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93、牺牲

　　时间再一次静止，本来支离破碎的无头尸体像是提线木偶般猛地吊起，四肢无力地在空中来回扫荡，而后泼溅在地面的碎肉竟然一一被召唤回肩颈之上，宛若电视机的雪花屏的空间波动不断在那里产生又消失。

　　短短片刻内，一颗完整的头颅重新出现，它卡壳似的转动几下，将脸面扭转180度，不合常理地朝向背后，用尚未被皮肤包裹的突兀眼球紧紧地盯着众人，犹如前来寻仇的吊死鬼。

　　紧接着，那张脸下的嘴唇如丝线般钩织交替，半包裹住的牙齿不断颤动咿呀作响，直到脸部的肌肉皮肤依次恢复原样，露出狰狞至极的笑容。

　　那双不听使唤随意摆放的细长手臂忽的以一种反拧的姿势抬起，又抽皮球似的一巴掌打在放歪的脑袋上，让脑袋转了几圈后才恢复成正常的模样。

　　“想不到杜华梦在桃花源里竟然还能有这般曲折的经历，不过就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情感叛变也太可笑了。”史垣离重新对上杜向谦惊讶的面庞，眼底流露出来的全是不屑，“如果她没有背叛的话，我或许会留你一命好作威胁，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的话彻底印证杜华梦的立场，可即使明白这一点仍然无济于事，仅次于主神的力量让史垣离即便是断头死亡也依旧可以在短时间内复活，甚至可以无视规则的限制，继续在副本里统领一切。

　　“这两个人我们放弃也罢，世界上那么多人，不会差这一两个。”他一扫倒伏在地的谢落和叶沉舟两人，明知他们并没有彻底昏迷，也已经懒得再耗费心力劝他们归顺，“把我伤成这样，没有再挽留的必要了。”

　　史垣离根本不会像周坤那样解释过多，给自己留下无穷的隐患。他不再言语，又一次动用相同的动作，决定送走所有人。

　　无形的精神力几乎化作实体，如黑色迷雾般缭绕在房间之中，带动副本颤动不已，而这一切都只源于他随手动用的一丝力量。

　　“隐患排除，任务结束。”史垣离默念道。

　　然而变故恰好在此刻发生，众人的抗争远未结束。

　　另一道突兀的白色光芒如阳光驱散黑暗般瞬间吞没一大片黑色的精神力，零散的白色蝴蝶透着淡金色的光晕，随之扑扇而起，飞散在空中，将所有无法行动的玩家包裹在内，死死地护住所有人，而且还在不断膨胀，直逼史垣离本人。

　　这道突兀出现的精神力正来自于被杜向谦搂抱住的洋娃娃。

　　怎么会这样？！

　　杜向谦诧异地看着手中的娃娃，或者说是有意识的杜华梦。

　　那颗黑色的核心如颜料晕染一般被渐渐净化为纯粹的白色，同时迸发出的全新能量与史垣离的精神力碰撞在一起，就像那八卦图上的至阴与至阳纠缠不休，互相制衡。

　　“你居然还没有死？”对于杜华梦的死前反抗，史垣离只是惊叹了一瞬便蓦地笑出声来，“就凭你一个破布娃娃，你觉得你可以抵挡住我？”

　　源于杜华梦的精神力很快便再难以维继，史垣离甚至没有挪动分毫便轻松地敌过所有负隅顽抗，悠闲地站在原地欣赏所有人挣扎的模样。

　　谢落可以感受到自己受伤的手臂在杜华梦的精神力作用下不断痊愈，身边的叶沉舟和其他同伴也已恢复大半，可面对这样强大的力量，他们只能被死死拍倒在地，眼看着好不容易点燃的一丝希望逐步破灭。

　　仅主神之下的人就如此难对付，更遑论那个高高在上的祂。

　　不，绝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规则是模糊不清的律条，却也是不容违抗的法则，更是是主神亲自制定的规律。

　　主神虽然可以随意解读规则的内涵，但是难道像强行终止玩家副本进度、被玩家发现真实身份这样明显违规的行为也不算违规吗？

　　从前那一众玩家发现自己的身份后，会接受这一事实不刻意揭露，所以他们可以算作不违规。

　　但是现在呢？

　　懵懂无知的玩家们终于发现了boss的真实身份，在无意间揭露真相，一如当初在工厂里违规的那几个boss。

　　“到现在也没有完成任务，你这工作怕是失败了吧？”

　　谢落略感惊喜地转头找寻说话的人，只见叶沉舟同样回看向他，而后强撑着地面在白色的柔光中站起。

　　他们在进入副本的第二天便交流过规则的具体内容，当时的他们尚未真正解读出其中的内容，现在可不一定。

　　工作失败，意味着违反第一条规则——努力工作。

　　“阻止玩家顺利通关，这未免有点小心眼。”

　　不是给予玩家通关提示，而是走另一极端阻止玩家通关，这违反第二条规则——光明正大。

　　史垣离始终波澜不惊的表情出现一道裂痕，本来强盛的精神力在一瞬间弱势下去。谢落伸出自己已然修复好的右手，抓住叶沉舟伸来的手借力站起，在他们的身后，几名同伴也纷纷起身，直面所谓强大的幻神之一。

　　“你也不是天生的NPC，不过是从某个世界被主神选中穿越而来的普通人罢了，而且现在的你根本就没有执行boss该做的事情。”谢落紧跟着补充道。

　　被玩家发现正式身份，违反最后一条规则——自然融入。

　　史垣离显然没有预料到那些玩家居然有权限知晓NPC的规则，面对这一突发情况，他的动作出现短暂停滞，然而经验丰富的他只是被吓住片刻又立即恢复原状，继续蚕食着杜华梦连同所有玩家的精神力。

　　“想法不错，可是有谁能够惩罚我？”他故作强势地嘲讽道，“猎犬就算闻到味道过来，也不会对我怎样。”

　　实际上，那一刻的短暂停顿让他产生了自我怀疑，差一点就要落入那狐假虎威的陷阱之中。

　　规则的最终解释权是主神，而不是这些所谓的玩家，只有祂还没有出场，一切都好说……

　　“那你现在身居高位就可以完全放心了？”叶沉舟顶着巨大的压力，一边反驳一边在脑海中快速思考，“那么多条违规实例，只要主神抓住一点就可以让你的下场和杜华梦一样，让你重蹈现实世界的覆辙。”

　　叶沉舟其实根本就不知道史垣离曾经经历过什么，他只能这样诈对方，赌一手这人是否还记得过去的事情。
　　在场所有的人中，唯有同样是幻神的杜华梦拥有与之抗衡的能力，但是杜华梦根本就没有恢复正常的状态，他们不可能从正面硬碰过对方，只好尽可能拖延时间。

　　必须要抓住史垣离走神的间隙，然而他们又该抓住这一间隙做什么呢……

　　“呵，现实世界？”史垣离下意识重复叶沉舟最后的话语，他确实由此想到了从前的自己。

　　压抑闭塞的办公写字楼里，他明明是一个小有权利的财务主管，却仍旧要和所有的普通人一起挤在其中，无时不刻感受着四周窒息的氛围，过着经年累月枯燥麻木的生活。

　　然而即使是这样，他也不想止步于此，他羡慕更上一层领导的职权，嫉妒可以和领导走后门的恶劣同事，痛恨被彻底封死的上升渠道。

　　直到有一天，他获得了一个全新的机会。

　　接手一个全新的项目，然后像所有背锅人一样，替公司进去吗？

　　不，他根本就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他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的陷阱，甚至反手将了公司一军，把自己从中摘离，企图邀功请赏。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本以为巧妙的脱困竟然成了他走上绝路的导火索。

　　占据在丛林法则顶端的人被挤下去，可是填补回去的人不是能力出众的他，而是那些勇于拍更高层马屁、甚至是从别处调来的权利更多的人。

　　一环套一环，他刚刚摧毁了一环又有新的人宛若挤地铁一般涌上，根本不可能轮到他这个刚害领导进去的普通人。

　　一辈子都要停留在最底层，永远要被他人冷眼看待，从来都没有着落的贷款……

　　一切的一切汇集在一起，心底长久压抑的情绪骤然爆发，他终于带着日复一日被他磨得锃亮的刀，就像从前上班那样，挤上了公共交通中的人流，然后走向办公楼……

　　在血泊之中，他听见一道神圣的声音在呼唤他。

　　于是枪声响起，他的身上绽放出一朵朵与黑白社会与众不同的艳丽玫瑰花，他带着自己高傲的灵魂，追随声音而去。

　　从此他鲤鱼跃龙门，成为不可一世的领导，就和他曾经无数次看过或是幻想过的一模一样，他模仿着从前自己领导的行事方式，给所有NPC洗脑，为主神效力，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来到了真正的桃花源……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生活吗？

　　那个曾经一腔热血、不甘腐朽的他去哪里了？

　　“现实世界过得不顺吧？不然你怎么可能这么愿意替主神打工？说不定回去就因为违规被杀了吧？”
　　隐约从史垣离的身上抓住一股怨气，谷阳平莫名有了一种感同身受的错觉，可是他很快便遗忘了那种感觉，旋即抓住史垣离话中的关键词，再次为动摇的boss添上一把火。

　　“闭嘴！”史垣离忽然发狂似的大吼，猛烈的黑色精神力如潮水般打来，把好不容易站起来的众人击倒在地，“再怎样都比你们这些蛀虫好！”

　　他用充满血丝的猩红双眼紧紧地盯着几个玩家，其中倒映着他看不起的人，也映照出曾经懦弱无为的自己。

　　那时他好像也被这样踹倒在地过，真实世界中的他选择逃避，选择攀上高枝，不会和面前的玩家一样选择反抗。

　　然而一切都已结束，他短短一刹那的懦弱和犹豫被抓住，杜华梦的核心巨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爆开。

　　顷刻之间，爆发而出的精神力远远压制住他本就不够稳定的力量。

　　作为三幻神之一的杜华梦，全部释放出的精神力足以摧毁一个世界，这样一个小小的房间更是不在话下。

　　神圣瑰丽的蝴蝶温柔地包裹住史垣离，其中蕴含的力量却犹如狂风骤雨，把他彻底吞没，乃至于将他的整个灵魂都抹除殆尽。

　　一切都如黄粱一梦般化作蝴蝶远去……

　　明明他就算再怎样动摇也不可能敌不过这些玩家，杜华梦怎么可能宁愿主动自爆死亡也要让那群玩家活下去。

　　这怎么可能，到底是什么样的内在驱动杜华梦做出这些事情？

　　他不相信会有为了他人宁愿牺牲自己的人。

　　等等，他就算不相信，可是事实到底如何？

　　在这个副本中，他亲眼见证了为了回报叶沉舟全部牺牲的小机器人，认识到无数不屈反抗的下城人，还有为了自己孩子不惜一切代价的父母……

　　他看到了无数独属于人性的光辉，哪怕自己的世界不曾存在。

　　那么与眼前这些玩家长久相处的杜华梦呢？

　　是否会在不同的副本中见到到更多崭新的事物，就此被那些精神感染，从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我好像明白她愿意背叛的理由了……

　　神魂俱灭的最后一刻，史垣离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