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210、真相

　　一晃不知过去多久，眼前飞舞的黄沙从视野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干净有序的城市。

　　一个个灵体自前方飘过，又汇集到悬浮于空中的某个孤岛之上，似乎正在召开什么重要的集会。

　　很显然，他们又回到了未来，进入主神曾经所在的世界。这并不是主神拟造出的不确定真假的世界，而是真真切切存在于现实中某个时间节点的世界。

　　当人们在会场落座以后，他们又转为最原始的人类形态，借用实体化的身体方便彼此之间的交流。与此同时，数以万计的电子屏幕悬挂于城市内部的每一个角落，向所有还存在于星球上的人们强行灌输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此刻，站在会场最高处的人显然是掌权无数的大人物，他无需开口，声音便通过特殊的装置直接传遍了整个世界。

　　“众所周知，人类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每一个人都以数字电子的形式存活于世，也就是灵体的状态。我们可以达到永生，不再需要效仿古人配对繁衍，社会也照常可以运行，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中暴露出的问题越来越严重。”

　　“从前我们可以一直做一项工作直到生命终结，可这对永生的我们来说，就是彻彻底底的灾难。我们无法改变已经选定的道路，所有岗位都会被详细规划，工作时长精细到分秒，人员安排详尽到个体，谁都无法擅离职守，只能日复一日地重复同一件事。但凡有一个人想做出改变，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改变整条工作线。”

　　“经年累月下来，大家身心俱疲，却无力改变，这绝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事情。我们始终坚信，我们还留有最基本的人性，我们要为每一个存在于世的人考虑。”

　　“另外，研究表明，我们所处的星系正在发生异变，尤其是磁场的剧烈突变将威胁到我们的生存。这不是危言耸听，我们不会欺骗任何一位公民。因此，在这场会议上我正式宣布，即日起，调动全星系的力量集中研究突变问题，以延续人类灯火……”

　　话音落下，伴随着一众轰轰烈烈的掌声，眼前的场景渐渐消散，时间继续向前推进，只是这一次，城市看起来萧条荒凉许多。

　　本来漂浮于空中的灵体少了很多，即使偶尔出现一两个人，他们的颜色也远比往常浅淡许多，就像是一个个垂垂老矣的灵魂，随时都可能被一阵风刮去。

　　而他们也终于来到了那个主神避而不谈的地方——实验室。

　　不再对外大肆宣讲，寥寥数个高层人员秘密聚集在闭塞的会议室内，将最高机密展示在中央的演示屏幕之上。

　　“事实证明，我们目前即使有可以消除磁场波动的方法，各方势力也不可能达成真正和解，其中的利益牵扯实在是太过复杂，总有人要牺牲自己的利益。”

　　“其次，磁场波动的主要原因是现存的灵体过多，各个设备超载，积少成多后我们没有合适的理由除掉拥有固定职责的居民，这会导致未来在重新分配时的计算量过载，也会引起部分民众的怨言。”

　　“最后，以上原因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考虑，我们大可以彻底舍弃那些人，乃至是这个废弃的宇宙。”

　　“综上所述，我们决定单独启用最后一项秘密计划。”

　　“——方舟计划。”

　　“我们拥有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诱发时间穿越的设备，只需要集中力量穿越时间，回到过去，我们就可以替代过去的自己，杀死从前的意识，在周而复始之中，得到全新的永生，甚至可以改变过去，改变未来！”

　　“现在，计划正式开始！”

　　话音落下，会议室内一片欢呼，所有人都在为这项具有跨时代意义的计划喝彩，仿佛下一秒他们就可以摆脱即将毁灭的世界。

　　哪怕是在一旁围观的叶沉舟和谢落都不由得为之一振，这些人提到的时间穿越机器恐怕才是主神可以肆意操控时空的真正原因。

　　事实证明，主神本质上根本就不是自称的高维生物，而是一个来自未来世界的普通人类。

　　那个远超他们想象的时空旅行工具在遥远的未来被发明出来，并且由主神操控，进而让他拥有了掌控时空的能力，这才成为了所谓的神明，至于究竟他是几维生物，那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放眼看去，现场的会议不过寥寥几人参加，他们为什么没有找到一个长相类似于主神的人？

　　与会议室仅有一墙之隔的实验室里骤然迸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瞬间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也一并回答了那个问题。

　　叶沉舟立刻带着谢落转移到实验室，这里的一切何其眼熟，简直和他在副本里看到的实验室一模一样。

　　直到这时，他才得以清晰地观察实验的具体内容。

　　那个正躺在实验仪器之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实验体彻底和副本中的人影重合在一起，并且与主神临死前展露出的真身完全一致！

　　那么为什么最后拥有能力的人不是那些高层，反而是不起眼的实验体？

　　中途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

　　“费克曼，实验适应性良好。”面对无数受折磨的实验体，外部观察的研究人员没有丝毫动摇，就像往常实验时那样，利用连接在大脑上的数据线直接将内心想法导入电子实验记录，“第一批测试时空穿梭机的时候可以把他考虑进去。”

　　“可是直接用真人送去实验会不会有点不妥……”
　　他身边的助手显然有些担心，但还没有说几句便被他恶狠狠地打断。

　　“闭嘴，不用这些低级人员用什么？用你吗？还是用已经灭绝的动物？”研究人员瞪了他一眼，“赶紧把合适的名单给我筛选出来，这几天必须加快进程启动机器。”

　　原来主神根本就不是什么足够参加会议的高级人员，而是一个再平凡不过、只是被抓来充当实验体的炮灰。

　　曾经的普通人因为实验一瞬成神，本就在心里忧虑自己这远超能力之外的身份，担心某一天辛苦编织的谎言被拆穿，权柄被夺回，所以当叶沉舟提到主神是个普通人时，他才会产生那么大的反应，以致于心神动荡被他们抓住漏洞一举反攻……

　　他们虽然只看到了实验的部分片段，但是那灵魂与□□分隔两地的惨烈模样足以让他们窥见其中一角，体会主神遭遇的痛苦。

　　只是这些都不是主神滥杀无辜的理由，他们没有闲心再去同情那人，时间再次加速，他们来到了试用时空穿梭机的当天。

　　结局似乎早已注定。

　　宛若胶囊舱的透明机器摆放在地下试验室之中，无论先前身体测试结果如何，只要是位于合格边缘的人都被强行抓来秘密安置在其中，人数之多几乎成倍于周围的研究人员。

　　没有任何预兆，在机器启动的那一刹那，被反复分割身体的怨恨凝聚成一个个实体，正如副本中玩家临死前会产生的精神力一般，它们催生出的强大力量在顷刻间颠覆整个实验基地，连带着那里的人和物一并毁灭殆尽。

　　然而在混乱之中，精神力最强的那个人竟然奇迹般活了下来。借助损坏时空的机器，他吸收了所有逸散而出的能量，变异出穿越时空的能力，至此半只脚踏入更高维度。

　　他就是费克曼，也就是后来的主神。

　　骤然获得了与众不同力量的主神惊喜地发现自己真的拥有了穿梭时空的能力，他在第一时间适应了崭新的身体，随即逃离这个只剩下白色尘土的荒芜星球，开始没有限制地在不同时空中来回穿梭，头一次感受到成为神明的自由。

　　而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创造了桃花源。

　　一开始，主神依靠自己的精神力创造出一个全新的空间，他本想在其中安静度日，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不满足于只有一个人的无聊生活，他开始尝试去往其他时空。

　　正如带领他们参观每一个世界、每一个不同的时间一样，主神好奇地探索观察各个时空下的生物，甚至惊讶地发现自己可以捕捉所有刚刚逝去的人的灵魂。

　　他没有让那些灵魂就此消散，而是将他们全部收集在一起，放入了自己的精神空间内。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些人天真地以为自己被重塑出新的肉/身，来到了天堂，无不欢呼雀跃地庆祝新生，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这个大发善心的神明。

　　主神并没有介意这些，事实上，他同样无比喜悦，因为在这里，他有无数和自己一样出身困苦、又因为各种意外不幸身亡的人们。于是他站出来向他们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迅速与他们打成一片，教会他们如何在这里使用精神力，彼此交流生前所受的困难，互相寻求慰藉，利用精神力共同构造这一美好的小小空间。

　　最初之时，这里的的确确是一个再理想不过的桃花源，是所有亚当与夏娃们和平生存的伊甸园。

　　然而，好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只要有一个人不满足于现状，想要强迫他人听命于自己时，矛盾便在此萌生。

　　没有人知道事情最终是怎样解决的，他们只记得第二天那道虚假的太阳升起之刻，大家又恢复了往常的状态，谈笑风生起来。

　　就像是删除存档再重开，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那是因为主神在不断的实验中突然发觉自己的能力远不止此，他不光可以利用精神力创造事物，还能够利用它来篡改人类的记忆，乃至是认知。

　　他逐渐开始好奇自己能力的界线究竟在哪里……

　　于是前一天那些人还是善良友好的，今天便是暴虐凶残的，后天又是精明计较的……

　　生前被用于实验时产生的痛苦早已被能够执掌他人命运的无限权力所掩盖，什么同甘共苦，什么一同建造新世界，所有的约定都化为消散的尘埃，此时此刻他就是真正的神明，才不是什么实验失败的产物。

　　他越来越不满足于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居然主动穿越到其他世界中，诱导尚未身死的人做出过激举动，让他们一心求死，以便自己收集更多的灵体……

　　画面不断在各个世界切换，快到两人根本看不清主神后来具体做了什么，只知道当主神参考过无数世界建立副本、一切安定下来后，他们印象中的桃花源终于真正建成，只是它早已偏离了本意。

　　当然，主神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终于还是被原来世界的人发现了。

　　那个星球彻底毁灭，可是其他星球的人还活着，并且发现了这一秘密进行的项目，开始更加小心谨慎地接手研究工作。那些人也在不断的实验中获得部分穿越时空的能力，即使没有主神的能力强大，但胜在数量众多，聚集在一起后，他们几乎在第一时间找到了这个与自己同源的存在。

　　至此主神被捕，被迫脱离灵体的状态回归最初的肉身，被特殊装置同时束缚住精神力和身体，时刻遭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监视，再次回到不间断被投入实验的状态。
　　作为先前唯一一个完全成功的实验体，此刻他经历的实验远比以往残酷数倍，这似乎就是他最后永远的结局。

　　可这一切真的结束了吗？

　　哪怕是被囚禁被限制，他的精神力也远在所有人之上，因为他才是那个最开始获得这一特殊能力的人类。

　　其实早在快要被发现的时候，他便将桃花源偷偷藏起，而自己则作为诱饵被抓走。这样以来，就算那些人想要完全限制他的能力，也仅能控制他本人的那一部分精神力，背后更大的桃花源才是他凝聚精神力的本源之地。

　　是时候启用这一后手准备，发动反击了。

　　他试图悄无声息地冲破监狱实现自己的复仇大计，然而总是存在那么些意外。

　　他的精神力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因为他既依赖桃花源获得源源不断的能量，还需要削弱自身的精神力供给桃花源。

　　就像是一边放水一边进水的池子，最后池子内的水位几乎没有变化过。

　　后备能源骤然成为绊脚石，可他不可能割舍它。

　　不管怎样，各类玩家还在自以为是地过副本，桃花源仍旧在以微不可见的速度帮助他累积精神力，让他距离解开灵体束缚的终点越来越近。

　　在此过程中，他不得不在暗地里再偷偷分出一部分灵体用以监视桃花源的进程，而本体还要应付狱卒的监视，能量终究入不敷出，他要想出一个新的方法。

　　他发现最开始通关高级副本的玩家实力强悍，于是他没有吸收那些人，反而用言语加上洗脑的方式让他们成为了最初的三幻神，帮助自己管理不同位面。
　　后来为了更加方便，他创造世界规则作为桃花源和蜂巢运行的基本法则，让所有NPC和玩家都成为只能沿着一条直线移动的蚂蚁，在他们不知不觉间留在框定的范围活动。

　　至此以后，高级住宅区成了一个永远的幌子，完美的能量循环链产生，有实力成为高级玩家的人会被他策反，转变为有自主思想的NPC帮助自动管理世界，而相比之下更弱的管理者和玩家则被替代，被他吸收……

　　这就是主神自己赖以求生的方舟计划。

　　玩家和NPC一直在滚雪球供养自己，直到雪球无限大到造出了独属于他个人的诺亚方舟。

　　在这艘求生的方舟之上，他将会拥有宇宙间最强的精神力，足以令他打破囚笼，乃至是统治宇宙。

　　一切计划都万无一失，偏偏在最后关头出现了意外。

　　当时间快进到最近的节点时，主神就差最后一步，只需要再吸收两个强大玩家的精神力，他就可以不需要再陷入玩家到NPC的反复循环，不必再像个井底之蛙一般，每天过着爬三米掉两米的日子。他就要冲破束缚，一步迈上井口，成功登天。

　　所以他着急了，急到宁愿不按部就班地除掉几个发现他真身的玩家，再重新筛选新的玩家，也要召唤他们来到自己的领域，逼迫他们投降，以求直接完成最后一步。

　　后来的一切就如叶沉舟和谢落看到的那样，主神终究承担不起远超自身能力的权柄，死于内心深处难以磨灭的自卑大意、满腔的愤怒和不甘让他主动选择自爆，以求两人可以死在时空乱流之中。

　　不过很可惜的是，幸存下来的他们不仅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且再一次回到了那片平静的海面，望着本来不会飘动的云朵在此刻缓缓向前飘去，感受内心的宁静。

　　事件似乎全部结束，最大的威胁早就消失。

　　而就在此刻，那些分散的云朵在两人的视野中骤然聚集成一团，犹如龙卷风过境一般，整个空间陷入极度不稳定的状态。

　　水面沸腾，鱼类躁动，那道熟悉的声音还未消失。

　　“你们违规了，我将自降下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