平静,百里弘毅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只小鸟从窗户飞了进来,他的眼力很好,能看出这是只通体雪白的山雀,还吃得圆鼓鼓的。
或许真是吃太多了,这只鸟好像有些晕头转向,毛茸茸的一小团飞来飞去,从这个架子撞到那个架子,愣是没找着飞出去的路。
他看得好笑,简直想给它指一指路,奈何小鸟颠来倒去的,身子还总是往一边斜,折腾了一会儿还是没能飞出去。
“呀,好笨。”
百里弘毅侧过头,原来时影也仰头在看这只鸟,他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刚刚那句“好笨”,是这位神官大人脱口而出的。
时影像也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反而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许是适才的氛围实在太严肃,现下这么一对比,百里弘毅实在觉得有趣,带着点笑意调侃道:
“神官所言非虚,这鸟确实是笨了些。”
时影这下亦认真不起来了,无奈地轻轻笑了下,笑容虽是转瞬即逝,却让气氛缓和不少。
也不知这鸟是不是听明白了,不满他们的嘲笑似地,又转了两圈,竟找到了正确的路。
还真是不容易,它成功飞出去的瞬间,两人的嘴角都微微弯起。
时影便带着那未散的一点笑意,转头问道:
“小鸟倒是找到回家的路了,公子可还记得回揽辰轩的路吗?”
百里弘毅善辨方向,自然记得怎么回揽辰轩,时影在寻云阁也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就说不送他了,两人在浩渺阁的门口分道而行。
晚膳说是过会儿有弟子送到揽辰轩来,但百里弘毅走了不到一里路,便记起来什么似的,转身往回走了。
他有别的地方要去,但自然不是去找那座地牢,谁也不会如此莽撞,进门的第一天就想着查探。
刚才在浩渺阁里,他注意到那只小鸟飞得有些斜,应该是一边的翅膀受伤了,刚又在阁里一番横冲直撞,估计是飞不了多远就会落下。
百里弘毅伸出手,感受了一下风向,猜测小鸟会落在浩渺阁的西侧,便往那个方向去找了。
西侧种了一片不高不矮的灌木,他看着像是高山杜鹃,这个季节枝头光秃秃的,倒是方便他找。
百里弘毅仔仔细细地看着地面,不消片刻,便找到两根带血的白色羽毛,多半是从受伤的翅膀上掉下来的。
但也只有这两根羽毛,那只圆滚滚的小鸟并不在此处。许是已经被人捡走了,亦可能运气不好,落在了某个危险的地方。
无论哪种情况,百里弘毅都难以得知,他只好叹口气,用手捧了点浮土,将那两根可怜的羽毛埋了起来。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百里弘毅看着自己脏兮兮的一双手,忽然感慨道:
“我既盼着你被人救起,好好活着,又希望你可以自由自在,不必被捡去做这笼中困兽,是不是很可笑?”
秋风猎猎,吹动他一身正红的婚服,远远看过去,仿若一簇跳动的火焰。
此刻残日西沉,百里弘毅站起身,望着天边那轮同样似火的夕阳,缓缓地道:
“毕竟之于有些人,活着的代价,就是永远失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