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87、变故

　　新年例行的惯例自然是置办年货，这是东南区域一直保留下来的习惯。

　　被委以重任的季之韵十分详细地记录下留守在驻地的几人的爱好，还有一系列用来简单装饰的物品后，一本正经地开着小拖车，载上叶沉舟前往距离基地最近的小县城。

　　临近黄昏的晋元市内，仍有不少行人在路上采买，泥土压制而成的小道旁，老旧带着电流音的音响喇叭依旧在播放激扬振奋的音乐，和熙熙攘攘的交谈声以及儿童之间激动的叫喊混杂在一起，倒是添了不少过年的氛围。

　　相比于高度发达的东北部地区，这里的环境难免显得落后寒酸，但即便如此，人们的生活照常，个人也都有个人的开心之道。

　　其实季之韵经常和叶沉舟在大半夜溜到镇上，要么偷摸来点小吃，要么就是随意散散步，不管出来做什么都行，总比一直呆在同一个小地方舒服。

　　两人晃晃悠悠地把车停在路边，熟练地走进那个透出不少油烟食物香味的小面馆中，打算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二位，这是本店新推出的免费品尝，请务必试一试。”服务员在上菜的同时一并端来两杯粉透着白的奇怪饮品。

　　季之韵眯着眼睛好奇地扒拉标签上细小的字体：“这个是叫……落英？”

　　“没错，喜欢的话可以多买几箱回去，现在上新还有新活动，一箱九九折，两箱九折……”

　　“这什么饮料上来就按箱卖的？”他连忙打断了服务员疯狂报数字的行为。

　　不过服务员只是一笑：“先生不妨先试试。”

　　像是在验证服务员的说法，远处果然有不少顾客预订了好几箱准备送货上门，那架势隆重得活像是要宴请所有亲戚。

　　心中愈发好奇，他举起玻璃杯一饮而尽，然而张飞吃豆芽式的吃法并没有让他品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他正想问问叶沉舟有什么看法的时候，却见对方忽然沉默了。

　　叶沉舟假装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饮料，但是食指却在杯壁上敲了一下，随后小拇指同样抬起，叩击第二下。

　　这是有异常的意思。

　　小拇指敲击的次数则指对方所处的方位。

　　这几年相处下来，他们平时很少真正出过任务抓捕犯人，恰好借助空闲时间创造了一套密语，这便是其中之一。

　　季之韵不动声色地朝两点钟方向看去，果然发现了两个熟人。

　　外表看上去和普通居民一模一样，朴素的穿着让他们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但是他们却做着一项不符合当前身份的事情。

　　他记得这两个人。

　　就在前几天，他们千里迢迢地跑到自卫队本部报案，说是自家的孩子走丢了。

　　这个年代几乎不存在人贩子，季之韵第一反应自然是认为有熊孩子贪玩忘了时间，然而对方却说自己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哭丧着脸在门口大闹，怀疑有人绑架了自己的孩子。他们不敢懈怠，赶紧上报上级，然后自发去寻人。

　　但是结局却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两人在半夜突然赶回来告诉他们已经找到了孩子，家里反而被洗劫一空，回过头来要求他们去找小偷。

　　季之韵当时便觉得这件事有蹊跷，毕竟偷盗和绑架同时发生的概率实在是低得可怕，而且现在的人只要穷到一定地步就会受到来自各方的免费资助，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不过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亲自调查一番。

　　只是就在他一口答应下来时，叶沉舟恰好在外巡查归来，明确表面这项任务被安排给距离更近的分队，他们没必要再去干涉了。

　　个中的弯弯绕绕季之韵实在是不懂，那时他就没想明白，为什么那两人偏偏绕远路来找他们，但是从回忆里脱离，明面上的问题显然更严重。

　　为什么又是走失小孩又是遭遇偷窃的两个人会这么开心地在这里下馆子？

　　不巧的是，他和叶沉舟察觉到异常，那两个人也发现了他们，而且根本没有过来打招呼，直接留下了还没吃完的饭，起身匆忙地离开了这里。

　　“这……怎么办？”他有些焦虑地问道，不敢擅作主张。

　　叶沉舟斜睨一眼离开的两人，在他们彻底离开店面后果断跟了上去，末了只留下干巴巴的一句指示。
　　“你去联系自卫队的人，我先跟上去。”

　　“哎，等等！你……”季之韵还在犹豫，叶沉舟却早就没了踪影。

　　眼前的场景似乎扭曲了一瞬，他不自觉握紧手上的玻璃杯，忍着胀痛的脑袋按照他本该做的那样联系其他人。

　　后面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是加速快进的视频，等季之韵反应过来时，前来救助的人姗姗来迟，花了很大功夫才将那场漫天的大火扑灭。

　　谁也没有想到，机缘巧合之下，叶沉舟和季之韵两人竟然捣毁了一个人贩交易窝点，救出无数个被困在酒店中的孩子们。

　　眼前的场景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开始变形，站在火场废墟旁的季之韵呆呆地望向远处或是被救助或是被扣押住的人们。

　　他其实没有做什么，到现场时就已经是这样了，包括叶沉舟也是……

　　他们不过是讨了个巧，被人误会主动抓住犯人了。

　　功劳是谁的他们都不在意，事后说清楚就好了，可他的目光却久久停滞于那些狼狈的孩子身上，哪怕头痛欲裂也不肯移开。

　　他在找一个人，找一个……

　　他也不记得是什么样的人。

　　印象里的那人在未来的日子里会执意留在自卫队里，还嚷嚷着要和他们一起训练，天天像是刚破壳的小鸡仔似的跟在叶沉舟身后……

　　他为什么怎么都找不到那个人？

　　等等，他到底在找什么？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

　　他不应该还留在晋元市吗？可是眼前的一切为什么如此熟悉又陌生？他究竟在哪里？

　　季之韵看着逐渐发软粘稠如泥浆般的地面，一个荒诞的想法缓缓从脑海浮现。

　　他刚才根本就不是在正常生活，不过是重新经历了一遍从前的记忆！

　　他应该同方淑瑶一起跑进住宅楼，要找寻的人不在眼前，而在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世界。

　　现实到底怎样了？他必须赶紧回去……

　　深夜的天空开始泛红，原先正常交谈救援的人们如同面条似的歪斜扭曲起来，说话时的声音犹如过电般颤抖，一切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不真实。

　　骤然感觉自己的大脑被无数根尖针穿刺，季之韵痛得不得不闭上双眼，任由生理性眼泪流下。当缓和过来再次睁眼时，面前的场景果然发生改变。

　　然而这里却是一片触目惊心。

　　他茫然而无力地跪倒在地，肩头温热的触感不来自活人肉.体，而是尸体上那道巨大伤口里流出的鲜血。

　　叶沉舟毫无血色的半边脸静悄悄地靠在他的脸颊边，上方灰败的皮肤、成片裸.露在外的脊骨，还有没有起伏的胸口，全都在告诉他一个事实。

　　——叶沉舟早就死了。

　　一时间所有的情感涌上心头，剧烈的冲击之下，他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竟是不知该如何反应，更难用任何悲伤至极的词汇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周围的躁动都在离他而去，只有心脏在异常快速地跳动，吵得一向有耐心的他都觉得心烦。

　　要是这些跳动都来自躺在他身上的人，该有多好……

　　冰冷的风自前方呼啸而过，吹落了脸颊上的泪水，但没法让发胀的脑袋清醒分毫，反而带动一块小物件从叶沉舟残破的上衣口袋里掉出。

　　季之韵急匆匆地想要把这个东西捡起来，却因为要扶住尸体而不得不停下。

　　那是一小张为了防止损坏而用透明胶裹住无数圈的纸片，一缕细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红色线绳粘连在上方，在微风中被拖拽着轻轻飘荡。

　　它竟然成了在场唯一一个有活力的实体。

　　他手足无措地望着这张纸片，越来越强的风力作用下，纸片翻了一个面，呈现出背面的花纹。

　　只是一个奇怪的图案——略微变形的圆圈和头尾相连的两个弧形，看上去就像是一轮太阳自湖面升起，照耀随意漂泊的一只小舟。

　　在纸片最角落的位置，还有一个有些歪曲磕巴的字。

　　“落。”

　　乍看上去像是在落款，季之韵瞬间明白了它的出处。

　　是谢落。

　　现世中那个被他们救出的无辜小孩，总和他们呆在一起的小哑巴，有着和叶沉舟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们时常调侃的“嫂子”……

　　还有来到桃花眼后，从他们进副本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有自我意识的NPC，到后面留在叶沉舟住所中的那人，最后与他们几人一起聚餐，在黑市中相遇又分别的……

　　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他再次见到昔日挚友，叶沉舟和谢落也在分别后重聚，即使这一次，他们全都失去了过去的记忆。

　　模糊困惑的视线渐渐明晰，那一块缺失的记忆碎片终于被填补上，离开工厂后讨论的嫂子一事也被他重新想起……

　　但是新的问题又浮上水面。

　　他为什么会忘记谢落这样重要的人？谢落怎么就成NPC了？对方现在又身处何处？

　　一时间所有记忆全部回笼，或真或假交织纠缠在一起，庞大的冲击力让季之韵的大脑超负荷运载，耳中不断传来难以忍受的轰鸣。
　　眼前的景象上一秒变成虚影四散分开，下一秒又重合在一起，告诉他过去发生的种种，最后一一崩塌，提醒他现在早已不是现世，不要再留念了，他该回去了。

　　几近崩溃的他控制不住地低吼，直到肩上的重量消失，四周环境演变，他才终于彻底脱离多重幻境。

　　“喂，醒醒啊！”

　　“怎么会这个样子，明明我很快就出来了……”

　　“要是还不醒，我就只能……”

　　似乎有一阵缥缈遥远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季之韵拧着眉头想要从黑暗中挣脱，却又深陷记忆漩涡无法自拔。过去的记忆冲破枷锁，庞大的体量让他一时间无从消化，只能继续保持昏迷的状态，直到一盆水浇下来，把他拽了出来。

　　后知后觉地眨了一下眼睛，水滴顺着厚重的眼皮淌下来，让方淑瑶的身影恍了一下才彻底清晰。
　　某根神经终于搭了回去，季之韵缓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又回到了那个与现世完全不同的桃花源，此时正处于副本之中，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回忆起了一些事情。

　　不过眼下的情况显然不容许他再去回想思考记忆的准确性，因为方淑瑶一直在担心他，急切慌乱得甚至远比她自己被绑架的状态还要糟糕。季之韵简直不敢想象，要是他还沉浸在过去，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对、对不起，我现在才醒过来。”他慌张地把人扶起来解释，“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回到了以前的生活，想起来很多的东西……”

　　他注意到周围的房间有些杂乱，身上也有隐隐的疼痛感：“我不是故意不醒的，但是我几乎重新经历了一遍小时候，而且……”

　　“好了打住！”方淑瑶不动声色地抹了一把脸，转过身看向漆黑一片的窗外，“我刚才也陷入了一段幻觉，这可能是某个人的能力或者副本的机制问题。”

　　“总之，现在我们都没有事就是最好的，过去的东西等安全下来再说。”她接着说道，“我们大概率还没法找叶沉舟他们，周围实在是太危险，在天亮之前，尽可能地留在这里比较安全。”

　　季之韵对这一提议自然没有意见，还流露出一丝疲态的他走到房间内的床边，整了整被套强打起精神说道：“你先在床上休息一会吧，我来看着。”

　　方淑瑶走到他的面前，轻轻伸出一根手指便把他推倒在床上：“你都这个样子了还硬撑什么？你先休息，我累了会把你喊起来换人守夜的。”

　　他仰倒在床上，听见对方嗔怪的话语，想要再推脱却抵挡不住巨大的疲惫和睡意，直接陷入沉睡之中。

　　然而他们才轮班休息了一会，大亮的窗口仿佛让时间直接来到早上，两人在同一时刻清醒过来，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玻璃炸裂的声音格外刺耳，两道熟悉的身影踩着破碎的玻璃闯入室内。

　　季之韵护着方淑瑶朝不速之客看去，惊讶地发现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要去寻找的叶沉舟和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