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80、月夜

　　黑夜幽邃深不见底，唯有天边的一轮圆月和路边的灯笼提供为数不多的光亮。能见度极低的环境下，玩家间的争斗远未结束。叶沉舟无意参与其中，一心只想找人的他尽力隐藏行踪，在破损的房屋中快速穿梭，追寻那唯一的红点。

　　只是他本身体型高大不擅长躲避，偶尔遇到发现他踪影或是隐藏在暗处的玩家，难免会引发一场大战。不过他从未犹豫，该下手时绝不心软，那把抢来的小刀便成了他最趁手的利器。

　　数不清到底遇到多少人，又解决掉几个敌人，当叶沉舟反应过来时，他早已离开黑市，越过正中心的中央广场，还有身处其间屹立不倒的巨型桃树以及完好无损的迷宫，来到另一头的商业区边缘。

　　对于季之韵他们，他有充足的信心认为自己的好友们会顺利和组织成员汇合，因而他甚至都没向驻地区域看一眼，一股脑冲进高楼林立的低级住宅区。

　　护目镜上只有一颗红点，并没有他本人的位置信息，但是根据之前的方位，他可以肯定谢落绝对越过了分割两区域的大街，并且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倘若将整个桃花源转化为一整张平面地图，那么它不过是一个由四个大方块和一个圆块组成的小世界。黑市和集市在右上角，商业区在右下角，驻地取在左上角，剩下的空地则是各类级别的住宅区。

　　再将地图缩小到镜片的范围内，标明位置的红点正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率移动。

　　一开始是在左下角，随后移动到右上角，最后到现在的左下角偏右的位置……

　　不停在同一处来回徘徊。

　　直觉告诉叶沉舟，这绝不可能是在休息，谢落也不是会主动追赶玩家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唯一的可能似乎只有对方被某些实力强悍的玩家盯上，正陷入一场鏖战。

　　他必须加快脚步去帮谢落，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去救他。

　　拼命调动各个感官，整片低级住宅区空旷寂静到他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在大致位置附近绕了数圈都没有找到半个人影后，他不得不停下脚步重新审视眼下的局面。

　　楼栋外围没有人存在的迹象，剩下的只有内部错综复杂的楼层。

　　为了塞下数以万计的低级玩家，低级住宅区的每栋楼至少有四十层高，并且每一层中又有上百个如蜂巢般挤压的房间。一切的一切，加起来近乎一个足球场大小。

　　仅凭他一个人，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从茫茫大海中捞出最细的那一根针？

　　不由得感到一丝棘手，叶沉舟下意识转向身侧的窗口，在内心盘算是否该浪费大量时间重复行动，只为追寻一个不太可能的结果。

　　透明的玻璃倒映出他孤独的身影，那片黑灰的轮廓在他眼中逐渐清晰，有如实体般自中心不断扩大……

　　不对，他明明没有移动，倒影怎么会改变？！

　　身体仿佛过电般一个激灵，他猛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现在快到晚上七点，世界被黑暗笼罩，月光和灯笼只能勉强照亮大街上的主路，两栋楼之间的狭窄小道间几乎没有多少光亮，他怎么可能看到如此明晰的影子？

　　除非窗户另一头的楼道内也有微弱的光线，他看到的不是影子，而且里面实实在在的人！

　　无暇去猜测那是故意恐吓他的人体模型，亦或是什么刚死去的玩家还是埋伏在暗处的人，他当即迈步远离墙面，可是敏锐的听觉却捕捉到一阵更加急促的脚步声。

　　几乎在同一时刻，护目镜上的红点也一并移动起来。

　　下一秒，一个熟悉的人破窗而出，直直将整个躯体摔在他的身上。

　　破碎的玻璃残渣在月夜下折射出点点光亮，如同璀璨星光降临，将那独一无二的尤物轻轻拢住。兜帽向后掀起，因跑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庞一览无余，眼下那一轮特殊的印记愈发浓艳。瞳孔稍有放大，来人似乎也没有料到眼前的情况。

　　当即认出对方身份，叶沉舟不再逃跑，一把搂住谢落劲瘦的腰部拖着大腿把人圈起，头也不回地远离这诡异的楼道。

　　在彻底拐进大路前，他警觉地朝后方投去一瞥。失去玻璃遮掩后，一道近似人形的黑影隐约立在窗口后方。那是一种幽深到好像能把一切光线都吸收进去的黑，哪怕他用夜视能力都无法看清那人的真面目。

　　所幸黑影只是伫立在原地无声地注视着他们离开自己的领地，没有追过来的意思。他们安然无恙地逃到远处，顺势从另一栋无人的建筑外翻进内部的房间，干脆一口气爬楼向上，来到二十多层的位置，随便找了个房间钻了进去。

　　他们无法保证其他区域是否还有其他玩家干扰埋伏，那么来到早就被清空到只剩一人的无人区便是一个既冒险又直接的选择。

　　对付众多杂碎和一位劲敌，答案很明显。

　　“咳咳咳……”

　　叶沉舟贴在紧闭的房门前大口喘气，感觉到怀里挣扎的动静后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忘记把谢落放下来了。一路上他的神经紧绷，即使回到了相对安全的范围内，他也不敢完全放下警惕。

　　周围没有一点声响，那个不知名的玩家真的将这片区域清空得彻彻底底，连一条漏网之鱼都没留下。

　　目前看来，对方应该在忌惮来路不明的叶沉舟，这才不敢紧追上来，他们至少能够暂缓片刻，商量新的对策。

　　“咳。”叶沉舟假装清了一下嗓子，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望向缩在角落里用斗篷把自己裹得死死的谢落问道，“刚才没有受伤吧……”

　　问完这话后，连他自己都沉默了片刻。
　　虽说这次他的动作比第一次把谢落绑架回来时轻了很多，但这毕竟可是二十多层楼，谢落就算没被玩家伤到，也在路上给他颠匀了大半。

　　“那个……”他试图为自己莫名的急躁道歉，却不料谢落同时开口。

　　“那个玩家应该有很多钱了。”

　　叶沉舟顿住，没想到谢落会如此直白地同他说话，而且这句话不就是在告诉他……

　　那个玩家已经杀了很多人，这里的安静不是没有缘由的。

　　“多点钱总不是坏事？”谢落把兜帽挂在脑后，露出一团毛茸茸的头发还有一缕被红绳松松捆住的碎发，说话时一直背对着叶沉舟，好像注意力一直在窗外似的，“把他解决了吧，外面太吵了。”

　　正如谢落所说的那样，前方绵延了不知多远的住宅区内，时不时传来争斗声，各类武器交火的声音层出不穷，热闹至极，却也吵得人心烦。

　　和那里的噪声相比，他们此刻身处的小房间简直安静至极，犹如一小块世外桃源。要是顺利解决了唯一的威胁，这里完全可以成为他们消磨副本时间的安全屋。

　　透过镜片上精准定位的红点，叶沉舟笑着望向那个刻意显得不近人情的背影，估摸着谢落的性格大概又回归到副本里冷静自持的状态。

　　也不知道这个时候逗逗他会发生什么……

　　“可以啊。”想到这里，叶沉舟一边分神回应一边悄悄靠近谢落，随后猛地蹲下抱住谢落的双腿将人抱了起来，强行让谢落转过身半坐在窗台边和他面对面。

　　“你！”谢落想要还击，却因为失去平衡慌张地将手死死扣在他的肩膀上，一时间被这厚脸皮的操作气到失语。

　　叶沉舟颇为满意地对上那副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朦胧的月光铺洒下来，一片片的淡粉色桃花瓣自窗外违反常理地打着旋儿飘过，可无论夜色下的花瓣有多美，似乎都比不上谢落眼角的那一块好看。

　　浓得仿佛化不开的印记之上，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微瞪，但在天生的下垂眼角的加持下，反而毫无威慑力，倒更像是在对人撒娇。他甚至能从幽黑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好似对方的眼中只有自己一般，竟令他产生一瞬间的错觉。

　　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感觉此刻的他们更像是学生时期初尝禁果在夜下幽会的情侣，明明身处随时会暴露的环境下，却又享受着隐秘而刺激的感觉。

　　他们没有开口说话，也不再挪动，而是默契地看向彼此。

　　只是谁也看不懂对方眼底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情绪。

　　直到谢落突然反应过来，挣扎间差点从窗口摔下去。

　　叶沉舟连忙伸手按住谢落的后腰，让他能够靠坐在狭窄的窗台上，同时又因为害怕摔下去而不得不紧紧抓住自己的肩膀。

　　“要不跟我说说那个人的能力？”他轻声开口，一副我只是怕你掉下去的照顾模样。

　　谢落把叶沉舟调笑的表情看在眼里，忍着接触部位的引起的一系列酥麻感，深吸一口气。

　　某些人兴致上来了就是喜欢看他吃瘪，让他像个傻子似的全身心依赖自己罢了。

　　如果是在桃花源，他或许就任凭叶沉舟摆弄了，但这可是副本，他可不会那么被动。

　　下一秒，他前倾身体向后摆腿，作势就要踹向那人毫无防备的腹部。

　　“既然他能一路把你逼成那样，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然而他根本没听清叶沉舟的话，反倒是注意到他脖子上一道横贯喉结的伤口。

　　那附近有很多摩擦造成的细小创口，不像被利器划伤后形成的均匀细口，应该是在赶来的路上被飞溅的碎石意外伤到的。伤口顺着凸起的喉结呈现出一定弧度，又随着叶沉舟开口说话的动作起伏。

　　谢落沉默地注视这道伤口，不知是在怪叶沉舟丢下他活该被伤到，还是在心疼什么。

　　然而叶沉舟却像是早就预料到了，突然握住他抬起的那只脚。

　　“淤青还是没有消下去啊……”叶沉舟把跑上去的裤腿朝下摞了摞，又轻轻握起他聚餐时被餐具伤到的右手腕上，勾起嘴角，“这里恢复得还可以，记得抓紧我小心掉下去啊。”

　　先是把他忘记，现在又在逗弄他，却非要表现得十分关心他……

　　呼吸一窒，谢落撇过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太近了，太近了……

　　他们之间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他明明只是一个NPC而已，可是会随手处决玩家的存在。

　　叶沉舟对他这样照顾真的只是为了找寻……

　　世界真相吗？

　　他感觉大脑一片混乱，不住狂跳的心跳声吵得连他都有些厌恶自己了。

　　然而他们都没注意到的是，身后的窗户玻璃如同被染上墨汁般一步步被浓稠的黑色吞没，把唯一的外界光亮隔开，将小房间变为一个密闭空间。

　　许久没等到回应，谢落缓缓抬头，却发觉护目镜下叶沉舟的双眼无神，连暗红色的左眼都失去能力变得黯淡无光。

　　他试图挣脱桎梏唤醒对方，却不料自己轻轻一推就把叶沉舟推倒在地，而叶沉舟毫无知觉。

　　跳下窗台转向身后的窗户，手上的匕首早已幻化出来，他挡在叶沉舟前面，警惕地注视平铺开的黑影变化出各种诡异的形状。

　　小丑般的滑稽笑脸，漏着空洞五官的人面，布满血丝的巨型眼球，满地乱爬的疯狂触手……

　　「我看到你们了。」

　　它像是在无声地宣告，嘲弄他们的愚蠢。

　　无数次变幻以后，下一瞬间，黑影骤然清晰，最后变成了……

　　一个富有颜色变化、犹如镜面中呈现出的人像。

　　表面上谢落冷漠地盯着那个朝他露出温柔微笑的虚影，内心却产生了巨大的动摇。

　　因为那个人就是叶沉舟。

　　而且还是一个没有遭受岁月磨损、比那个晕倒的人还年轻了五六岁的面孔。

　　“我来接你了。”

　　影像中的人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