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213、寻路

　　“落落，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叶沉舟沉稳有力的声音自耳边的耳钉传出，就像是贴在他的耳边说话一样，“所有能够威胁你的人都已经消失，没有人会再去逼迫你，我就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谢落努力抑制眼角不自觉溢出的生理性泪水，他明白叶沉舟所说的道理，也知道在这么紧急的时候自己不该拖后腿。

　　他甚至在看到叶沉舟过去的死亡景象时都能够劝自己平复心情，可是面对这久病生根的顽疾，他没有任何办法。
　　这不是一瞬间带来的冲击，而是积郁已久的慢性疼痛，没有接受任何正规医治的他根本无法独自面对。那揪心的疼痛几乎让他没有任何力气行动，眼前普普通通的走廊都在他的眼中扭曲变形，如同一条条想夺去他性命的毒蛇蠕动而来。

　　他依稀听见叶沉舟还在那头苦口婆心地耐心开导自己，附近充斥着嘈杂刺耳的人声，这些加起来反而让他愈发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懦弱。明明距离离开世界只差临门一脚，绝不能因为顾及他的安危而功亏一篑。

　　思绪愈发混乱，不知不觉间他蹲坐在角落之中，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臂试图缓解恐惧感，连那里被抓出一道道血痕都没有察觉。

　　这里就要坍缩了，他倒是赶紧起来啊。

　　赶紧离开这里，去找叶沉舟……

　　“啊，你果然在这里。”

　　倏然听见突兀的说话声，所有的思绪都被打断，有人强行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了这一系列自残的行为，耳垂边的通讯器也被强行关闭，谢落在模糊的视野中隐约看见了一个人影。

　　“幸好我当时没有在副本里出现，要是我和周坤一起死在里面了，还真不一定能来救你。”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谢落瞬间清醒，恶狠狠地将那只手打开，硬蹬着腿向后退到角落里，要不是那双腿还没有足够的力量站起，陶墨钰八成会以为他真的安好无事了。

　　陶墨钰放任他动作，没有上前制止，只是神色黯淡几分：“你已经知道害死叶沉舟的人是谁了？”

　　谢落根本不屑于回话，眯着眼睛警惕地打量他，像极了被驱赶到绝境的野兽，即使无路可退也要和猎人拼个你死我活。

　　“对，那人就是我，千真万确。”他紧盯着谢落，卸下伪装后的他不复从前的温柔，“在酒店里伤害了你的人是我，杀了你爱人的也是我，我就和那故事里的反派一样，在暗地里设计谋害主角，活该承担所有过错。”

　　“因为我就是嫉妒，我喜欢的人是你，明明我才是那个和你一起度过难关的人，是我先来的！”

　　他不顾谢落充满敌意的表情，蹲下身凑到他的面前，自顾自地说道。

　　“我每天都嫉妒得发疯，恨不得直接违规把那人杀了，我想告诉你，叶沉舟就是个半瞎的废物，可是那又如何，让你更加偏心他吗？”

　　“你早就和叶沉舟勾搭上了，真是可笑，明明主神让你们失忆了，你们居然还能够碰上，一个个的都把我当跳板，当垫脚石！”

　　“你去找叶沉舟的时候，我没有多加阻拦，因为我知道主神会把你们直接传送到另一个世界自生自灭。我一直在忍，我相信你即使去了也一定会顺利回来，谁知道你们两个当真有点能耐，竟然顺手把主神杀死了？”

　　“别那样看着我，周坤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他自己急到要去副本里找那人，最后死了也与我无关。反倒是我正好规避了风险，也等到主神死掉，现在桃花源和蜂巢里面，精神力和权利最大的是我，就算世界即将毁灭也是如此。”

　　眼看目标靠近，谢落用藏在身后的匕首反击，却在此刻惊讶地发觉自己难以动弹。

　　陶墨钰还想侃侃而谈，神情间却多了几分哀伤，他发现自己实在是做不到对谢落说狠话。

　　“没用的，你忘记了我的能力吗？只要你们喝了落英，我就可以控制你们每一个人，包括你也是如此。”

　　“还记得当时我想要送给你的巧克力吗？其实那个时候，只要你……”他顿了一下，转过头抹了一把脸才转过来用一只通红的眼睛看向谢落，“只要你答应我，你就可以解除控制，得到自由，说不定还可以带着叶沉舟一起跑掉。”

　　“当然，我知道你是不可能答应我的，你连恨我都来不及，我也不会奢求你的原谅。事到如今我已经想通，我不会伤害你。我只希望你可以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安静听我把话说完。”

　　谢落仍旧警惕地注视他，没有因为区区几句话动摇，他总觉得陶墨钰来这里的目的不止这么简单。可是现在的自己无力反抗，除了听陶墨钰自白外拖延时间外，别无他法。

　　“那天我的确在计划替代你去投奔周铏，但是我始终放不下你。任谁都明白，凭借你的长相，你要是独自一人逃走，日后也很难保证不被心怀不轨的人抓住。”陶墨钰越说越觉得当时的自己实在是荒谬至极，“我既想帮你这个曾经的伙伴又在嫉妒你可以逃走，所以我想了一个可笑的办法。只要你毁容了，一切便迎刃而解。”

　　“可是那不过是我为了降低内心愧疚感所做的破事，我为了一己私欲，把两个活生生的人害成那样，居然还在乞求你的原谅，甚至还想要博取你的爱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送你巧克力吗？因为我在到达周家以后，吃到的第一顿像样的食物就是巧克力，它实在是太好吃了，一度让我忽视里面藏的毒药。从那以后，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成了一条捡回点颜面的狗，被迫帮周家做事，再也没有逃跑离开的机会，直到我第一次知晓主神的存在。”

　　陶墨钰紧盯谢落，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那块漂亮的印记上，那只没有生机的左眼毫无波澜，似乎透过印记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想要把谢落的脸死死镌刻在脑海中。

　　“就和你们的手枪匕首一样，它们都是包含了过去执念的东西。对我来说，巧克力就是除了你以外最深的执念。”

　　说完这些，他忽然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左眼，而后居然硬生生将眼球从眼眶中扣下来，就像是随手丢弃垃圾一般，任由它滚落在地，一路来到谢落的脚边。

　　谢落一惊，诧异地望向那只栩栩如生的眼球，面上充满不解。

　　“我的左眼其实也是假的，但它不是因为什么意外损坏的，而是我自己主动挖去的。”陶墨钰充满眷恋地看向谢落，看起来竟有几分孤寂可怜，“我后悔了，想要赎罪，想要自毁，想要自己心安，想要你……”

　　“你会原谅我吗？”

　　谢落依然无法动弹，但他可以转动视线，也能够说话，只是一时间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陶墨钰无疑是偏执矛盾的，他既想利己地攀上更高的位置，获得更好的生活，又会因为内心不变的善良对途中被自己踩下去的人产生愧疚感，只能用自以为是的方式偷偷补救。然而他最后安慰的唯有自己，真正的受害者早已不知所踪。

　　这样的人就算当反派，恐怕也是反派里面最差劲的那一类。

　　谢落想劈头盖脸地痛斥眼前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没法真正狠下心来。

　　陶墨钰本质并不坏，他不过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那些坏事不知有多少是主神和周铏在背后逼迫他做的，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一定也不想害人，而是去好好地过一个平淡的生活。谁知命运弄人，他一生都被迫在汹涌的河水里飘荡沉浮，没有像叶沉舟一样的人把他从浑水中拉回来。

　　现在一切为时已晚，他们再去感叹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谢落微微勾起嘴角，在谈话间他想了很多，最终平静地回视陶墨钰，还有那块凹陷的眼眶。
　　“我或许会原谅你，但是无论长相外貌如何，我喜欢的都不可能是你。”

　　他更偏爱逆流而上不断反抗的人，向往那颗普照大地的太阳。

　　陶墨钰听罢不做任何动作，单纯地埋头对着空白一片的地面出神，好像想了很多又忘记了许多事。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沉默不语地抬眼注视谢落。

　　谢落并没有让话题就此停下，像是毫不留情地连续给人扎刀子一般，他反而开始提问。
　　“我们都是因为死亡才过来的，你呢，又是因为什么？”

　　这一次，那唯一留下的眼睛没敢直视他，陶墨钰笑着站起后，又立刻背过身去。
　　“你们要找最后的核心吧，走，我带你过去。”

　　他没有等谢落拒绝或者同意，而是缓缓前进，恰好给谢落留下了足够的思考时间。

　　本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谢落只能相信陶墨钰，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连眼睛都不敢瞥向周围的道路哪怕一下。

　　“我在你身边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想别的男人，不是吗？”

　　谢落暗暗啧了一声，将手从耳垂下的通讯器上移开，假装自己是在单纯地整理碎发。

　　那家伙直接远程毁了他的通讯器，让他不得不完全依靠自己，真是直白而暴力。

　　不再试图联系叶沉舟，他乖乖地跟随陶墨钰前进。

　　只要看清路牌，蜂巢的道路其实出奇地好走，不过是一条条完全笔直的道路而已。也许是因为这里的面积较小，或是NPC的精神力普遍较强，它的损坏程度明显比桃花源要小很多，两人不出片刻便来到了传送门前。

　　不再犹豫，谢落跟着陶墨钰一同进入传送门，正如以往正常工作时顺路走过的那样，他们顺势来到中央大厅。

　　在这里，无数的NPC同他们一起聚集在其中，焦虑地望向周围不停顺着边缘旋转的传送门，可是其中只有干枯的数字楼层显示，通往桃花源的大门迟迟没有出现，更遑论他们需要的核心。

　　NPC之间明显比玩家更加混乱，他们来到桃花源的时间更长，也占据了统治地位长达数不清的时光，谁都没有料到异变的发生，只是在危机发生的那一刻，本能地逃到这里罢了。

　　谢落能感受到核心就在他们的脚下蠢蠢欲动，只要聚集起在场所有NPC的精神力，他们必然可以逼出这颗核心，再去寻找回到桃花源把核心和剩下的两颗核心结合的方法，然而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NPC之中的多数人并不愿意放弃自己辛苦争取来的地位，尤其是从玩家一步步晋升上来的。他们早已习惯了身为NPC的生活，哪怕取回记忆也都淡忘了从前的人和事，变得更加冷漠无情，一心只有如何想方设法恢复原状。

　　要么说服这些人，要么将他们全部杀死强行夺取精神力……

　　摆在谢落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经历了各种世界还有后遗症的洗礼后，他的身体状况极差，无论是哪个看上去都难以实现，更何况他还不知道通往桃花源的路到底被藏在了哪里。

　　“落落！”

　　忽然被程骋抱了个满怀，他有些讶异地看向聚集在自己身边的几位NPC熟人。

　　何铭瑄、尤艾欣，甚至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道尔夫，全都在向自己这里聚拢而来。

　　他们都是想要摆脱虚幻、回到真正现实世界的NPC。

　　但是场上的氛围并没有他预料的那样缓和下来。

　　“叶沉舟跟我说你很有可能找到出路了，想不到居然是这位带你过来的。”何铭瑄站在距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带着明显的敌意看向始终贴着他站立的陶墨钰，“这是在要挟我们？”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陶墨钰转而看向尤艾欣，“不得不说，还是你棋高一着。”

　　尤艾欣伸手拦住有些冲动的何铭瑄，笑而不语。

　　“不对，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谢落根本没有去在意其他的人对话，他距离陶墨钰最近，明显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逐渐溢散而出的精神力，而且这人的身形竟然在逐步变得透明，速度似乎还在不断加快。

　　谁知陶墨钰只是淡淡地冲他笑了笑。

　　这笑容里不含一丝杂质，仿佛穿越数年间的时光，他们两人又回到了当初那个闭塞阴暗的茅房之内，回到了只能依靠彼此勉强生存的日子中……

　　那个时候的小余单纯顽强，会时刻注意谢落的言行举止，防止他做出出格的举动引来惩罚，也会拼了命地抢夺更多的食物，将自己的一份分给谢落，还会一笔一划地教这不识字的孩子学习更多知识，帮助他逃出去……

　　光阴流转，物是人非。

　　“落落，我也想这样叫一次你。”

　　“陶墨钰！你要是活着我最起码还能恨你，你要是死了……”
　　谢落怒极的话语还未说完，整个人陷入一个陌生的怀抱。

　　明明他们的相距极近，陶墨钰的声音却越来越远。

　　“能抱一下你我就很满足了，桃花源里我们共处的时光寥寥无几，我知道那都是你假意陪我的，即便如此，我也很开心，很高兴你还记得我，没有怨恨我。”

　　“不，停下，你给我停下来！”
　　谢落大喊着抬起手，想要抓住抱紧他的陶墨钰，然而陶墨钰已然松开手，不远不近地站在他的面前，身影淡得近乎消失。

　　“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也是我自找的，就像当初投奔周氏一样。”陶墨钰轻声说道，“能看到你为我哭泣，此生无憾，如果有缘的话，来世再见……”

　　所有感情道尽，如汹涌浪潮般的精神力爆发而出，无论是陶墨钰自毁时全部散出的力量，还是谢落因为悲伤流露出的能量。

　　谢落完全忘记了这一点，陶墨钰分明提到过的，场上精神力最强的只剩下他这唯一的幻神。只要他像主神那样，主动散发出自己的精神力，那一瞬间爆发而出的能量绝对远超在场所有NPC。

　　那样以来，结果不想而知。

　　大厅内部乱成一团，那颗始终藏身在暗处的黄色核心被逼而出，如同黎明时出现的朝阳般缓缓升出地面。

　　与此同时，围绕在中央大厅旋转的所有传送门越转越快，几乎形成一道道白色的光幕，进而被甩飞至空中又重重坠下，最终在大厅正中汇聚成一扇巨大无比的大门，成为眼下唯一一道出口。

　　——一路通往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