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218、真假

　　不知在什么时候打开的窗户外透露出丝丝寒风，吹散房间内好不容易升起的些许热度，也让这里的气氛变得更加诡谲。

　　现实里曾经存在的记忆和修正后的记忆混乱交织，一时间搅成一团，叶沉舟和谢落都无法轻易定夺那天真正发生的事情。

　　“包括你裁下的那一小块，这张纸的边缘整齐，绝对不可能是你临时离开随手撕下来的。”谢落走到纸前方蹲下，捡起它对着窗外的阳光反复打量，“不管发生了什么，你走的时候至少都不会太着急，还有闲心好好选择用哪一个字做护身符。”

　　“你说的没错，那个现实里的‘我’，刚一回到宿舍的时候，就把这宝贵的小纸片收藏回抽屉里，好好保存了。”叶沉舟顺手关上窗户，从抽屉最深处拿出那张缠着红绳的纸片，凑到谢落身边，“而且不止是单纯的不着急，这张纸片甚至有可能是我们两个一起挑选出来的，你看临摹的笔迹就知道了。那个时候，我们大概都没有心思睡觉，而是一起打着灯坐在桌子前，想要给彼此留下最后一点念想。”

　　“可是在过去副本的时候，我们明明已经……”谢落拿住纸张的手不自觉颤抖，带动纸张上下震颤，“我一直以为你什么都没有说，就把我一个人抛弃了，为此我还记恨了好久好久，所以在桃花源里重新见到你的时候才总想使点小手段泄愤。难道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你其实没有丢下我，我最开始生气膈应的那些都是……”

　　“好了别想了。”

　　叶沉舟猛地按住他的手，一把夺过那张陈旧到发黄的纸张，然后在谢落面前……

　　将纸撕了个粉碎。

　　零落飘散的纸张就像是破碎的记忆，与已经干枯的花瓣混合在一起，也彻底模糊了现实和幻象的界线。

　　“至少我们以后不会再轻易分开了。”他轻轻拉着谢落站起，试图将人带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坐好，“我们宿舍环境都可以改变，这些小记号会变也再正常不过，别总是纠结那些有的没的了。”

　　然而这一次谢落并没有轻易松手，硬是搂着他的脖子把头抵在肩膀上，没让他挪动分毫。

　　委屈得像是个受人欺负只能回来找哥哥诉苦的孩子。

　　叶沉舟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笑一声，任由谢落这样抱着自己，一直到谢落恢复状态松开手，主动用泛着红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开口说道：

　　“那纸是你自己撕的，你自己打扫去。”

　　叶沉舟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撇开眼故作心不在焉地回道：“哦。”

　　“……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嗯？”

　　“刚才看到纸片的时候我就觉得不怪异了，现在我们基本可以确定一件事。”谢落深深地拧着眉头，“关于过去的记忆都有可能是假的被篡改过的。”

　　叶沉舟明显也跟着严肃起来，紧接着说：“但是我们已经无法确定它们到底是真是假，那些记忆也是通过漏洞制造而成的副本重新取回来的，再加上修正时间线的影响，各种存在和现实有些偏差也是在所难免的。”

　　“话是这么说，就像我们之间的感情都是真实存在的没错，可你不觉得有些经历中的我们实在是太不对劲了吗？”

　　“不对劲？你是指在时空乱流里我们看到的那些？”

　　“对。还记得我们最后都是怎么……”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怎么死掉的吗？”

　　“我是因为那场爆炸事件，而你是因为周坤给的一盘鱼……”叶沉舟猛意识到问题所在，连声音都嘶哑了几分，“整个事件都太过于儿戏了。”

　　“你明明已经保证过万无一失，可最后还是给提前抓走了，而且你一开始明明并不在你自己提供的据点，死后忽然就来到据里和其他人团聚了。”谢落强忍着把周坤抓出来再次鞭尸的冲动继续回忆，“季之韵最后看到的你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

　　“然后就是你因为一盘鱼过敏身亡的事情。除了基地还有医院的人，应该不会有人知道你过敏的事情，但周坤偏偏知道，还特地在那个时间点逼你吃下去，最后还说……”
　　叶沉舟说着说着立刻想起周坤在谢落死后说过的话语。
　　“等你也走了以后，我们就可以好好团聚了。”

　　“我当时下意识以为是我和已经死去的你团聚，但是现在看来，他指的到底是谁和谁团聚，周坤和被他害死的我吗？还是说……”谢落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周坤和他一直追求的你。”

　　“而且还有一个我们都快要忘记的关键点。”

　　“落英。”他们异口同声道。

　　叶沉舟飞速思考自从进入桃花源以来，所有可以和现实对应上的事物。
　　“桃花源里的落英只是普通的饮料，在现实里可不是这样。周家生产这一成/瘾物质，可能会被主神借鉴参考，和所有普通的食物一样塞进桃花源里，但是别忘了，这之中还有一个陶墨钰存在。陶墨钰可以控制追踪所有喝了落英的人，而现实里他恰好在为周氏效力，和落英的联系必然很密切。”

　　“陶墨钰可能会刻意引导主神在桃花源投放这些食物，而主神又可以穿梭到不同时空，看到各种世界的景象……”

　　“等等，我们之前一直忙于离开副本和桃花源，是不是忽视了过去很多矛盾的地方？”

　　“什么？”谢落抬起头来，窗户似乎又自己打开，吹进的风微微拂过他额角的碎发，他下意识将长发捋到耳后。

　　“不要小看世界，以及，我成功了你们都会重洗记忆，失败了大家都会死，我们内斗得再狠都不过是祂的玩物罢了。无论如何，你们都不可能战胜祂，我从很早以前就确认过这一点……”

　　“这，这是周坤在临死前说的？”

　　尘封的记忆再次被打开，冥冥之中不经意发生的很多事情早已暗示过他们这一点。

　　“我知道你们不属于这个世界，但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我怎么做，而且还能够隐藏我的实验室……”叶沉舟不觉陷入短暂的的回忆中。

　　“这是安东尼说的，当时我们就已经猜测出一个隐约的答案了……”

　　“对，主神一直在有意识地干预我们的现实世界，包括我们的死，还有来到桃花源的各种过程，说不定他都有在背后默默推动。”叶沉舟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此刻的心情，“那家伙在人为制造各种苦难，只为了让我们进入桃花源，然后培养出足够强大的精神力，一直到可以为他所用？！”

　　谢落握住他的手，试图让两个人一起冷静下来。
　　“别忘了，杜华梦以前还只是个普通的布娃娃，是因为主神才成为一个真正有生命的独立个体的。”

　　叶沉舟露出一丝荒谬的笑容，他拍了拍谢落的手示意他先松开，而后拉来另一边的椅子同他一起坐在书桌前，打开那本灰色的本子，在纸面上将所有信息一一梳理下来。

　　“不止后来的这些，所有不合理的事情其实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周铏无论怎样放肆都不会被发现秘密，主神被推翻后竟然决定放弃自己辛苦经营的一切，选择自杀；
　　为什么所有货物运输的方式那样离谱又简陋，居然是让一群被逼上绝路的小孩子现场认路运货，却从来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些；
　　为什么现实世界会和平到没有一点恶性事件发生，连偷盗劫掠、失踪失火这种事情基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致于让我们这些自卫队成员闲成了一盘散沙……”

　　“原因很简单。”谢落低头看向纸面上圈圈画画的所有线索，“主神一直在影响我们的现实世界，周铏、陶墨钰、周坤说不定早就认识了主神，通过主神在恰当的时机将我们杀死，同时自己去往桃花源，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也没有可能再解释了……”

　　叶沉舟点了点头：“也许我们当时找到的桃枝，就是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山间的桃树演化而成的枯枝，也是主神窥视现实、导致现实发生扭曲的最有力证明。”

　　“这么说的话，我扩大漏洞的方法也是以桃枝为基础的，那里正好是主神看管薄弱的地方，一切又对应上了。”

　　“呵，还真是巧了不是。我们上半辈子完全就是在被那家伙牵着鼻子走，结果所谓的主神不过就是个走了狗屎运取得巨大权限的普通人罢了，早知如此，我就该再捅那人几次，让他也体会所有人体验过的绝望。”

　　谢落听着叶沉舟咬牙切齿地说道，对方的话语里明显充斥着愤怒和不甘心，可是到头来，一切充沛的感情都只能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气，随着穿透进房间的微风飘向触不可及的天空，全部消散殆尽。

　　现实已经被修正，至此往后，也许除了他们两个人，没有人会记得桃花源的存在，没有人会在意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有他们被当作见证人留了下来。

　　叶沉舟缓缓合上书本，走到房间中央，一一将地面上的碎屑连同花瓣全部拾起，而后带着它们来到阳台，只一把火便点燃了所有残骸。

　　火焰在顷刻间吞噬了那些易燃物，到最后连一块残渣都不剩。

　　正如那些虚假的早已该被忘却的记忆，重新回到茫茫的天地间，此刻这里只剩下两只渺小而短寿的人类。

　　现实的确如此，这便是事实。

　　“至少我现在明确一点了。”叶沉舟主动靠向和自己一同蹲在残骸前的谢落，伸手碰了碰那还留着些余温的脸颊，漂亮的桃花源弯起，露出下方显眼吸睛的卧蚕，“无论是队友的牺牲，还是无辜玩家的死亡，都不是我们的过错。而且相比于我在的时候，你真的蜕变许多，足以独自应付各种难题，并没有你自己偶尔想象的那样幼稚无能，只不过是主神那时的力量过于强大罢了。我不用过度自责，你也别太过自卑。”

　　谢落不觉看呆一瞬，呆愣一会儿后才后知后觉地“嗯”了一声：“就当是给过去彻底总结了。”

　　“是啊，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叶沉舟笑着揪了一把他的脸，“还看呢，阳台太冷了我们回去吧。”

　　谢落摇了摇头表示拒绝，一股脑靠倒在他的身上，差点把他给撞倒了。

　　“好好好，先不回去，不过你先让我站起来。”

　　谢落侧开身子，抬头疑惑地望向他。

　　叶沉舟晃了几下手中那根显眼的红绳，然后半蹲下身，捋起谢落的碎发，一如从前常做的那样，熟练地绑起头发来：“这是谷阳平临走前留给我们的，想不到它居然真的和我们一起回来了，而且就绑在那张纸片上。你说这算不算一种命中注定？”

　　出乎意料的，谢落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嗯”了一声。

　　叶沉舟顿住片刻，没由来地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弄得他好像先胡乱撩人的不是他似的。

　　“哎，你轻点！”

　　骤然回过神来，他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扯到了谢落的头发。
　　那些头发许久不打理，已经接近胸口的位置，披散下来从背后看过去时，让谢落颇有种男女莫辨的美感。如果不是平时太碍事，再加上会有很多人看到，他倒是更喜欢自己的爱人就这样随意披散着头发，自由自在的更好。

　　只是现在的红绳早已不再是简简单单用来束发的工具，它承载了更多美好的回忆，独具一种万物循环的宿命感。

　　“抱歉，我刚才走了会神。”望着束发后露出的光洁后颈，还有一小截突出的颈椎骨，叶沉舟对自己的杰作非常满意，但还是开口问道，“感觉怎么样？”

　　谢落来回甩了甩自己新扎好的小辫子，而后站起身同叶沉舟一起趴在阳台边缘眺望远方，顺便无声地表扬了一下他的技术：“也不知道齐紫兰他们过得怎么样了，我们总不可能再穿越过去亲自探查。”

　　“齐哥肯定会过得很好的，再说了，我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不是吗？”

　　他抬头看向叶沉舟，阳光再一次照射在这个人身上，那个充满活力又意气风发的青年好像又回来了，一如他一见钟情时的模样。

　　当然，他是不会直白地袒露这些心声的。

　　思索片刻，将飞散的思绪重新拉回，谢落探身越过护栏，来回打量了一下阳台距离下方草地的距离，又与叶沉舟默契地对视一眼。

　　没有任何犹豫，两人完全同步地单手撑住护栏，带动身体翻过及腰的护栏，轻盈地一跃而下，平稳落在草坪之上翻滚卸力。

　　这一次，已经成长的他们不再需要互相帮助，甚至都不用再费力扒住栏杆，仅凭一己之力便从宿舍楼偷偷溜到了后方的空地。

　　他们要去从前的秘密基地，更要去看看那棵被他们亲手种下的桃树怎样了。

　　长时间的修葺下，原来一片荒凉的空地俨然蜕变成为用于休闲装饰的小花园。

　　顺着高低不平的石子小道向前迈步，一开始两侧都是低矮的灌木丛和光秃秃的草坪，刚刚融化的雪水从树杈间滴落，露出下方交错纵横的新枝。
　　再往里面走，离宿舍楼越远出现的树便越高，它们在开辟出一条通往更深处道路的同时，巨大的树冠覆盖荫蔽住整个花园，仅凭寥寥枯枝便挡住了大部分从宿舍楼投射而来的视线，让从前因为过于简陋而无人闯入的秘密基地成为一个真正潜藏在暗处的秘密地点。

　　“冬天没有树叶的时候都长得这么密集了，开春的时候恐怕得更旺盛。”
　　叶沉舟牵着谢落的手，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一起，看着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不断拉长缩短，又互相踩着彼此的影子，一路边玩边看风景，直到漆黑的影子上忽然出现粉红色的花瓣。

　　他们惊讶地顺着飘散的花瓣抬起头，看到了繁花盛开的美景，目睹漫天花雨萦绕在周身，感受到这干枯大地上从未有过的鲜活生命力。

　　这太神奇了……

　　他们当初种下的小树苗如今已然成为花园中最茁壮的巨树，不仅没有在冬天失去活力，反而愈长愈盛，在他们重新到来之际，绽放出最美的花朵迎接他们凯旋归来。

　　“好像只有这棵树真正铭记住我们曾经做的一切。”叶沉舟的脚步停住，“其他人就算庆祝，也只是在说现实里的事情。”

　　“嗯。”谢落轻声应道，“它也陪着我们走了很久很久，从现实一直到桃花源，再回到这里……”

　　“去前面看看吗？我感觉它挺想我们的。”

　　“去吧。”谢落说完便主动拉着他越过那架小石桥，迎着漫天的花海兴奋地向前奔去。

　　有两人合抱粗的桃树被一弯从后山淌下的溪流包围，潺潺的流水之间映照出的是他们共同抚摸树干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此刻变缓，他们亲眼看着满树盛开的桃花从枝头零落飘散，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片泛黄枯萎的树叶，最后是再难支撑的细枝。

　　就像是从春天一下子倒退回冬天，这棵桃树终究还是抵不过现实法则的力量，变回了一棵普通大树该有的模样。残留下的唯有轻轻抖动的树冠，似乎是它在告诉他们：它还好好活着，并没有真正遗忘。

　　“以后得在这里再装点石桌椅什么的，现在光秃秃的可不太适合休息。”

　　听到这里，谢落猛地抬起头，并不是因为叶沉舟说的话，而是因为这家伙猝不及防地在自己的发束上插/上了一小截桃枝的行为。

　　“那朵花正好落在你的头上了。”叶沉舟矮下身不着边际地说道。

　　明明是你擅作主张把桃枝当成发钗的，非要用什么花落强行解释……

　　谢落本想这么回话的，可是在对上叶沉舟的时候，却不由得看愣住，把所有想说的话语都塞了回去。

　　那双桃花眼在自下而上看过去时总是显得那样缠绵缱绻，尤其是现在回到现实后，左眼仍旧会透露出隐隐的深红，一如这一地飘零的桃花，总是在不经意间把他的心魂全部勾走，而他还甘之如饴。

　　也不知道那么多副本里，这人到底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或是骗过多少人，而他通通都不清楚……

　　“怎么了，树枝挺光滑的，也没有小虫子或者枝芽什么的，应该不会妨碍到你吧？”叶沉舟似有不解，皱着眉来回打量起他来，“明明放上去和绳子挺配的啊……”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谢落憋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我觉得你说得挺对的。”

　　算了，过去那都是生存需要，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叶沉舟通常看人的时候是什么神情。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严肃起来时这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冷到足以让周围人忽略眼睛的主人到底长什么样，只敢下意识远离这危险玩意。

　　“不对啊？我这么做你都不生气的吗？”

　　这一次，谢落没有搭理他，而是用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将自己头上的桃枝拆下来，放到叶沉舟的头上，然后一溜烟越过小石桥直接跑没影了。

　　叶沉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连忙把桃枝放回地面，与一众枯枝堆积在一起，然后马不停蹄地追了上去。

　　“嘿！你这臭小子小心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