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84、矛盾

　　谢落从乱七八糟的睡梦中醒来时，只感觉浑身上下像是压了块巨石，叶沉舟半个身子都靠在他的手臂上，虽然给了他很多安全感，但也快让他无法呼吸了。

　　他随意抹了把脸清醒片刻，小心翼翼地把叶沉舟的手放回床上，自己则走到窗边透气。

　　时间大概已经过了零点，外面的月亮渐渐升到最高点。经历过将近六个小时的洗礼之后，桃花源的局势基本定下，弱势的玩家该淘汰的被淘汰，能躲藏的也不会轻易出来，而那些强势玩家大多也需要时间修整。

　　此刻的夜晚寂静得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宛若一座荒废已久的死城。

　　他转过身靠在窗边，不太习惯地摸了摸脑袋后面有些松垮的头绳，昏暗的密闭空间内，他只能隐约看见叶沉舟躺下的轮廓，而且好像越看越眼熟……

　　心下一惊，他这才发现这道身影居然和无数次梦里见到过的背影离奇地重合在一起，而他在先前长时间相处间从来没有察觉到。

　　他其实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一睡觉就会做梦，而且每次梦境都惊人的相似。永远是同样的一个人，相似的场景，虽然说的话可能不尽相同，但最后的结局往往都是他被无情丢下，最后孤身一人带着悲伤落寞的心情醒来。

　　一开始他或许会讨厌睡眠，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毕竟困到极致的时候，他的身体也会让他昏死过去。

　　这或许也是他反复陷入幻境却几乎不会受到影响，还能立即清醒过来的原因之一。

　　因为幻境和他的梦高度吻合。

　　幻境中仍有一个背对着他不愿露面的人。他就像往常那样，毫无波澜地接受了事实，沉默不语地打算目送这人离去，好让自己赶快离开幻境。

　　然而那一次，不同的场景出现了。

　　人影不像梦境中的那样果决离开，而是背着厚重的双肩包，低头长久地驻足在原地，似乎是在犹豫自己是否该就此启程。形单影只的样子竟然让人莫名觉得可怜，好像抛弃别人去而不返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就这样站在那人的身后，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只是默默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脑海里却响起一个突兀的声音。

　　快点过去……

　　再不过去就要迟了……

　　那个人走了就会永远把你丢下……

　　你又是一个人了……

　　诱导他的声音还有混乱交织的回忆在脑海里不断膨胀，最深处限制住某块记忆的枷锁仿佛就要被冲破。他不堪重负地跪倒在地，噙满泪水的视野中，幻境的虚像和真实的记忆开始交叉重合。

　　他到底是在幻境，还是桃花眼，难道又去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

　　他该怎么办啊……

　　如诅咒般的低语不断冲击他的大脑，然而这一切混乱终是在红绳散落在地的一刻全部停止。

　　大概是因为他在无意识抓挠头部，本就扎得不紧的头绳自发丝间滑下，夹杂着不少悉数飘零的粉色花瓣。

　　谢落疑惑地抬起头来，在漫天绚烂的花瓣雨中，终于等到那人回头。

　　缺失的记忆拼图似乎就要拼上最后一块，眼前的幻境却陡然碎裂，硬是让他无法抓住最后的关键线索。

　　……我们以前认识吗？

　　恍惚间他又从回忆中脱离，小步靠近在床边熟睡的叶沉舟，终于确认对方就是幻境和梦境里同时出现的那个人。

　　宽阔而又坚毅，这样的背影他见过无数次，绝对不可能认错。

　　可是他明明就是NPC，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
　　难不成他们早就在什么剧情向的副本里见过面了，但是他给忘记了？

　　好烦啊，根本想不通……

　　谢落实在是理解不了目前的状况，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去考虑如此复杂恼人的事情。

　　原本在他平淡的生活中，只要完成副本控制玩家通关就可以了，但是自从这个玩家闯入以后，他就没有一刻安生，总是碰到各种各样的意外，以至于现在像一个玩家一样还要应付副本。
　　换作总是喜欢在副本里躲避现实的他，绝不可能被拖进这样麻烦的世界副本。

　　漆黑一片的环境下，卸下防备的叶沉舟看上去人畜无害，原来紧实的肌肉放松下来反而有点软乎乎的，看上去手感很好。平心而论，抛开那些琐事，叶沉舟绝对是他见过众多玩家里最令他印象深刻难以忘记的那一个。

　　可倘若是他的记忆出现偏差，他们两个人早就认识的话，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叶沉舟被迫抛下他独自离开呢？

　　幻境和梦里呈现的都是碎片化的片段，没有前因后果，而且他们之间似乎并不存在背叛，更不用说那一点可有可无的联系，为什么那个场景却总是萦绕在他的心头从来没有散去？

　　然而他更加不知道的是，在他绞尽脑汁都没有思考明白的时候，躺在床上的人已然改变了呼吸频率，同时那原本放松的肌肉骤然绷紧。

　　叶沉舟在黑暗中睁开一只眼，静静地感受身后人的动静。实际上谢落纠结的问题他同样也在思考，而且怎么都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按照常理来说，幻境会出现各自的心魔引诱玩家，让他们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从而彻底迷失在幻境里。这才是幻觉能力应有的效果，就像前两次重现出他生命中的转折点一样。

　　但是后来他看到了一场大火，火光四溅，火中的人就是身边的人。

　　后方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后是“滋呀”一声的开门声，不一会儿浴室内又传来簌簌的流水声。

　　同浴室内的嘈杂不同，叶沉舟这里寂静得可怕，只有和水声融为一体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单单吵得他一个人心烦意乱。

　　他坐起身，这才感到脖子上传来的剧痛，用手胡乱抹了一把后，良好的夜视能力让他看清了掌心上一滩夹杂着尘土的血液。

　　之前精力消耗过大，他竟然都顾不上自己，伤口一点都不处理就带着一身灰尘睡了过去。

　　后面可能还有硬仗要打，或许他也需要洗个澡什么的……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不自觉飘到隔壁的浴室中。

　　只能说不愧是NPC，在这种紧张危险的时候也有心情去洗澡吗……

　　还有……

　　等等，他是不是没关门？！

　　叶沉舟猛地从床上跳起，几步走到浴室门口，从侧后方透过缝隙眯着眼睛瞥见一条白花花的胳膊不停摆动……

　　虽然在他住所的时候，他就已经帮那家伙洗过澡，他们甚至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但是有必要不关门吗？看样子门锁也没坏啊？

　　而且只露出一只手的话，门后又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脑子里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开始发散，他一不留神在门前站了许久，直到一盆水把他浇了一个透心凉。

　　骤降的温度终于让他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叶沉舟下意识大喊一声朝后退去，甩了甩头小狗抖毛似的把周围弄得一片狼藉。

　　“不是？你洗澡不关门泼我水做什么？”他有些没底气地笑骂道，实际上根本不敢抬头看一眼，生怕看到什么劲爆的场面，只能假装低头整理衣服，顺便转移话题，“你当时应该也中幻觉了吧？有看到什么特别的吗？还是说NPC不会受影响？”

　　所以叶沉舟并没有看到谢落在暗处一闪而过的视线，那是不同于平时冷淡无情的眼神，而是带着长久的思念与揪心、甚至穿插着怨恨的复杂神色，连谢落本人也难以描述那样的感觉。

　　所以谢落沉默了良久，好像真的在回忆幻境一样，虽然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他刚才确实是故意给对方泼水的，没有具体的理由，只是想这么做罢了。
　　他无法从强加的幻境上推断出叶沉舟和自己到底有什么渊源，但是所有的一切反而让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念头缓缓浮上心头。

　　他们两人现在的相处状态……和程骋跟何铭瑄平时的样子有点像……

　　尤其是此时此刻，他清晰地看见对方被水淋湿后衣服紧贴在躯体上勾勒出的轮廓。从饱满有力的胸口，再到线条区块分明的腹部，还有更下面的……

　　心脏激动得仿佛快要跳出来，全身的血液都在向他的大脑涌去，一度把叶沉舟的催促声都了盖过去，他总觉得自己好像确定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他隐去了看到的一切，像是喝醉似的由着自己的身体肆意妄为，主动靠近叶沉舟，“你怎么不敢看我啊？”

　　“没看到什么……”叶沉舟被赶到墙边退无可退，只好偏头躲开故作镇定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然而下一秒，低垂的视野中却出现了完好的衣服。

　　“等等，你没有洗澡的？”他惊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简直想歪到天涯海角去了。

　　他理解的“洗澡”不过是把手臂和脸擦了一把而已，那些衣服甚至没有沾上一点水，而且泛着淤青的脚腕似乎也被清洗过了。

　　谢落满脸无辜地“啊”了一声应下，侧开身让开进浴室的路：“这里有水可以洗一下。”

　　平时在副本里可没这么好的条件，某个洁癖怕是每次都得忍成神仙了。尤其是在工厂的时候，又是落水又是在地上打滚的。

　　不知怎么的，叶沉舟总有种被揭穿的尴尬感，可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作出一副坦然的样子走进浴室，干脆将上衣一脱，就着还有些潮湿的地面也开着门用淋浴头对着全身冲刷起来。
　　当然他也想顺便让某个部位冷静一下。

　　谢落的视线直直投射在叶沉舟的背后，他毫不避讳地打量对方，视野中此时裸.露在外的背影和幻境中的还有梦境中的再次重合在一起。

　　这些仿佛都在告诉他：叶沉舟就是那个把你丢下的人，不管你们中间发生了什么，他都会背叛你，你应该恨他才对……

　　但是谢落不想再去听那些话了，他干脆躺回床上。

　　最开始见到叶沉舟的时候，他在犹豫是否该信任对方，那么这一次，他为什么不能继续随着本心走呢？

　　冷白的月光恰好被窗户中心的长棱分割成两半，让他的身体呈现出一边白一边暗的状态。时间逐渐推移，月亮继续偏移，最后的那一小截月光也消失殆尽，彻底将好奇心泛滥的月光送走，他终于陷入黑暗之中，连同他纷乱的思绪。

　　叶沉舟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悠闲却稍有落寞的场景，然而他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身来到窗边守夜。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他必须把他那该死的脑子清理干净，别总被一些有的没的事情干扰。

　　只要不出意外，他们可以在这里一直等到副本结束，享受难得的祥和还有最后的额外奖励。

　　可是偏偏在这时，窗外忽然大亮，像是用一盏巨型高功率大灯无阻挡照射进来一般，瞬间让黑夜变成白天，硬是让距靠在窗外直面光线的他短暂地失去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