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82、水月

　　那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玩家能有的能力。

　　这是谢落在眼睛被彻底覆盖前的想法。

　　且不用说离谱得过分的升级速度，这种能力倘若放在副本中，绝对是外挂级别的存在。就像当场处理掉工厂中的几个boss一样，系统绝不会容许这种让玩家轻易通关的能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落不知自己的灵魂究竟飞往何处，只感觉思绪陷入混沌，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即将踏入云端。

　　然而下一秒，刚要飞升的他却重重摔在地面，紧接着又被一个熟悉的怀抱搂住。一阵剧烈的颠簸后，他才感觉自己的意识回笼，好像被带离了危险区域。

　　翻过成堆的水泥石块，叶沉舟将谢落仰躺在还算平整的地面，他的外套给了方淑瑶，只好用谢落的斗篷勉强垫在下方。再三确认附近没有可供黑影移动的玻璃，也没有误入的玩家后，他才敢坐在谢落身边喘息片刻。

　　这里或许才经历过一场大战，整整一栋楼都斜塌在另一栋楼上，将偌大的住宅区直接划分成两块。他正好可以借助废墟的阻挡暂时躲避黑影的视线，好好思考接下来的战略。

　　就在数分钟前，他主动突破幻境的束缚，黑影受到严重反噬，不得不丢下谢落落荒而逃，而他则抓住机会带人一起逃了出来。

　　事实上，他们现在最该做的是远离这里，而不是执意留在原地，白白等待黑影找上门。但是那个玩家能力的强势程度显然远超一般人可控制的范围，倘若他们不主动把对方解决掉的话，最终所有玩家都会被一个升级到难以想象的能力影响。

　　那将是众人共有的幻境……

　　所有人要么陷入幻觉，要么被黑影直接缠上，最坏的结果怕是一个人都活不下来。

　　最后一名幸存者不光能独占整个桃花源的资金，还能获得额外奖励，但是那些作壁上观的NPC们会喜欢这样毫无悬念的“游戏”吗？会容许这样超出自身控制的玩家出现吗？

　　Boss违规接受处罚，那么这名玩家又会怎样？所谓的活到最后真的只是在给玩家福利吗？

　　如果想要打败对方，他是不是可以让NPC们先注意到那个开挂了似的玩家，如法炮制地借刀杀人？可要是那些人默许对方杀光所有玩家呢？

　　或大或小的问题不断涌现，叶沉舟凝视着护目镜上常亮的红点犹豫不决。也许他和谢落联手的话，还会有一线生机。

　　像是心有灵犀般，谢落猛地坐起身，惊魂不定地大口汲取空气中的氧气。

　　“你这是……”也陷入幻觉了？
　　最后半句叶沉舟没有问出口，因为他察觉出谢落的状态明显不对。

　　谢落看向他的眼神不再是那种冷淡没有分毫波澜、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模样，那双始终镇静的瞳孔不住颤抖，最开始表现出的是惊讶，后来是自我怀疑，进而转变为对叶沉舟这个存在的质疑，其中竟然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狠戾。

　　只是这短短一瞬间微表情很快被他隐藏起，最后剩下似乎只有无边无际的落寞。

　　不知怎么的，叶沉舟也莫名感到后悔，那种油然而生的内疚之感让他难得手足无措起来，想要赶紧冲上前去道歉，理智却又让他停在原地，嘲笑自己无端的想法。

　　是啊，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才需要如此着急的道歉？

　　“你在发呆？”

　　叶沉舟下意识睁大双眼，正对上那副深邃宛若黑洞般的双瞳。

　　好似早已将他全部看透，但碍于各种原因难以说出口。

　　“我这一次真的变成玩家了，不过不是因为惩罚。”谢落仍用那双漆黑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他，语气冷漠得仿佛他们只是陌生人，“我的终端出了点问题，恐怕只能等副本结束才能知道原因。”

　　叶沉舟深吸一口气，顶着那让他感到不自在的眼神回应：“当务之急是先解决那个黑影。”

　　“我明白，之前被追的时候，他还只能顺着玻璃窗走。”谢落转向来时的大楼，随意地裹回布满尘土的斗篷，不动声色地同他拉开一定距离，“但是他现在可以钻出来了，一般的武器可能伤不到他。”

　　“连你的匕首也不可以吗？”

　　谢落顺着兜帽外沿瞥了一眼叶沉舟，视野中对方只有被布料边缘扭曲变形之后的模糊形状。
　　“如果可以伤到，还轮的到你吗？”

　　叶沉舟不置可否，惊讶之余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说话不留情面的谢落也很有意思，倒是开始好奇是怎样的幻境才会再一次让他性情大变。

　　“后来你也陷入幻觉，所以不知道应对方法。”他缓缓走向前，强行拉近距离，“但是我们突破幻觉后会让他受到反噬，所以……”

　　“只要不断主动进入幻境再破解就可以了。”

　　“没错。”

　　只是他们都清楚，屡次陷入幻觉对精神力的消耗极大，晕倒期间还极有可能被他人钻空子。这一方法危险至极，但值得一试。

　　然而他们尚未商量更具体的作战方案，远处本该无人的楼顶上居然传来一声响亮枪响。

　　破空而来的子弹不是冲躲在视野盲区里的他们，而是直奔身侧高楼上的玻璃窗。

　　那玻璃窗距离躲藏之地至少还有几栋倒塌的楼的距离，所以叶沉舟才敢在这里休息，不用担心黑影会借助窗户直接过来。

　　现在窗户受到外部冲击，多余的玻璃碎片本应留在楼栋内，依旧不会对他们产生威胁，然而巧合的是，黑影恰好自那个窗口出现。

　　在叶沉舟的注视下，他再次化作实体，主动捡起碎片将它直直丢了过来。

　　格外微小的碎片在月光的照耀下闪出一颗稍纵即逝的光点，坠落在废墟之间，将两人的身影全部照映其中，而黑影也适时通过碎片转移至此……

　　再次进入幻境之前，叶沉舟算是明白了对方一系列操作。

　　且不论远处开枪的玩家究竟是误入的，还是故意配合蹲守的，既然黑影能在玻璃之间来回穿梭，那么他八成会对玻璃周围的环境了如指掌，知道场外还有一只黄雀存在。
　　所以他利用这一点，幻化成人形故意出现在狙击手的视野范围内。狙击手见到落单的玩家，必然会在第一时间开枪射击，却不料自己根本杀不死目标，反而让目标利用飞溅的玻璃碎片瞬间移动到叶沉舟和谢落的面前。

　　无论叶沉舟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都无济于事，眼前的场景瞬息万变，他又一次回到幻境中。

　　茫茫无际的黑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直冲天际的刺目火焰。火光大盛，竟是将夜空都照亮大半，宛若回到白天。

　　叶沉舟第一反应是自己又回到了阴阳相隔的副本中，因为这场大火实在是太像他丢下打火机、解救被小鬼啃食的NPC时的模样。可再仔细看去，他发现在被火焰包围的是一栋尤为陌生的酒店楼房。

　　熊熊热风迎面扑来，他感到体内流淌的血液都要被蒸发殆尽，但浑身上下动弹不得，他只能怔怔地任由火势继续增大，忍受物体被灼烧爆裂开的炸响，犹如一道道来自灵魂深处的求救呐喊。

　　纵然心中再焦急再想冲过去灭火，他也明白这里是幻境，找寻破解方法才是首要。

　　仔细观察，这里的环境既眼熟又陌生，从前在现实世界时，他便居住在类似的环境里。

　　破旧的街道、低矮的小屋、欠发达的生活条件，一切的一切组成了过去生活的所有。

　　只是他已经重新经历过一次童年片段，出现现实景象再正常不过，为什么他搜遍所有记忆都无法找到和燃烧的酒店分毫相关的线索？

　　他并不是没参与过灭火的行动，这样的大火也见过多次，眼前装点着霓虹灯的小别墅应该很突出才对，他却没有任何印象。

　　难道幻境的内容是凭空捏造的？那个玩家有必要用虚假的东西震慑他吗？

　　强盛的火光激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在烈火中捕捉到一个特别的人影。

　　相比于酒店大门而言，那人简直瘦小得不像话，却屹立炽烈火焰之中，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般任凭自己的皮肤被烫伤被灼烧。热浪愈发强盛，屋内的房梁一个接一个朝下坍塌，眼看就要砸到那个疯狂的人类。

　　“喂！”他下意识喊出口想要引起对方注意，而那人也在同一时刻默契地转过身。

　　“这是……”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眼前的人皮肤被烧得焦黑，一块块向下分离脱落，交错纵横的伤口密布在瘦削的脸上，右眼紧闭似是失去视力，颤动的眼皮下淤黑的血液不住溢散，与腐烂的皮肤融为一体。

　　然而无论这人看起来有多么骇人，都不妨碍他一眼看穿对方的身份。

　　谢落。

　　又是他。

　　为什么会在火里，又为什么不逃出来？

　　惊骇之余，叶沉舟猝不及防地被迎面炸开的碎屑正中脸颊，他下意识扭头躲避，再次抬头望去时，却看见那道身影义无反顾地跳进火海之中。

　　只差这短短几秒钟，“谢落”就在他的眼前彻底葬身火海，没留下一丝挽回的余地。脑袋里仿佛有一根弦随之断裂，一口气郁结在胸口，他又是如此无力。

　　如果有人在他的亲眼目睹下失去生命，还是他最亲密的人，他怎么可能不感到痛苦。

　　但是这又算得上什么呢？

　　叶沉舟努力平复呼吸，这一次他不再受到火焰的炙烤，感受不到气管被灼烧的疼痛，反而能够自由在大火中行走。

　　因为他知道这里一片幻境，他不能相信其中的任何一幕。

　　于是下一秒，他同样投身火海，来到幻境边缘。深渊般的漩涡自火焰深处出现，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化，顷刻间他又回到桃花源里的废墟。

　　突破幻境的速度过快，那道黑影只从镜中伸出半个身子，还没来得及对他们下手，又因为反噬瞬间在躯体上留下破布般的大洞。被激怒的黑影倒在地面，犹如揉烂的泥团不断炸出各种形状，再一次发动技能。

　　重新中招前，叶沉舟挣扎着转向谢落，正好对上了同样冲破幻境后尚未缓和过来的迷茫眼神……

　　而后他担心的人消失不见，一个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场面呈现出来。

　　那是他在死亡前停留过短短数分钟的地方，却令他终身难忘。

　　和低级住宅区同样的水泥石灰墙，同样是他被绑在一把椅子上的场景，同样的电视屏幕，一如既往地投影出最后的影像。

　　当然还有倒计时结束时，他无能的惨叫和爆破声。

　　无数断肢残臂自他的眼前一闪而过，猛烈急促的疼痛过后，叶沉舟的视野一黑。

　　这是他死前看到的最后景象，也是弱小无能又冲动的他需要承担的后果。

　　他逃不掉这个幻境，再次睁眼时，看到的又是那副景象……

　　一次又一次，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伤疤被来回反复地揭开撕扯，死前的录像不断重复回放，叶沉舟的脸色苍白如纸，连逃脱的想法都被深深掩埋。他仿佛真的回到过去，反复被告知结局是不可能更改的。

　　你泄漏的错误情报害死了所有队友。

　　你的冲动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你只能被困在这里，透过冰冷的屏幕目睹队友死亡的样子。

　　你谁都救不了，谁都抓不住，好可怜啊……

　　不如死在这里给他们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