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217、梦醒

　　谢落是被一阵熟悉的香气唤醒的。

　　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睁开眼，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叶沉舟在桃花源里的住所，他就在二楼的卧室里躺着，而叶沉舟则在楼下的餐厅准备各种食物，等待着他醒来吃饭。

　　可是再一回过神来，他才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

　　他现在已经回到现实，那个场景只存在于他和叶沉舟才刚重新认识的时候，那时的他们明明彼此之间还存着怀疑和芥蒂，却奇迹般地坐在一起和平吃饭，所谓的失忆对他们似乎没有一点影响。

　　现在想来，一切都恍若隔世。

　　他们彻彻底底地换了一个新家，此刻他的皮肤正与柔软舒适的床铺贴合在一起，然而当他想要活动一下身体时，浑身上下传来的酸痛感却让他根本懒得再动弹，整个人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重新瘫回床上。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昨晚的画面，他简直羞到无地自容。

　　他本来只是想给叶沉舟一个惊喜来着，谁知道最后自己竟然翻了船，硬是被人按在下面，就这样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爽得连意识都差点离他而去。

　　不觉倒吸一口冷气，他还是头一回见到那样的叶沉舟。与平日里对付一众敌人不同，那完完全全是另一种恐怖，他一直以为那种事最多就像他小时候见过的那些大人一样，却独独忘记了那些只会鬼混的人哪里比得上身强体壮的叶沉舟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甚至天真地以为最多几分钟就结束了，谁知道会变成那个样子……

　　心中一番天人交战后，谢落终于缓解过来，适应了一会窗外投射过来的刺眼阳光，裹着厚重的被子坐了起来，入目的便是远处灶台上沸腾得直冒气的热锅。

　　叶沉舟特地开足了暖气，房间里倒是不冷，只是他昨晚匆匆洗了澡后压根没穿衣服，直接倒头睡了过去，所以在等到新衣服到来，某个人亲自过来道歉之前，他是不会轻易起来的。

　　他并不知道现实现在究竟是什么年代，距离他们离去后又过了多久，不过目前已知的是，叶沉舟的私人宿舍比之前大了许多，本来狭小只能通过两人的过道现在几乎可以再放下一整张大床，曾经缩在角落里的书桌更是宽敞数倍，不用再让两个人憋屈地挤在一起看书了。

　　谢落有些心虚地将视线从书桌上移开，笔筒里被碰倒的笔散落在表面，还没来得及收拾，而另一个隔间的浴室更是……

　　他猛地摇了摇头，没再往下细想，恰好看到了才从隔壁走出来的叶沉舟。

　　“醒来了？”叶沉舟一见到谢落便止不住脸上的笑意，边说边走了过来，“这个天有点冷，我还担心你感冒来着，再不醒的话我就要采取点强硬措施了。昨天在浴室里面……”

　　“别说了！”
　　谢落大喊着撇过头，下意识躲开叶沉舟伸向自己额头的手掌，脸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叶沉舟被吼得愣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开始努力憋笑：“好好好，衣服放床头了，自己穿啊，记得把衣领往上理一理，遮住点……”

　　“哦！”他愤愤不平地打断。

　　“洗漱完过来吃饭啊。”
　　叶沉舟最后嘱托完自觉地转过身去，走到灶台边准备他们今天的第一顿饭，没敢再去撩那颗小炸弹。

　　很快，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谢落便和同样穿着的叶沉舟围坐在最新出现的餐桌前，对着热腾腾的水饺大吃起来。

　　“吃慢点，小心烫。”

　　谢落没搭理他，边吸气边小口咬着劲道的饺子皮，活像是被虐待一样。

　　叶沉舟望着那张被烫得发红的嘴，眼神不自觉黯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他又赶紧移开视线，专心吃起来。

　　昨晚可能确实有点过分，他自己都还没彻底缓过来。

　　他这么想着，表面上还是平静如常地问道：“好吃吗？”

　　“嗯，跟你之前做的一个味道……”
　　谢落说着说着眼睛莫名一酸，大脑中闪回许多东西，连吃饭的动作都停滞一瞬。

　　这是叶沉舟给他做的第一顿食物，也是他自酒店离开以后吃到的第一口像样的食物。哪怕是去往桃花源，他们两人之间的缘分也没有丢失分毫，叶沉舟依旧和从前一样，给他做了这份代表他生日的水饺。

　　而此时此刻，他们顺利逃回现实，这人又给自己做了这些吃的，这叫他怎么可能不为之动容。

　　太苦了，有时候就连他都会觉得，生活实在是太苦，如果没有叶沉舟，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活下去的理由……

　　叶沉舟怎么可能不知道谢落在想什么，只是他没有想到对方反应会这么大。对他本人来说，那只是一顿再寻常不过的简易面食，可是对谢落来说，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他不擅长说什么肉麻的话，只好连忙开口：“你要是嫌弃我做的水饺的话，真不用勉强的，这怎么都给难吃哭了呢。”

　　谢落明白叶沉舟这是在故意逗自己发笑，不过他也的确被逗笑了，差一点就要把嘴里吃了一半的饺子给吐出来。

　　“来来来，拿点纸擦一下。”

　　“哦，好……”谢落低头偷偷抹了把眼睛后，才光明正大地擦了擦嘴。

　　两人吃了一会儿后，碗都见了底，他们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你有看现在的时间吗？我们到底回到了什么时候？”谢落问道。

　　“瀚海78年，也就是你原本死去的节点，这年我28岁，你23岁，还算是不错的时候，不是吗？”

　　“……算是吧。”谢落在心里默默排了下年份，“但是平心而论，我们俩的实际年龄应该是差不多的。”

　　“怎么说？”叶沉舟忽然来了兴致。

　　“你本来是25岁走的，那个时候我20岁，但是后面我的时间没有停止，我一直活到了23岁，这时候我们就只差两岁了。”谢落果然开始一笔一划地做起了数学题，“后来也是我先来到桃花源的，你比我推迟了好多，所以总的来说……”

　　“哥……哥？”

　　谢落一惊，差点握不住手上的筷子，疯狂地咳嗽起来。

　　“啊？你不是想我这么叫你的啊？”叶沉舟故作惊讶地感叹，“那你说这个是……”

　　“什么东西啊！”谢落连忙撇清关系，“我虽然是想说我们现在应该年龄阅历都扯平了，但重点是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吗！”

　　叶沉舟笑着摇了摇头，估摸谢落多少还是有点在意他的内心想法，毕竟过去的他们比起一对平等的恋人，更像是父亲带着孩子的关系。

　　收起笑容，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果是从前那个还一心复仇的我，可能会用你太小的理由拒绝你，但是你想想，你真的还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孩吗？你觉得我还会把你当成我的小跟班吗？”

　　瞳孔惊讶得收缩一瞬，谢落没有想到叶沉舟会这么直白地反问他。

　　叶沉舟：“所以不用在意这些，只要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不就好了？”

　　“……以前也没见着你这么会说话。”谢落戳了戳碗里的面皮，小声嘀咕。

　　“一个人正经工作和平时休闲的时候有所差别，不是很正常吗？更何况你对我来说，还不是一般的人。”

　　谢落长叹一口气，他是忘记这家伙想要对外展露出自己好的一面时，会有多么花言巧语了，虽然对其他人说的都是假话，只有对他的是真心的就是了。

　　“好了好了，回归正题。”叶沉舟见自己彻底把人哄好了，心里也乐得开心，“按照目前的进程来看，我们去卧底的时间还是没变。我21岁去卧底，你20去卧底，季之韵比我小一岁，27岁才过来，然后一直持续到现在，事情彻底结束，就是这么简单。”

　　谢落思考片刻，似乎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就这么简单吗？”

　　“对，就是这么简单，你知道周铏最后怎么被逮捕的吗？你绝对想不到。”

　　他摇了摇头。

　　说到这里，叶沉舟一甩筷子，咬着嘴唇，看上去多少有点愤怒：“廖皓思他们确实突破了那老东西设置的重重阻碍，一路潜伏杀到了最后的房间，可是那里门户大开，没有任何防备。”

　　“没有陷阱吗？”

　　“没有。周铏一个人，或者说，一具尸体，就和当初要挟过我时的姿势一样，躺在那张沙发上，只有面前一纸潦草的遗书表明事情的来由经过。”

　　面前的人看上去似愤怒又有些无奈，他也纠结地抿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耐心地等叶沉舟继续讲述。

　　“他得了癌症，从很早很早以前就诊断出来了，早到在我出生之前。所以他才会拼了命地寻找合适的继承人，同时在背地里不断赚钱寻医，制作各种药剂，试图延长自己的寿命。当然很可惜，结局已定，在最后关头，他主动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根本不顾其他同伴的性命或者结局，交待出所有隐藏于世的据点，不少我们没有观测到的据点和产业链都包括在内。”

　　这就是现实最后的结局。

　　困扰了叶沉舟和谢落将近两世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世，他们苦苦追查的案件在不知不觉间画上句号，简单到连他们都不敢相信。
　　无数个日夜里的努力和生离死别在此刻都像是个笑话，他们因为队友的去世而自责，被心魔缠绕许久，到头来，所谓的心魔不过就是一缕虚无缥缈的烟气罢了。

　　沉默良久后，谢落故意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把某个失魂落魄的人唤了回来。

　　“以前我们做的一切就当作为了来对付主神好了，你看阿韵他们都忘记了不也挺好的，我们也该更新下记忆了。”

　　从沉思中醒来，叶沉舟按住他乱动的手，止不住脸上的笑意：“你说的是，我的确不该再去想那些事情，重点还是眼下的生活。”

　　“嗯！”谢落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手顺势抽出，端起碗一副要去洗碗的样子。

　　“哎，你等等！”

　　“嗯？”他回过头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叶沉舟麻溜地把所有碗筷全部收走，飞也似的跑去水池边洗碗去了。

　　倒还真有几分铁了心照顾他的意思，但是他也不是什么病入膏肓的病人啊……

　　不过现在要是硬挤到狭窄的水池边的话一定会帮倒忙，谢落自觉地跑去擦桌子，然后将专门用来吃饭的小桌子折叠好，摆到床尾与墙壁之间的空隙，给房间留出大片空地，一如他们从前在小宿舍里做的那样。

　　这里本应该充满了他和叶沉舟的各种回忆，如果一切布局和摆设都没有变化的话。

　　然而再次回到现实，他们曾经的共同避难所被彻底翻新一通，过去所有的事情似乎也都随之翻篇，看上去挺美好的，却徒徒少了些归属感。

　　环顾四周，谢落总觉得该像以前一样给房间里添置些年货了，毕竟现在离过年只有几天，房间里怎么还能空荡得没有一点人气呢。

　　啊对了，昨晚被打乱的桌面看上去还是很有人气的。

　　这么想着，他趁某个洁癖还在疯狂打扫灶台卫生的间隙走到书桌边，一把将有些落灰的笔收回笔筒。正午耀眼的阳光下，那些漂浮的灰尘格外显眼，在空中上下飘飞舞动，像是只刚被唤醒的小精灵似的来回蹦跶，一直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阿嚏！”

　　小精灵迷路进鼻孔中，谢落十分不注意地打了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刚想转身去找点纸巾，身后忽然一重，一件尺寸明显偏大的薄衬衫套在他的身上，给他传来丝丝暖意。

　　“是不是觉得冷了？”叶沉舟的语气听上去有点担心，“我把空调的温度再调高一点吧。”

　　“不，不用。”
　　谢落赶紧转过身来拼命摇头否决，他背靠在桌面边缘，整个人几乎都被对方罩住，所有的喘息空间都被掠夺殆尽，他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昨晚。

　　“你不用那么愧疚啊，我是自愿照顾你的，别人还求而不得呢。”
　　叶沉舟似是在劝谢落，可在他的视野之中，谢落套着他略大的衬衫，正死死地埋着头，只露出红得像是在滴血的耳尖，根本看不到自己得意到近乎嚣张的表情。

　　他从前怎么没有发现，谢落居然会是这样一个面皮薄容易脸红的人。平日里冷面无情、杀伐果决的人，唯独在自己面前展露出柔弱的一面，而自己还可以肆无忌惮地随意逗弄，这种任他掌控的感觉竟然令人有些上/瘾……

　　“嘶……”

　　思索间，谢落突然倒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什么地方受了严重的伤。

　　“又怎么了？我昨晚不会还是太……”
　　刚才所有莫名的思绪一扫而空，叶沉舟半蹲下/身试图检查情况。抛开一些不可言说的杂念，他明显还是担心谢落的，如果他没有看到谢落抬起头刻意朝他咧开嘴露出一副得逞笑容的话。

　　“你不会以为我猜不到你在想什么吧？”谢落伸手掐住叶沉舟的下巴，将这人拉近自己，缓缓地对着那张才清理到没有一点瑕疵的脸吹气，“小心自身难保。”

　　在叶沉舟看不到的地方，他光是靠自己这张脸就足以骗过数不清的登/徒子，再加上一点故作不经意的手段，更是耍得一群呆子团团转。

　　至于现在，他不过是体能天生比叶沉舟差一点，到底是谁控制谁，谁更占据主动权，这都还是未知的。

　　叶沉舟盯着面前这双圆圆的大眼睛，那明明是一双十分无辜惹人怜爱的眼睛，然而眼角却微微上扬，透露出几分掩藏在后方的精明，预示着眼睛主人神秘的危险性。

　　这性格简直就像是……

　　和他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样啊……”他没有被吓住，带笑的桃花眼里柔情似水，看上去深情万分，但丝毫掩盖不住狐狸似的狡黠，“那你对我到底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心实意的？”

　　“这难道不应该是我问你的，你是不是经常用这张脸去招蜂引蝶？”谢落松开手，干脆双手撑住桌面直接坐了上去，正对着阳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叶沉舟，那件衬衫便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透出下方深黑色的线衣。

　　叶沉舟静静地抬起头打量片刻，终于还是站直身子，给谢落放出喘息空间，决定大白天还是收敛一点比较好。
　　“你看我有这个机会和必要吗？说正经的，你到底冷不冷，不冷的话赶紧给我从桌子上下来，这抽屉的把手卡这里，你不觉得硌得慌？”

　　谢落朝他做了个鬼脸：“硌不硌你不知道？”

　　这下轮到叶沉舟哑口无言了，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反驳什么，眼前的桌子像是受到指令似的，突然发出一阵机械音。

　　“已为您打开抽屉。”

　　下一秒，抽屉“砰”的一下打开，堪堪擦过谢落的小腿边缘，要不是他的反应够快，及时把腿移开，恐怕人已经被带倒在地上。

　　“赶紧下来。”叶沉舟简直被吓出一身冷汗，二话不说立刻把谢落从桌上抱下来，生怕摔碎这来之不易的瓷娃娃，“这桌子怎么还变成智能控制的了？我让空调把温度调高的时候，那电器都没有反应。”

　　像是感应到他的召唤一般，空调上也适时传来一道无情的语音。

　　“已为您调高温度设定。”

　　“……”
　　传统到极致的两人齐齐盯着头顶上悬挂的空调，哑口无言。

　　“看样子他们从北区进了不少高科技的玩意。”谢落默默拿起桌上摆放的遥控器，把智能语音控制的功能关闭。

　　叶沉舟只感觉一阵头大，要不是经历过桃花源的各种副本，看过各种发展水平的世界，从来都只生活在南区小乡镇的他还真不一定可以适应现在看到的一切。

　　“好好适应下吧，土老帽儿。”谢落拍了拍他的肩膀，刚准备把弹出的抽屉也重新设置一下时，猛然看到放在里面的一个小本子。

　　“天啊，这才多久，我都成土老帽儿了。”叶沉舟啧啧感叹，还想说些什么，恰好也看到了这个本子。

　　室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因为在这一刻，他们都认出了这个本子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叶沉舟在去卧底前曾经撕下一张被谢落随意涂鸦的纸张，恰好将之作为自己坚持下去的信念之一。那个本子是谢落练字时顺手拿来用的，也正是面前这一本。

　　而现在，时间线收束，那张纸还会留在里面吗？

　　像是寻得海底深处埋葬的海盗宝藏一般，两人谨慎地围在书桌前，都在思考这一问题。

　　“要不……把它打开看看吧？”叶沉舟伸手触及有着灰色封皮的小本子，“这里是现实，可不是什么会隐藏机关陷阱的副本。”

　　谢落没有出声，默认了他的说法，只是一直紧张地注视他动作。

　　半个抽屉大的本子被缓缓打开，此时窗外恰好有一阵风吹过，将其中撕开的书页扬起，也一并带来翩然飘过的粉色花瓣。

　　书页被成堆的花朵簇拥，在空中飞旋打转，自两人中间越过，又成群停在地面。宛若静静沉睡在棺材中等待下葬的珍物，那些冬日里并不该存在的花瓣覆盖在表面，星星点点地装饰着普通到有些老旧的纸张。

　　和两人印象中的完全不同，纸张没有任何被随手撕下的痕迹，相反，它的边缘光滑整齐到不利用剪刀等专业工具的话完全不可能出现的程度。上面书写的内容也异常整齐，有属于谢落的那种还不够成熟的字迹，也有叶沉舟写在前方用于临摹示范的字。

　　那些字一开始还是规整的姓名，后面渐渐演变成变形过的异体字和鬼画符，最后化成几个简单的线条符号，一直到最边缘的地带，纸张被切去一小块。

　　那里写的东西不言而喻。

　　“我那天离开你去卧底的时候，我是说，你亲过我之后我把你推开的那天晚上……”

　　叶沉舟感觉浑身上下一阵发凉，先前调笑的心情全部消散。

　　“我真的只是丢下你独自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