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202、重聚

　　当众人再次睁开双眼，入目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四周一片虚无，寂寥无声，除了从地面中如海浪般隐隐翻出的白色雾气外，没有任何标志物，也没有实体能够给予他们足够的安全感。

　　放眼望去，几个人竟然都像是掉了色一般，只留下黑白灰三种最基本的颜色，本来色彩斑斓的衣物乃至是正常的皮肤，都丧失了应有的色彩，看起来就好像是……

　　他们来到了真正的地府。

　　“这里就是世界的另一面，一个我们从来没有想象或是涉足过的地方。”
　　叶沉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词汇形容这里，它静谧安逸得犹如无人之境，一切纷争都在此停歇，往日的烦恼和焦虑随之烟消云散，他仿佛身处神圣的寺庙之中，就连内心都从未感到如此平静。

　　“这就是你们选择走窗户的原因？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何铭瑄蓦地打破沉默，转而向他问道，可是叶沉舟根本来不及回答，另一道极为陌生的声音突兀地穿插/进来。

　　“想不到你们真的能来到这里。”

　　叶沉舟根本不熟悉说话的人是谁，下意识转头看向声源处，却被面前意想不到的景象震慑住。

　　原来黑白的黯淡世界在瞬间恢复色彩，完好无损的齐紫兰和方淑瑶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身后还跟了一个有些面熟的女人。

　　她们一开始还没有看清来者到底是谁，在走近确认他们的身份以后，无不激动地跑过来，尤其是本该死亡的方淑瑶。

　　一步步，越来越近。

　　曾经万分熟悉的女生不顾一切地奔向许久未见的季之韵，在对方彻底傻掉的目光下像只炮/弹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直直撞入他的胸膛，而后紧紧与他相拥在一起。

　　而季之韵只感觉自己的大脑断了一根弦，双手伸出想要回抱过去，却又停在半空中不知这样会不会不妥，最终整个人如同生锈的机械般僵在原地，连视线都不敢拐向身前的人，硬是大睁着眼睛直视遥远的前方，连眨都没敢眨一下。

　　“你们终于找来了。”齐紫兰的脸上也挂着难以抑制的笑容，她径直走向叶沉舟，朝他伸出一只手，“很幸运，大家全都平安无事，而且都成长蜕变了许多。”

　　要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叶沉舟呆呆地望着那只手，硬是被脑海中突然涌现的各种疑问占据了整个思考空间，宕机似的没有任何动作。

　　另一个他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显然就是尤艾欣，对方在他们不清楚的地方究竟做了什么？

　　追溯到最早的时候，谢落在饭局上认识她，而后她又在世界副本即将开始前在黑市里现身……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齐紫兰去追尤艾欣了，个中过程他一概不清楚，难道那个时候她们就已经相互认识，并且一并着手布局了？

　　再到后来，谢落看到的那本日记，还有时空副本里发生的一切，包括方淑瑶的淘汰还有在这里的重逢，难道全都在对方的意料之中吗？

　　猛地想起齐紫兰在时空副本中偶尔走神的异常行为，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联系上了。

　　最开始谢落为了利用漏洞不惜将自己分裂成两人，后来他们玩家则在谢落的引导下不断进入副本，从而探寻桃花源的真相，发现主神的存在，打破限制已久的规则。
　　在此期间，其他觉醒的NPC也没有放任自己继续活在主神的控制之下，甚至找到了一处他们根本没有设想过的地点。

　　NPC的视角远比玩家更加宽阔，他们足以看到更多的细节，而他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玩家，除了在背后推动他们计划的实施，就不能自己再主动做些什么吗……

　　然而容不得他再去思考，他的脸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不疼，但是足以让他回过神来。

　　“你这臭小子几天不见怎么还是喜欢板着个臭脸？”目视间，齐紫兰笑得有点无奈，“来到这里说明我们已经成功一大半了，别着急，你的问题我们会一一解答的。”

　　她扶着叶沉舟的肩膀，让他转向所有重聚在一起的同伴们，仍旧像一个长辈嘱托小辈一般说道：“你看，他们同样也很好奇，可是大家都先将所有的疑问放在一旁，只有身边的人才是此刻最重要的存在，不是吗？你不喜欢强行融入进去，也可以在边上稍微休息一下？”

　　叶沉舟想反驳什么，最终还是长舒一口气，暂时放下所有的疑问，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干脆瘫坐在地上。
　　“是这个道理，不过他们应该比我更想你。”

　　齐紫兰将悬空的手收回，挑眉看了看一直在叶沉舟身边的谢落，笑骂道：“这是赶我走了？行行行，我去找我另一个宝贝孩子了。”

　　她十分自然地迈步走向一旁的人群，给两人留下充足的空间，离去时的背影还是和从前一样坚定，连着装都是更加优雅的旗袍装，丝毫看不出一点受苦的迹象。

　　“看样子这里很安全，至少在我们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是这样的。”叶沉舟挥了挥周身蠢蠢欲动的雾气，淡淡地说道。

　　“嗯。”谢落应了一声，有些疲惫地靠坐在他的身侧闭目养神，耳朵里都是另一帮人惊喜的喊叫声。

　　压抑已久的痛苦在此刻全部释放出，就算是再冷静自持的人，也难再控制自己。

　　“哎呀，就一会儿没见，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方淑瑶踮起脚拍了拍季之韵的头，“连头发都掉色了，这可是我用好不容易换来道具才染好的，你就是这样对待的？”

　　季之韵好像这才反应过来，慢半拍地转头看向方淑瑶，只见那双深情的眼中溢满热泪，哪怕她在笑。

　　“对，对不起，我还以为又碰到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他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面部五官几乎扭曲在一起，“我真的好想你，这不是在做梦吗？”

　　“当然不是啦，别难过了，我也很想你。”

　　“你知道吗？我在上一个副本看到了一个跟你几乎一样的人，我还以为是你回来了，我每天都在后悔……”

　　“乖乖乖，别哭了别哭了。”方淑瑶没让季之韵把话再说下去，又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脑袋，反而被他一直抽泣的样子逗乐了。

　　她打量着变化很大但又好似没变的季之韵，紧接着问道：“我送给你的衣服倒是好好穿着，那只发夹呢？”

　　“在这里在这里。”季之韵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只剩下一半的发夹，扭曲的时钟表面光亮异常，一看就经常被反复摩挲，“在你走之后，我一直都有好好保存它，这可是我们买的情侣款……”

　　话还没有说话，他又哽咽住，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另一枚完全对应的发夹与手心中的贴合在一起，又形成了一只小小的爱心。

　　方淑瑶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掌之间密不透风地夹着终于重逢的发夹：“之后我们都不会再分开了，我向你保证。”

　　“你说真的？”他皱着眉，还不停吸着鼻子，看上去像只委屈的落水狗。

　　“当然是了，不骗你的。”

　　掌心之间传来的温度是那样真实，连同那只不起眼的金属饰品也一并发烫发热。

　　季之韵仿佛抖落满身的水渍，立刻恢复神采，一股脑扑上前搂住方淑瑶，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可即便如此，两人也没有分开。

　　“啧啧啧……”谷阳平看了一眼边上成双成对的几个人，不免感叹，“合着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倾诉呗。”

　　先不论才刚刚见面的方淑瑶和季之韵，众人和齐紫兰打过招呼以后，杜向谦便一直专注于和自己的姐姐检索这里的世界，没有空搭理他们。叶沉舟和谢落早就坐在地上只等他们叙旧完，好参与关于世界的讨论，而程骋与何铭瑄也很自觉地没有插话，只是何铭瑄一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那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给谷阳平的第一印象是温婉亲人，可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没有那么简单，尤其是对方竟然和齐紫兰走得很近，两人熟稔得就像是认识了很久一般。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尤艾欣故意向齐紫兰露出了一副可怜的表情。

　　“他们好像都在怀疑我，你难道不想替我解释一下吗？”

　　完全不符合从前的行事风格，齐紫兰直接白了她一眼：“这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可不是害他们担心这么久的，你要我去解释？”

　　“好吧好吧。”
　　尤艾欣完全不在意自己博同情失败的事，甚至朝她抛了个媚眼，而后才恢复正经的模样，朝不明所以的几人走去。

　　“既然各位已经修整完毕，那么也该进入正题了。”她迈步向前，一席艳丽的红色礼服长裙在瞬间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尤艾欣，是副本的NPC，也是发现了这里的人。”

　　“我认识你。”何铭瑄正色道，“在那次饭局以后，你曾经提醒过我不要过于遵守规则，所以你其实早就知道这个地方？”

　　“没错，我也和谢落说过差不多的话。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指望你们可以真的派上用场，只是想要赌一把而已。当然现在看来，无论我们中途各自做出了什么，最终在蝴蝶效应的影响下，我们还是来到了这里，一切都很完美。”
　　尤艾欣说完故意看了一眼杜向谦，意思十分明显。

　　“是我失算了，我们当时只顾着关注冲在最前方的何铭瑄还有叶沉舟，没有想到还有你这个漏网之鱼在背后做这些小动作。”杜华梦瞬间幻化出自己的立体影像，那只标志性的蝴蝶结正别在脑后，将她的头发高高束起，“既然你连我们的监视都可以躲过，不妨好好解释下，你到底做了什么。”

　　“说来也很简单，你们作为NPC的时候其实都忽略了一件事情。每一个副本几乎都需要通关好几次才能够被真正回收，至此副本永久关闭，玩家无法选择进入，NPC也不会再去回忆那些副本。所有的一切都会化为最简单不过的通关率，还有开启关闭次数，冷冰冰的数据罗列出来，并不只是在考察NPC的业绩和玩家的死亡比例。”

　　尤艾欣接着说道，同时每一个人都在脑海里思考这些话的含义。

　　“你们都没有发现，在副本彻底封死以后，副本之中的所有物体，包括在其中被淘汰的玩家，都会化成一道无形的白色灵体，飘向一处不知名的地方。也许是拜漏洞所赐，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我曾经在某个副本结束的时候，不经意发现了灵体的存在。

　　我从那时便开始好奇，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于是我以低级副本为起点，不断地管理各种副本，让每一个副本都能够顺利封闭。巧合的是，每次副本结束或者有玩家淘汰时，我都会看到些灵体。我尝试过强行留在副本中，追上那些消散的灵体。灵体上面总会传来一股无形的力量，那感觉就像是我的全身心得到完全的洗涤，精神力重新刷新了一般。”

　　“后来我一路升到中级NPC，能力也随之提升，终于在某次偶然间发现了灵体所去往的地方。”尤艾欣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地面上的白色雾气竟然随之升起，“就是这里，一个与桃花源完全相反的地方。”

　　“那么这些灵体都是……”程骋脸色一白，躲到了何铭瑄的身后，惊恐地看向周围突然齐齐浮现而上的白雾。

　　“你想的没错，就是每一个曾经在副本中死去的人，还有因为违规或是各种原因被判死刑的NPC。”

　　那些白雾，准确地说是，灵体，在此刻全部化成一个个人型，幽灵似的围绕在众人身边，阴魂不散地发出不明所以的低吼，让人想要抓住却又没有实体，根本难以触及。

　　而灵体的下方与虚无的黑暗连接在一起，它们就像是一棵棵种在土壤里的花苗，有的长势旺盛，还保留着最新鲜的白色，有的则垂垂老矣，淡到几乎看不清颜色……

　　叶沉舟不自觉联想到时空副本里看到的场景，原来那些灵体根本就不是什么副本的NPC，而是部分死去的人们。
　　他们在试图拖自己下去，好让自己也永久地融于黑暗，化归为这个世界的养料，最终彻底消失不见，达成精神与肉/体的双双消亡。

　　这便是尤艾欣提醒自己的事情。

　　倘若他自己没有克服灵体的阻挠，他们没有真正通关那个高级副本，恐怕不只会入不了尤艾欣的眼，更会真正死亡，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那个能力。

　　那人绝对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为了达成目的，再危险的手段她都不惜使用。

　　“不用害怕，他们现在没有任何威胁，你们可以把他们当作没有行动能力的植物人。如果不是我们在用精神力维持，他们早就烟消云散了，不可能还存活到现在的。”

　　尤艾欣说话间，那些灵体仿佛听她命令一般，又乖乖缩回地面。

　　“这些灵体本质上是每一个人的精神力的凝聚，人们死了之后多余的精神力会化为这些白气，汇聚到世界的阴面，也就是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阴面会充当用于消化吸收的胃部，灵体颜色的浅淡代表了它们被吸收的程度。

　　这就是所有玩家最后的归宿，无论你们强大与否。”

　　“那，那瑶瑶之前被淘汰的时候，也是这样……”季之韵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既心疼又心酸地看向方淑瑶。

　　“我当时只是短暂地变成了灵体而已啦。”方淑瑶立刻哭笑不得地安慰，“艾欣姐很快就找到了我。”

　　“嗯？”季之韵明显有些不解。

　　“我想你们刚才肯定在疑惑，为什么我明明找到了这里，却还要花费很大功夫重新管理一个副本，然后刻意设计出一个副本规则之内的必死结局。”尤艾欣没让他再胡思乱想，直接解释道，“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一个人无法长时间停留在此处，很多时候都只能隔着一层边界遥遥地看向这里，所以我急需一个精神力更加强大的人帮助我，至少在副本结束所有灵体汇聚在一起时，足以突破那层保护膜，然后顺势假借被淘汰的身份来到这里，最终恢复成平时正常的人类形态。”

　　“可是这里有这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方淑瑶？”杜向谦也忍不住插话，“叶沉舟、谢落还有其他人，难道精神力就不够吗？”

　　“确实不够。”她的话让在场的人俱是一惊，“你们可以扪心自问一下，当时你们每一个人的状态。”

　　杜向谦开始回忆：“我们当时才发现副本和现实世界的关联，推测出主神存在的可能，但是我只想着和姐姐一起正常生活，完全不在意那些东西到底会有什么影响，一直到姐姐也失踪了之后……”

　　“所以没有任何思想变化的你会派上用场吗？”尤艾欣转向其他的人，“NPC本就更难脱离掌控，谢落又是被某人重点监视的对象，首先被我排除在外。而叶沉舟更是还在和谢落纠缠不清，没有往后的几个副本，你们真的可以从过去解脱吗？季之韵天真地以为自己和方淑瑶可以继续那样过下去，缺少生离死别的羁绊，同样不会有任何长进。”

　　“当然了，这一切能否成功还是需要看运气。如果叶沉舟没有发现我的副本，其他人没有一意孤行地进入，你们没有发现世界的阴面，还有许多因素，中间只要有一环发生变故，就不可能演变为现在的局面。”

　　她似乎是说累了，故意步伐不稳地飘到齐紫兰身边，在众目睽睽下直接靠倒在对方的身上，搂着那条手臂，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形象。而齐紫兰更是早就习惯了这些举动一般，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哎你别走啊！”

　　就在这时，谷阳平突然从角落里跳出，来到众人面前。

　　“你提到了那么多人，还没说我是什么情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