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211、死亡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主神并没有彻底死亡，他自高空中凝聚的浓厚云层中显现出清晰的轮廓，而后直直下坠，如同白色的魅影般，只留下一个完整却□□的人形，站在两人面前。

　　叶沉舟和谢落简直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下意识掏出武器对准来人。

　　粘连在主神身上的缥缈云雾疯狂向外侧爆发，伴随着近乎癫狂的动作来回舞动，那副脸上幽黑的五官只剩下三个不成型的圆洞，忽大忽小不住变换，让他犹如刚从地狱爬回尚未完全恢复形态的恶魔，正朝两人一步一脚印地走来。

　　那两条瘦弱到只有骨头的腿显然不足以再支撑这人行动，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失败的愤怒让他积聚已久的能量难以遏制地向外溢散，黑压压的和那些云雾一同弥漫在整个空间内，压得两人几乎喘不过气。

　　“你们以为杀死我在桃花源的分身就可以把我除掉？”黑洞似的口中迸发出破碎撕裂的喊声，“太天真了，我的本体可是被关在监牢里，怎么可能被你们这些玩家发现。”

　　“只要我的本体还处在监视之下，就能够获得绝对的安全，这就是身为罪犯的特权。而我，将在这里把你们全部处死，只需要区区一点精神力就可以……”

　　“不，不对……”他忽然打住，用幽深的双眼盯住两人，嘴角几乎裂开到脑后，“你们全都违规了，根本不需要我动手，你们本就该化为我的养分，成为我的一部分！”

　　他止不住发笑起来：“不得泄露天机……这就是我为了防止出现你们这样的玩家才特地添上的规则。虽然很可惜，但你们必须死在这里，包括你们的灵魂也要一并消失！”

　　像是在履行主神创造世界时所制定的规则，无形的律条一旦确立下来便自成一派，约束着规则之下的每一个人，一如自然界的几大定律，不容任何生物反抗。

　　[致敬各位努力生活的玩家：
　　请注意，在桃花源内不得使用道具，不能损坏公物，不能泄露天机，不能使用除了指定货币以外的任何货币进行交易，除必要副本外不能打架斗殴。请真实地生活。]

　　这是每一位身在桃花源的玩家都会知晓的规则，他们或是遵守着规则，或是钻规则的空子，总之没有人敢堂而皇之地违反它们，更不会有人用生命去挑战这些铁律。

　　然而，面前这两位玩家穿越了一系列的世界，他们知晓了世界的终极真相，更是规则最该惩罚的罪人。

　　“是时候结束一切了……”
　　主神的笑声愈发扭曲，黑洞几乎吞噬了他整个白色的头部，犹如灼烧纸张边缘的烈焰一般，还在向外吞噬，扩张被烧得焦枯的外沿。

　　同一时刻，被压制得只能矮下身子的叶沉舟和谢落身下一并出现相同的黑洞，和猎犬无数次带走违规玩家时的场景一样，他们就像是陷入沼泽地，除了任由自己向下沉没外，别无解决办法。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叶沉舟同样随着主神的大笑露出讥讽的笑声，他无比沉静地转向身边的谢落，顶着巨大的压力朝他伸出一只手。

　　狂风大作，吹得谢落几乎睁不开眼，但他还是看见了那充满自信显得有些嚣张放肆的面庞，还有一双完好有神的桃花眼，一如从前他总是在背地里偷偷观察到的那样。

　　只是这一次，其中不再只有单纯的照顾，还有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有坦诚而炽热的爱意。

　　他们完全知晓了彼此的经历，将真心剖开展露在外，他们并没有败倒在过去残酷的经历之下，更不会在这里停住前进的脚步。

　　此刻主神早已接近崩溃，而他们的气势正旺，这正是反击的最好时刻。

　　谢落朝叶沉舟俏皮地眨了一下右眼，而后恢复正色，面向曾经遥不可及的神明。

　　那片水面即使翻涌得再厉害，他们也可以清晰地看见倒映在水中的身影，包括他们自己的，还有主神的。

　　这意味着主神对这个位面的掌控已然接近虚无。

　　“费克曼。”

　　谢落淡淡地说道，声音不大，却足以令接近崩溃的主神捕捉到他的声音。

　　“虚假的人？你要不要猜猜看，为什么你也会被黑洞侵蚀？”

　　乍一被呼喊大名，主神僵住一瞬，抬起不知还能否算得上是躯体的头部茫然地望向两人。

　　“你忘记了，你还给NPC制定了规则，就连主神本身也不例外。

　　致各位为桃花源的建设做贡献的NPC们：
　　请努力工作，请光明正大，请自然融入……”

　　他缓缓地叙述这些规则，与此同时主神身上的黑洞急剧扩张，对方显然已经无法再靠所剩不多的精神力去抵抗这惩罚的力量。

　　这样笼统的规则可以让制定他的人拥有极大的解释权，平时最有解释权的人是主神，他自然可以随意控制NPC的所有行为。但是现在天倾地覆形势倒转，主神已经死过一次，他没有精力再去诠释规则，那么顺位下来，解释权会交给猎犬，进而转接给其他NPC。

　　而在场的NPC，有且仅有那一个。

　　不再去犹豫，谢落定下最终判决：“被玩家发现身份，乃至是世界的整个来源，同时过度干预玩家进入副本的过程，你已经严重违反规则，也是时候去接受惩罚了。”

　　原本想要约束NPC不去过度干扰玩家生活、防止双方恢复记忆的规定，此刻已然成了杀死他的最大凶器。

　　从前猎犬管理玩家，监管者负责监视NPC，而玩家反过来又可以通过找出NPC的真实身份来制约威慑NPC……

　　其实先前的副本早就有相对应的提示。

　　一切都是一个循环。

　　桃花源内的每个势力相互制衡，那么又有谁来制衡主神呢？

　　规则、玩家、NPC，乃至所有曾经被主神强制传送到天境的人，都有资格反过来审判他。

　　费克曼显然不可能料到这一点，空中翻滚的云一片片消逝，汹涌的水面恢复平息，如镜面般的表面映照出他的真正模样。

　　那是一个还躺在监牢中的人类。

　　他的皮肤溃烂异常，内里的脏器几乎全部衰竭枯萎，支撑用的骨架正在逐步融化……

　　多年来的牢狱生活将他变得体无完肤，他的同类在他的身体上反复不断进行实验，企图找寻精神力的真正秘密。

　　人人都想成为新的主神，可是谁都没有这样的机遇。

　　主神的灵魂在别处安家，过着理想的生活，却早已忘记自己究竟身在何方，根又在何处，现实里真正的自己究竟如何。

　　黑洞完全吞噬了他的身体，威压消失，叶沉舟和谢落脱离危险，静静地在远处看向他，目光中没有一丝同情可言。

　　等到主神身死，他们就可以脱离这个世界了吗？

　　没有人去回答他们的问题，就在他们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之时，好不容易平和下来的天空骤然出现一道又一道缠绕在一起的卷积云。

　　与先前平和的云全然不同，浓厚的乌云中闪着刺目白色的电光，随后整片天空被划开一道巨大的裂痕，数不清的铁链从中穿刺而出，全部捆绑在主神的身上，甚至无视了黑洞的力量，将他的灵魂完全锁住。

　　紧接着，一头黑色的巨龙挥舞着足以掀翻天地的翅膀自裂痕中现身，而在巨龙的肩膀之上，一位身着纯黑色军装的人正操控那些铁链，在眨眼间便把另一头的主神拽向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制裁了他们苦战许久的人。

　　距离实在是太远，叶沉舟哪怕是动用自己的能力也无法看清对方的真实面貌，周围的乌云就像是有意识一般，阻挡他继续窥探下去。

　　这人到底是谁？他来自更加遥远的未来吗？还是类似犹格的存在？

　　来者明显察觉到他探寻的目光，却只是简单向他们自我介绍，就连声音都是被处理过后的假声。

　　“两位好，这里是宇宙联盟警卫队，鉴于费克曼滥用精神力扰乱宇宙秩序的行为，我方一直在极力逮捕此人。本人谨代表最高层向两位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和感谢，恳请两位不要多追问无谓的问题。

　　至于此人所处世界的越界行为，在多方协调后，我方将会彻底销毁该世界，二位无须担心。再次表示感谢，后会有期……”

　　仿佛黄粱一梦，巨龙在下一刻连带着来人同时消失，一并抹去的还有叶沉舟和谢落的记忆。

　　此刻的他们只记得主神被自己的规则反噬而亡，世界重归宁静，始终威慑他们的敌人不复存在，一切顾虑都不再是束缚他们的枷锁。

　　微风拂面，水天一色，没有任何外界因素打扰，他们平静坦然地坐在水面之上，看着下方绕着他们肆意游荡的锦鲤，顺便恢复长久以来消耗的精力。时间仿佛在此刻暂停，周身的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真实，就连天堂也不过如此。

　　沉默良久，叶沉舟终于打破平静，缓缓感叹道：“一直待在这里似乎也不错？”

　　谢落换了个姿势，躺在水面将头枕着他盘起的腿，抬头用视线描摹天空中飘过的云彩，又在视野的余光中看到他一脸狼狈的模样。

　　“反正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谢落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看上去无比安逸，“我要永远追着你。”

　　叶沉舟笑了笑：“是啊，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们之前错过了太多相处的时间，不管怎样，我都想把它弥补回来。至于过去发生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

　　他正说着忽然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人戳了戳，于是有些好奇地低下头看向这个总是喜欢捉弄自己的人，恰好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睛。

　　“该刮胡子了。”谢落这样说道。

　　拜主神所赐，那曾经可怖骇人的伤疤变成了如花瓣般天然雕琢的印记，笑起来时恰好会随着眼下的卧蚕变得更加立体，像是绚烂绽放的花朵，反倒是给平时冷漠的人多添了几分生气，看上去像是钩子般惹人。

　　“那你是不是也该去洗个澡了，还有你这下巴上怎么就没有那么多胡茬呢？”

　　说完叶沉舟便强行掰过谢落的脸来回查看，末了还没有看够，干脆把人整个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直接将手越过碍事的衣服对着下方遮掩住的皮肤上下其手。

　　“不是，你在检查什……唔，把手拿开！”
　　整个身体都好像在燃烧，谢落强行按住那双放在自己胸口前的手，硬是用眼神逼迫叶沉舟停下动作，还顺势调整了一下坐姿，防止某个东西硌住自己。

　　“好好好。”叶沉舟这一次倒是规矩地把手收回去，轻轻按住他的后脑勺，让他们可以靠在彼此的肩膀上，“抱歉，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好像是我的一场梦，我怕醒来的时候发现它们是……”

　　“都是真的。”谢落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冷静下来细想，我们当时虽然都失败得有点草率，但现在的成功全都是真的，不是吗？”

　　“……是啊。我们其实都没有错，廖皓思季之韵他们也没有，错的应该是那群视人命如草芥的人，还有那个主神。”

　　“嗯。”谢落吸了口气，突然没由来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又强行把脸凑到他的面前。

　　他们的距离极近，近得连嘴唇几乎都要贴上，可谢落仍旧把叶沉舟下意识躲避的头掰了回来，盯着那只暗红色的左眼，没再说什么。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也是当时没有办法的事，我只能这么做。这么看来，主神早就在不知不觉影响现实了……”叶沉舟心虚地眨了眨眼，“而且话说回来，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吧，得想办法离开了。”

　　四目相对间，谢落轻声问道：“那你后悔吗？”

　　他没有具体问后悔什么，那可以是叛逃家族，是不要命地回去卧底，是选择和谢落在一起，是没有投奔主神……

　　叶沉舟几乎没有给出任何反应时间，突然定定地看向谢落，万分珍重地说道：“我不后悔，最不后悔遇到你。”

　　谢落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打得措手不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叶沉舟仍旧在继续说着。

　　“你知道吗？我穷极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人生意义，为了我的母亲复仇、推翻周家，甚至是现在的对付主神，我认为我在做正义的事情，可是到头来我到底得到了什么？我仍旧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像是在名为正确的河流里随波逐流，直到我遇到了你。

　　我的生命里多了更多名为意义的色彩，和你在一起做的所有事情都会让我由衷地感到快乐。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爱情。”

　　“你不是会怀疑我到底喜欢你什么吗？”叶沉舟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可他还是执意说道，“你和我很像，却又有所不同。你的目标明确，不会轻易被过去的经历左右，不会为外界的三言两语所束缚，你有自己完整的生存理论，即使那一切其实都围绕着我，但我现在不也是这样？”

　　“……”谢落沉默片刻，眼中似有泪光闪过，过了好一会才笑骂道，“你也太自大了。”

　　“那我说的也没有错。”

　　“就当是这样吧。”

　　“落落……”

　　“嗯？”

　　“我有细想过，我所求的一切不过虚妄，只有你才是我最为真实的依托。我们可以留在被创造出的虚假世界，也可以回归现世，甚至是任何一个可能的平行世界，但是只要你在，那就是我所处的现实世界。”

　　谢落双目微睁，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开口，又被叶沉舟抢先。

　　“我认为的现实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有你在身边。”

　　叶沉舟说完回看向他苦苦追寻了两辈子的人，恍然感到脸颊有一道热泪流过。那道泪痕明明被面前人及时抚去，可是越来越多难以抑制的眼泪却夺眶而出，惹得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

　　“好好说话呢，怎么还哭起来了。”
　　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噙满泪水的双眼略带着些许怨怼和自嘲。

　　“阿晨。”
　　谢落没再动作，轻唤了一声。

　　“怎么了？”

　　随后，在叶沉舟惊讶的目光中，谢落猛地将他扑倒在地面，同样注视着他的双眼，庄重无比地说道：

　　“我来人间一趟，很荣幸可以遇见你。”

　　叶沉舟不自觉勾起嘴角，伸手搂住谢落的脖子让两人的距离再次缩小，几乎叠在一起。
　　“无论几生几世，我都可以找到你。”

　　话音落下，水面再次波动，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世界又开始震颤，主神死亡后，这充满精神力的地方也再难维系，就要彻底崩塌。

　　而这一次的情况明显与前几次穿越不同，无形的力量在试图分开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的身体，新的考验即将开始。

　　没有多说一句废话，他们相视一笑后，用尽最后的力量靠在一起。

　　穿越过去现在未来，他们在宇宙的见证下拥吻。

　　而后世界坍缩，旅行终于迎来最后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