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204、主神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等到叶沉舟和谢落发现自己身处何地时，他们已然在地面上滚了好几圈，硬是靠着长久以来形成的条件反射，调整身体的姿势翻滚卸力，才不至于摔得过于严重。

　　他们缓缓站起身，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这是一片水光接天的盛景。

　　延伸不知几公里的水面近得几乎与天空贴合在一起，湛蓝的天空堪称一碧如洗，静止不动的云朵连绵成片，倒映在如镜面般光滑的水面之中，让人一时间难以分辨到底哪里是天空，哪里才是供他们站脚的水面。如果不是水里还游着无数条锦鲤，他们必定会认为自己正被天空包裹在内。

　　每踏出一步，脚下便会随之泛起圈圈涟漪，那些色彩斑斓的锦鲤就如同桃花源里存在的微小生物般，正按照固定的路线在下方游荡，丝毫不受外来人的影响。

　　这里没有风，也没有水的味道，更没有任何声响。

　　“这里……真是太漂亮了。”叶沉舟驻足在原地没再向前走，忍不住惊叹，“好像是天堂。”

　　“但是我们并没有死。”谢落跟在他的身后，低头看向平静的水面，“水上都没有我们的倒影。”

　　“是啊，好看的同时也不真实得骇人。”他转身直面谢落，“你怎么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谢落抬头看了看他，又移开视线，不自觉抿着嘴，似乎有些为难。犹豫再三，他最终还是走到他的身边，与他紧贴在一起。
　　“我有些想起来了，我之前在这里……”

　　然而，他们的对话根本没有继续下去，前方水天交界处乍现出一片突兀的光团。

　　它宛若天空中高悬的太阳，在周身隐隐散发出神圣的淡黄色光芒。附近纯白的云被染得金黄，彩色的锦鲤被吸引得纷纷向它游去，仿佛下一秒在场的所有生命都要被度化升仙。

　　随后光线渐渐变暗，远处只剩下一团模糊不清的雾气，半遮半掩住后方的景象，透露出一道酷似人形的灰色阴影。

　　与此同时，忽远忽近的话语声自整个空间传来，听起来既渺远又空灵。

　　“欢迎各位来到真正的神在之地——天境。”

　　宛若真的来到天堂，此刻同两名凡人说话的便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明。

　　“我们又见面了，想起来上一次见面，还是你晋升的时候吧。”

　　眼前的存在几乎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们终于见到了真正的主神。

　　叶沉舟瞥了一眼谢落，又警惕地望向主神。他全身的毛孔都在叫嚣，在警告他快点同谢落一起远离主神，就连脚下那群毫无威慑的锦鲤在此刻都变成了地雷般烫脚的存在，令他浑身不自在。

　　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被主神随手杀掉，可是谁都不能退缩。

　　至少从这句话可以判断出，当时作为玩家的谢落正是在这里与主神对话，晋升成为NPC的。那时的谢落假装投靠主神才得以保住性命，那么这一次主神又要做什么，为什么没有像之前将他们丢入副本时那样，直接处死他们？

　　像是知晓他们内心的想法似的，主神在前方不疾不徐地开口：
　　“你们一定很奇怪吧，为什么我把你们抓过来以后，反而不杀你们了，明明中间花费了那么大的心思，不惜利用各种NPC来威慑你们？”

　　祂嗤笑一声：“说实话，这都不过是我动动手指就可以办到的事情，具体的任务都是交由那些蠢货来办的。成功与否对我来说，什么损失都没有，反而让我看到了两个更加厉害的玩家。

　　你们可真是太聪明了，那么多掩藏在桃花源背后的真相都能被你们找到，甚至关于我的线索也被你们说中，这叫我怎么可能不欣赏你们？所以，不需要那么害怕，我这次只想和你们好好聊一聊。”

　　叶沉舟和谢落都没有回话，警惕地等待主神自己说话。

　　他们的心底都十分清楚，主神先是在逃亡的副本企图利用其它玩家致叶沉舟于死地，计划失败后又二话不说地把他们丢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几乎只留给他们必死的结局，最后更是干脆不想管他们，彻底将他们放逐出桃花源，要不是遇到犹格，他们恐怕早就消散在时空乱流之中……

　　中间的过程何其复杂，层层递进，主神在背后费尽心机的模样简直跃然而出，怎么现在又开始回心转意了？

　　祂说的话他们绝不能全然相信。

　　“我知道现在说的话你们绝对不会相信，不过，我会用行动证明我的诚意。
　　能量循环……呵呵，推断的不错，可是你们有真正见证过吗？现在，我就带你们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话音落下，密布的云朵和鱼犹如螺旋的色彩颜料般凝聚扭曲在一起，连带着整个空间都开始坍缩崩塌，一阵天旋地转间，他们竟然又来到了另一个全新的空间。

　　他们置身于半空之中，隔着遥远的距离看到了一个中间粗两头细的椭圆状纯白建筑物，或者严格来说，是这个建筑物的剖面。

　　一层层隔板将建筑内部分隔出无数楼层，他们就如同观察生态舱中的蜜蜂巢穴一样，通过上帝视角清晰地看见每一个在其中繁忙奔走的工蜂，而这些昆虫正是……

　　NPC。

　　“这里就是蜂巢，也是NPC生活居住的地方。”
　　主神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可无论他们怎样寻找，都找不到对方的踪迹。

　　接下来，他们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推进，整个人又来到蜂巢内部，融入进周围的房间。视角切换，剖视图转变为平视图，每一层楼的具体景象进一步展现在眼前。

　　简直与蜘蛛网如出一辙，每一条通道都以正中央的大厅向外分散，一眼望不到尽头，其间夹杂的便是NPC的住所。一个挨着一个，像是小型监狱似的利用完每一丝空间，不留下任何间隙，乍看上去新颖而又震撼。

　　叶沉舟和谢落此刻都变成了隐形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悬浮于某一层楼的上方，随意出现在任何一个NPC的面前，却不会被察觉。

　　“这就是你平时住的地方？”叶沉舟强行按捺住心头的震颤，故作冷静地问道。

　　这是他头一次真正看到专属于NPC的位面，他从前只是单纯地认为蜂巢应该是和桃花源相当的存在，万万没有幻想过这样闭塞烦闷的景象，而谢落孤身一人不知道在这里生活坚持了多久。

　　而现在，玩家NPC与主神的身份颠倒，主神平日里看到的万事万物同样被他们尽收眼底。

　　每一个NPC的住所，甚至是谈话交流的行为都被他们一一看在眼中，一切仿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原本可以轻易捏死他们的NPC在此刻反而渺小如蝼蚁，不过是失去记忆只会替自己打工的蠢货罢了。

　　或许，身处其中的人都位于祂的监视之下，他们先前偶尔的聚会讨论哪怕没有被祂知晓具体内容，祂也知道他们大致在做些什么。

　　可是既然他们被主神亲自接见，就说明他们的努力一定是有成效的，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

　　“有什么问题吗？”
　　见谢落始终没有回话，叶沉舟有些担心地转头看去，他害怕谢落会反感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回想起从前只有一个人的生活，无论如何那都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没什么，现在最好不要说太多。”
　　谢落轻微地摇了摇头，既是在否定叶沉舟的问题，也是在让自己的视野重新清晰起来。

　　在此之前，哪怕是来到主神所处的天境，他的内心都没有产生多少波澜，因为他和叶沉舟一样都明白，主神要是真的想当场处死他们，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他们慢悠悠地参观蜂巢。

　　然而，他现在担心的完全是另一件事。

　　直到看到那些四通八达的道路时，谢落才恍然想起他的内心仍旧是畏惧那些道路的，而且早已不再是单纯的害怕迷路，而是一旦看到顺畅的路，便会打心底感到恐惧心慌。

　　这是他擅自分裂灵魂之后产生的后遗症，是无法被轻易治疗好的，哪怕他明白自己已然成长蜕变，周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他，并且一旁还有叶沉舟在身边保护自己。

　　换作平常，他一定会直说这件事，但是他们此刻正在与主神对峙，怎么可能抽空再去关注他这无聊的心理问题，给自己徒增烦恼。

　　决不能让叶沉舟知道这件事。

　　“我们还不知道祂到底要我们做什么，确实得小心。”

　　思绪混乱间，手心忽然传来别样的触感，那几乎大了一号的手完美地包裹住他的手，就像是一间于灾难中屹立不倒的安全屋，在茫茫寒夜下给予他温暖，还有一丝微不可觉的湿度。

　　叶沉舟同样紧张得连手心都在冒汗，可还是抽空留意着他的状况，没去追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落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示意自己没事，不过当他试图用笑容证明时，却只能勉强勾起嘴角，完全做不出开心的模样。

　　他看见叶沉舟冲他做了一个口型，告诉自己“别怕”。

　　下一秒，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化，冰冷的白色建筑物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颜色丰富充斥着暖意的桃花源。

　　两人回到中央广场的上空，以那棵巨大的桃树为圆心，目睹此时正在桃花源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犹如放置的玩具沙盘，玩家化作一只只小人，在每一栋建筑之间奔跑，整个环境看上去热闹非凡。

　　只是这里似乎远没有他们印象中的那样平和。

　　在他们进入杜向谦的副本之前，虽然得知敖鲲的首领全部阵亡，但那时还有周坤利用虚假的身份维持组织内部的秩序，不至于让桃花源第一大组织就此陨落。现在一切都变了，周坤惨死在副本的最后，没有人可以再去管束那些散乱的组织成员。

　　新人旧人混杂在一起，兵器交接、拳拳到肉的争斗声不绝于耳，原先规划好的城区此刻俨然成了异常完美的战场。

　　桃花源里无法使用大部分能力，因而玩家自成一派，竟是靠着最为原始的互相掐架的方式来夺取生存资源和领地，就像是未开化完全的人类，丝毫不顾及往后的发展，也不愿意再冒险进入副本以求一个随时会被掠夺走的奖励。

　　那些曾经热闹的商业区和黑市都在争斗中化为一片废墟，只剩下住宅区内的水泥房还在苦苦坚持。但没有人知道看似和平的住宅楼内会隐藏多少埋伏，又会有什么危险等着他们。

　　简直就是又一个世界副本的现实版。

　　“他们都违规了吧？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出来维持秩序？”谢落的手不自觉颤抖，“猎犬的人呢？他们的首领……”

　　“哈？你不会还在想着陶墨钰吧？”

　　主神嘲弄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故意没有让他出现在这里。想必你们也看到了，桃花源和蜂巢都是我创造的，我能够创造出不同的副本，就能够创造不同的世界，但我为什么要耗费这么大的力气创造出它们呢？

　　因为我想要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没有任何纷争矛盾、人与人之间可以和平相处的理想世界。

　　结果呢？桃花源发生的一切都在告诉我，这个世界已经废了。那些玩家根本就不会遵守什么秩序，没有了猎犬的暴力约束，你看看他们都成了什么样子？”

　　主神越说越愤怒，就连桃花源的地面都随之剧烈震颤，引得地面上的玩家一片喧哗惊呼。

　　“你们难道不觉得荒谬吗？我几乎耗尽了毕生心血，居然只养出了这群只有原始本能的畜/生。要是我把蜂巢的监管者也罢免，你们说，那些看上去规规矩矩的NPC又会怎样？

　　人类贪婪的本性永远也无法得到改变，所谓的桃花源成了地狱，我无法接受自己的世界变成这样！

　　我才是世界的上帝，宇宙万物的主宰，我挑选出的子民绝不能如此暴虐！”

　　话音落下，桃花源里骤然刮起一阵从未有过的飓风，就好像是主神在对桃花源里的所有玩家大吼，宣泄自己的愤慨，然而那群玩家却只顾着利用这阵突如其来的风打败对手，在这只有一条命的残酷世界生存下去，全然忘记自己究竟身处何地，这里原来又是怎样的一副和谐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停歇，战争继续，主神的语气又恢复最初冷静自持的状态。

　　“所以，我到现在也没有杀死你们的真正原因就是……

　　我要你们和我一起重新创造世界，创造出一个没有病痛、没有争斗、人人安居乐业的真正桃花源。

　　利用你们强大的精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