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81、镜花

　　叶沉舟其实没有太多想法，他只是按照本能的想法说出了那些话，却不料自己在无意间正好对上了那扇窗户。

　　身为玩家的他既没完全了解敌方的手段，也没有分毫抵抗能力，几乎是在瞬间中了计。

　　那道虚影猝不及防地抓住他们松懈的时机，宛若升腾的烈焰不断扭曲融合，最终化作他心中那块积郁难消的疙瘩。

　　意识混乱间，他把虚影信以为真，错愕地目视一生之敌降临桃花源，与消极逃避的他相遇。

　　一切仿佛又被拉回到他十二岁时的场景。

　　“你娘是病死的，你也是亲眼看见她躺在床上走的吧……”
　　身材健硕的男人靠坐在真皮沙发之上，漫不经心地翻阅手上的文件，连眼神都没有给跪在地上哭成泪人的小孩一下。

　　胡说，他明明亲眼看见了。

　　他的母亲是在山林深处被穿着周氏集团制服的人杀死的，根本不是因为什么生病。

　　可尚且幼年的他根本不懂得如何隐藏情绪，殊不知自己满脸憎恨的表情早就被老谋深算的成年人看得彻彻底底。

　　当时要不是他恰好和母亲走散了，怎么可能……

　　不，也许他们会一起死掉。

　　背后似有冷风袭来，彻底将一腔热血浇得透底。

　　他盲目来这里控诉，难道不是在自投罗网？

　　“我们当时也尽力救治了，毕竟她只是一个与我萍水相逢的女人而已。”
　　所谓的“父亲”颇为玩味地打量着原先根本不配让他看一眼的小屁孩，忽然抬手示意后面待命的保镖停手。

　　叶沉舟注意到这几人试图直接处理掉他的动作，在心里不断催动自己的双腿想要逃跑，可是他被吓得浑身发软，只能徒劳地跪在地面咬紧牙关，任凭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地面，绘制出一副绝望的地图。

　　什么叫“萍水相逢”？

　　在母亲的描述中，那位意中人分明是不远万里地来到两国区的交界处，在一片冰天雪地下同她表白的。那个优美梦幻的雪夜之后，两人相知相爱，母亲彻底沦陷在温柔乡中，一个新生命至此诞生。

　　可是到头来，这一切不过是他母亲自以为是的臆想，全部都是假的。

　　周铏这老家伙为了生意来到母亲的家乡，所谓的相爱只是浮于表面的一场戏，他所贪恋的永远都是年轻貌美的皮囊。背后真正未婚妻的身份地位远高于叶沉舟那个没有文化的母亲，早已在联盟的另一头等他回来结婚，促成另一笔更大的生意。

　　等母亲发现爱人失踪寻找上门的时候，只能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叶沉舟在周家门前苦苦哀求，最后在施舍下以佣人的身份免费替人打工，彻底坠入深渊无法回头。

　　“把昨天逮住的那玩意带过来。”冰冷的命令发出，不给叶沉舟留有分毫痛苦的机会。

　　很快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给人抬了上来，与此同时一并出现在视野中的是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枪。

　　“把他杀了，证明你的价值。”

　　独属于成年男性的浑厚嗓音缓缓道来，与之相比的是一言不发的人质。

　　“就和你那亲爱的弟弟一样。”

　　那个弟弟……

　　叶沉舟怔怔地看着身体还健全的人质，完全不敢与对方坚毅的眼神对视，生怕灼烧到自己。

　　他清楚他要自己做什么，也明白背叛的下场。

　　一如他那试图告发的老母亲，被悄无声息地做掉，不留分毫痕迹，离世时如同老了几十岁，不复年轻模样。

　　“一条虫子，动作快点，我的耐心有限。”男人发出最后通牒，不耐烦地将文件朝一边的保镖身上砸去。

　　“你们干的什么屁事，给我滚回去重新整理！”音调陡然拔高，刺耳得不像是精致奢华房间内该有的动静，“说了多少次，南方的交易链必须给我打通，那边的管理就是个废物，有什么难度吗？”

　　叶沉舟根本无暇顾及公司暗地里的事务，他只知道他要是不按照这个人的说法做的话……

　　他会死。

　　他颤抖地望向地面上的微型手枪，上面甚至散发出火药的烟气，连保险栓都已经贴心地替他解开了。

　　开枪，他还能活；
　　拒绝，他就会死。

　　但是这个人质……

　　求生的本能让叶沉舟不自觉握住枪把，但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绝不能开枪。长久的抽泣让他的大脑开始缺氧，被泪水模糊的混沌视野间，周围的一切动静好似一把把利剑，直直扎入他的额头，令他头痛欲裂。

　　被周铏抓住的人，立场必然和周家相对，却也不一定就是好人，黑吃黑未尝不可能。

　　所以他就这样……用陌生人的命换自己一条活路……

　　也……并非不可。

　　恍惚间，他好像抬起手臂，将枪口对准了人质。

　　只要这一枪……

　　只要扣下扳机，他就可以活下去，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再饱受他人的歧视。

　　就像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们，正常地上学、交友、游玩，过着上等人应有的高贵生活，而不是像条狗一样被人来回使唤，永无翻身之日。

　　这是他曾经多么艳羡的生活，改变就在一枪之间。

　　开下去，迎接他的就是崭新的生活……？

　　不、不对。

　　叶沉舟颤抖的手骤然稳住，犹如溺水之人浮出水面，蒙上一层雾般的声音渐渐清晰。

　　周铏训斥手下的声音依旧那样严厉，不会像对他动手发泄时那样不说一句话，留下的只有无限放大的哀嚎。

　　说得轻巧，可承诺给他的生活还不是同样寄人篱下的日子，他永远都无法摆脱那人的控制监视。

　　他实在是太弱小太无知了，又该怎样选择，怎么去反抗？

　　但是，至少他现在是有机会的。

　　手上的枪还有子弹，要他对着人质开枪？

　　怎么可能！

　　枪口即将贴上人质的额头，可就在这一刹那，叶沉舟迅速调转枪口，对准一脸不耐烦的周铏。

　　“砰。”

　　枪声响过，枪口附近的环境突然扭曲一瞬，然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变化。

　　叶沉舟呆愣地看向在地面弹动数下的子弹，被冲击到几乎失去思考能力。

　　这是一颗橡胶弹，甚至打不出一米远。

　　“哈哈哈哈……”

　　他听见周铏嘲讽到极致的笑声，其中甚至包含了令人困惑的快意。

　　“很好，想不到这个儿子才是最像我的。”

　　“给我好生照顾着。”

　　“我要让他一辈子都活在我的阴影之下……”

　　最后的话音落下，叶沉舟已然没有了刚才的震惊，冰冷的浪潮将他的思绪淹没。他的身形从儿童的矮小不断放大再放大，直到恢复正常成人该有的体型。

　　由黑转红的左眼散发出淡淡光芒，他在扭曲的空间之中迅速捕捉到那个只敢躲在暗处的黑色影子。

　　影子完全没有料到有人能够如此轻易地克服心魔破解幻境，慌忙间打算转换身形逃之夭夭。

　　然而此时此刻，叶沉舟手中的迷你手枪也在渐渐变换形态，已然成为副本中绑定的银色手枪。

　　镀银手枪射出子弹的威力远大于过去记忆中的儿童玩具，只一发便命中黑影，打得他烟消云散。

　　幻境里的一切停滞不动，而后如玻璃破裂般生出道道裂纹，最后彻底粉碎。

　　在离开幻境前的最后一秒，叶沉舟咬牙看向笑容凝固在最后一刻的周铏。

　　这人既是他的生父，也是他的一生之敌。从不被期待的出生开始，他似乎就是为了毁灭这个男人而活的。推翻整个周氏集团，揪出隐藏在宁静和平社会假象后的真相，那仿佛成了他一辈子存在的意义。

　　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替母亲报仇，也是为了整个世界……

　　叶沉舟有些自嘲地想着，他自知自己不过是一个小人物，拯救世界这种说法完全就是他的英雄主义和莫名其妙的善心在作祟罢了。他只是在尽力做出力所能及的事，为和平供出一份绵薄之力，不愧本心。

　　不过他哪里能想到在此之后的自己反而受到了周铏的青睐，被重视的程度一度远超那个受宠的弟弟。而正因如此，他又被另一拨势力觊觎上。他干脆来了个顺水推舟，在这群人面前表演了一出假死，趁机逃离这个地狱般的家族。

　　只是他没有想到，最后周铏的那句话倒是成了一句箴言。

　　他到死都没有推翻周氏的统治，哪怕是动摇一点点根系，连死后穿越到桃花源也除不去这一心结，还费尽心机地想要回到现实世界去。

　　可这难道就是全部理由吗？

　　他在悼念曾经的队友，除此以外，是否还有遗漏掉的东西……

　　像是触及到某种禁忌，下一次睁眼时，眼前不再是明亮的房间，而是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暗。

　　月夜下黑影犹如实质，自窗边缓缓爬行而来，好似一条巨蟒将谢落紧紧缠住，不断侵蚀他的身体，由下至上一寸一寸蔓延开。

　　视线中只剩下一双带着绝望和痛苦的眼睛……

　　叶沉舟不知道的是，他虽陷入幻境已久，外界却只过了短短几分钟。

　　在这期间，谢落原以为自己没力气再拖着这个大块头逃跑，只能先和敌方周旋为叶沉舟争取苏醒的时间。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人的实力居然会在顷刻间提升如此之多。

　　那名玩家改变了自身的存在形式，能够附着在房子内部紧密相连的玻璃窗上，进而快速移动，虽然会阴魂不散地黏在他的身后，但是根本造不成实际伤害。只有幻化成黑影，出其不意地和他人对视，让人陷入幻觉无法自拔，才能完成最终收割，杀死玩家。

　　事实上谢落放心和叶沉舟在此处休息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先前直视过黑影却从未陷入幻觉，每次都可以轻松抵御那道精神冲击。他相信叶沉舟不会和那些普通的低级玩家一样，轻而易举被迷惑住，就算正面对上敌人也有足够时间应对。

　　但是此时的虚影远超想象，他竟然凝聚成一道实体，从玻璃探出身体沿着墙壁缓缓爬来，明显已经不受存在形式的束缚。

　　这无不说明对方的能力在不断增强，而且还是成指数倍增的。

　　连身为NPC的他都在影响下寸步难行，又该怎样保护叶沉舟同时应对那充满杀意的能力？

　　而就在他在内心盘算的时候，刚才还行动迟缓的影子，或者说是粘稠如岩浆的怪物，居然已经把他的脚踝缠绕住，而且还在不断攀升，顷刻间把他全身吞没殆尽。

　　诡异到说不出来的恶心感涌上心头，他下意识想要挣脱，身体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何况那怪物明明看上去是一团整体，表面却分泌出无数细小的微粒，正向他的体内不断渗透。

　　就好像……

　　在夺取身体的控制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