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88、意外

　　令叶沉舟惊讶的是，走廊的尽头并不是他预料中的全新飞行器，反而又是一架被加密的电梯。

　　领头的杜向谦仍旧用抢夺来的秘钥启动电梯，毫不犹豫地踏入其中。

　　当电梯正式运行，带领众人来到真正的目的地时，他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他们要找的核心并不在地底也不在什么偏僻的区域，而在蜂巢的正中心。

　　所谓人类最后的安全地带，竟然是靠吸食这颗核心的能源运行的。

　　乍看上去，蜂巢的内部被掏空，只有当众人沿着狭窄的道路向前迈进时，他们才终于得以看清核心所处的真正地点。

　　眼前一片开阔，就像是地下溶洞一般，暗红色的核心犹如含苞待放的玫瑰，悬浮在正中央，散发出淡红色星星点点的光芒，宛若无际宇宙中那一颗小行星，空荡而又静谧。

　　然而无论它多好么瑰丽，他们都无法忽略核心周身缠绕无数的管道。

　　鲜红的机械管道密密麻麻，互相缠绕交织，随着时间的流逝猛地膨胀又收缩，从外形看上去如同活生生跳动的心脏。

　　空旷没有任何感情的铜墙铁壁之间，数不清的线路穿插连接着这颗心脏和墙壁，仿佛吊挂的牵线人偶似的牢牢锁住心脏。

　　心脏每每跳动一下，源源不断的能源便是从动脉中泵出的血液，沿着那些血管输送到蜂巢的内部，最终为这座悬浮于世界之上的建筑提供能量。

　　而唯一一块没有管道连接的地方是众人过来的大门。

　　他们可以越过大门，然后毫无阻拦地走到核心之下，去除多余的管道，夺走这颗核心。

　　可是这里怎么可能没有防护呢？

　　“和上城人交出的情报一样，核心表面散发出高密度肉眼难以察觉的射线，只要检测到人类核心的靠近，就会当场将射线实体化，杀死所有入侵者。”杜向谦走在队伍最后方，投射在面前的终端上跳出数不清的警告图标。

　　“但是它检测的也是人类体内的核心，只要让一个没有核心的人进去就可以了吧？”季之韵正说着，谷阳平已然跃到地面，迈着优雅的猫步停在检测范围的边缘。

　　全部线索终究还是联系在一起了。

　　为什么那些人要创造或是寻找仿生人，因为仿生人没有核心，可以脱离安检门的检测，可以摆脱控制器的操纵，可以夺得这样一颗充满能量的核心，获得整个世界运转的根源。

　　漫长的时光之中，上城人找到了另一颗隐藏在世界之中的核心，本以为寻得了解决世界能源危机的方法，却发现核心根本无法轻易靠近。

　　那些人明显不想止步于此，放弃来之不易的机会，他们想方设法将之囚禁起来，借助外界的手段靠机器汲取微不足道的能量，供给悬浮于空中的蜂巢，乃至整个上城区。

　　一点能量便足以彻底挽回摇摇欲坠的世界，上城人自然不可能就此满足。为了夺取全部能源为己所用，他们想起了仿生人存在的可能，一度想要依靠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拯救世界。

　　然而，上城人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徒劳。
　　他们原来的世界里根本就不会存在这样一颗有违常理的核心，没有仿生人的存在，哪怕拥有再厉害的机器人，核心也不可能被真正捕获。

　　而所谓的仿生人，正是来自于世界之外的玩家。

　　这里只是副本，所有自以为是的自救行为都不过是虚妄，NPC的命运其实都掌握在他们这群玩家手中，被主神玩弄于鼓掌。

　　现在，一旦谷阳平将核心夺走，副本就要迎来最终章。

　　叶沉舟静静地目视谷阳平向前走去，也许是主神的疏漏，也许是运气的指引，他们恰好拥有这么一位仿生人，幸运地没有被下城的巨蛇杀死，还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核心的地址，最终走到这里。

　　唯一没有核心、没有灵魂之人。

　　就在他思考的间隙，谷阳平凭借猫科动物的灵巧，轻松越过一堆繁杂的线路，距离核心已然只有一步之遥。

　　神秘的能量源发散出淡淡的光芒，即使被各种管道包围，也依旧拥有致命的吸引力。

　　谷阳平浑身橘黄的毛皮被照得发红发黑，却在迈开下一步时，被眼前突兀出现的事物震住。

　　出乎所有人意料，核心的前方竟然凭空闪现出一个人类，一个有血有肉看上去和正常人别无二致的人类。

　　就像他们阔别许久没有见过的普通世界的人，而不是什么上城区用机械结构伪造的人。

　　面对这一突发情况，谷阳平当即警惕地矮下身子准备随时抢夺核心。

　　可不速之客却完全不在意他们的存在，仿佛在此等待许久。他慢慢转过身体，向众人露出他的真面目。

　　——安东尼。

　　“他不是早就死了？！他的核心彻底消失了才对！”杜向谦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人，迅速调出的屏幕之上，酒吧倒塌的残骸还历历在目。

　　“不，死掉的只是他伪造的核心，我们当时并没有找到他的遗体。”叶沉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还记得当时的地下实验室吗，那个棺材一样的舱体。”

　　“所有的仪器不是因为老旧被遗弃的，而是由被改造成功的安东尼强行挣脱开的……”杜向谦惊恐地回忆当时的场景，“他居然最先用自己做实验？”

　　“不，不对。他当时绝对没有成功，所以才想要继续寻找更多的实验体，但是酒吧的意外让他不得不上演一出假死的戏剧。核心本质上就是人的灵魂和精神力，他完全可以复制出一个假的频率留在酒吧迷惑我们的视线，再转移自己真正的核心到实验舱内，给自己重塑一个全新的肉/体。”

　　看到安东尼的视线扫来，叶沉舟明白自己猜出了大半。他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挡住身后的谢落，以及他们从背后拿出的手枪。

　　不过即便如此，安东尼也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反而在他们惊恐的注视下伸手摸向那颗核心。

　　那一刻这只手仿佛是一把即将刺向自己的尖刀，距离心脏越来越近，连头皮都随之发麻，可是所有人都无力改变现状。

　　变故发生得太快，唯一可以靠近的谷阳平只是一只体型娇小的猫，根本来不及阻止安东尼的动作，其他的人甚至本就无法靠近核心。

　　“我早就在这里等了不知道多久，你们居然到现在才找到这颗核心，还真是有够蠢的。”安东尼嘴角勾起，丝毫不掩藏心中的不屑，“不过……”

　　叶沉舟死死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忽然意识到一点不对劲。

　　这个人既然早就来到这里，为什么还没有拿走核心？

　　难道说改造失败了？

　　下一秒，安东尼触摸到核心，周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在屏息时，他却发出一阵爆笑，原先堪称完美比例的精致面孔竟然扭曲到叶沉舟都快要不认识。

　　一切都是如此戏剧化，安东尼笑完之后便开始咳嗽，不少粘连着肉块的血液从口出吐出喷溅在地面，恍惚间与核心的光芒融为一体，就好像他真的拥有了世界核心一般。

　　他随意抹去嘴角的血迹，悲哀地对着自己改造了一半的躯体摇了摇头，而后抬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住众人。猩红的灯光下，就连金黄的头发都被染红得像是在血池中反复浸透似的，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扭曲而妖异。

　　“你们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他用夹杂着血肉的嗓子含糊不清地问道。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沉寂。

　　戏剧的男主角可不在意冷场，他愤怒地用拳头砸向那颗核心，直到脆弱不堪的手臂变得如面条般软绵绵，从他的肩膀处断裂脱离，留下巨大的撕裂伤口，却没有一丝多余的血液涌出。

　　“你们不是，核心也不是，所以哪怕我谋划出多全面的计策，研究出再完美的仿生人，都不可能真正取得核心，获得世界的统治权，只因为就是个无人在意的NPC。”他突然用另一只手指向叶沉舟，着了魔般哭喊，“你们早就知道的对不对，所有人都是平平无奇的配角，除了你们！”

　　叶沉舟仍就没有回话，只是眯着眼睛看向舞台中央的小丑。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认识到自己只是个NPC的NPC。

　　在这个副本里，无论是杜向谦的父母，还是下城的小机器人们，亦或是面前的安东尼，都在有意识地自我觉醒，而不像从前副本中的NPC那样，只会按照固定的程序运行，没有任何独立的思想。

　　这是否也意味着，主神的控制力在减弱，他们的努力是有效的？

　　安东尼见没有一个人回应自己，脸上露出荒谬至极的神情：“我所有的挣扎在你们看来都是笑话，就连现在说的都不过是你们早就知道的废话。”

　　“不对，我们不可能瞧不起你，大家都是一样的。”
　　在听到这句话后，叶沉舟没有缘由地直接插话喊道，就连他自己都愣住一瞬。

　　他蓦地从安东尼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只是在桃花源里拼命过副本反抗主神的他们，更是在现实世界里为了复仇还有一丝尚存的正义不断抗争的自己。

　　他们始终在挣扎，在抵抗，在被远超自身维度之外的主神监视。

　　不论真假，所有人都活成了一个笑话，成为了主神眼中的笑柄，最后的结局无非都是死路一条……

　　思绪有那么一瞬间飘飞到远方，叶沉舟竟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副本。

　　他为什么会在潜意识里觉得现实世界也被主神监视着？就凭眼前这个同样被干预过的世界吗？

　　可是副本和现实要是真的能够相互对应的话，会不会还有一个和他原本世界完全相同的地方……

　　“我们不可能瞧不起你！”出乎意料的，季之韵竟然在沉默良久之后也开始发话，“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上城人，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改变社会制度，只有你，始终在寻求革新的方式。如果这里不是副本，你真的能够寻找到新的能源，实现自己的愿望，不是吗？”

　　安东尼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额头上如蜡油般融化的皮肤遮盖住。

　　“但是，我们同样也不可能忽视你在过程中对其他人的迫害，你所努力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自己。”季之韵的语气明显冷静很多，“哪怕你真的能够获取能源，让每个人都过上全新的生活，你也只会重蹈覆辙，再次走上腐败的道路，打破好不容易建立的平衡，更何况一切还都是假的。”

　　核心周围闪烁的红色光芒倒映在他的脸庞上，照射出他被缝补过后支离破碎的外表，也点燃了他沉寂已久的心，让他在此刻更加耀眼。

　　在此期间，安东尼的身体不断融化腐烂，嘴角扬起的弧度却愈发深刻。

　　“你说的没错。”他一甩头将遮住视线的肉块甩在谷阳平面前，吓得谷阳平后退数步，“可是这个世道下，你没有选择。”

　　“我的实验其实根本没有成功，我眼里的所有计划在你们看来，不过都是通往通关大门的钥匙罢了。”他忽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从最开始把你们绑架走做实验开始……”

　　“你想错了，我们最开始也只是想调查绑架我们的人而已。”叶沉舟毫不留情地诉说出真相，“到目前为止，我们根本不知道通关的具体方法，不过是在按照经验行动。”

　　“原来如此……”安东尼断断续续地笑出声，听起来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笑话叶沉舟，“我终于明白那个声音到底想做什么了？”

　　“什么意思？”他预感不妙。

　　“看在你我有缘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迄今为止我做的一切很大程度上并不出于我的个人意志。从我具有认知的那一刻起，只要我有一点想法的苗头，那个声音就会告诉我怎么做，甚至还会帮我隐藏实验室，完成最终的实验。所以那些可笑的维秩者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找到实验室，只有你们玩家过来时，才能够找寻到它的真身。”

　　叶沉舟面上冷静无比地听着讲述，心底却愈发寒冷。

　　他仍记得现实世界里，周铏无论怎么放松警惕都不会被人发现的秘密身份，明明放肆到让各个据点遍地开花，却永远不会被查出问题来。

　　所有的事实好像都指向了他最开始的那个疑问。

　　手心突然被握住，他猛地朝侧面看去，视野之间，只有谢落的半边侧脸在无声地告诉他，不要思虑过多。

　　“怪不得你们刚出现的时候，祂就故意告诉我，你们的身体更适合实验，原来祂就是想要你们全都死掉。你们通关需要核心，夺走核心以后环境会更加恶劣，到那个时候，是死是活就祝你们好运吧……”

　　“那个声音没有暗示过你祂到底是什么吗？”
　　眼看安东尼的下半身已经像个雪人似的融化成一团肉沫，那趋势就要蔓延到上半身乃至大脑，叶沉舟当即问道。

　　“祂说过自己的世界和这里类似，所以操控起来更……”

　　然而半句话尚未说完，安东尼竟然宛若触电般全身上下剧烈抽动起来，本就不牢固的血肉顿时如洗衣机脱水一样横飞在整个空间内，粘连在管道之上，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难以控制地弥漫开来。

　　最终，这位将自己改造成仿生人的NPC彻底化为碎块，融为房间内不起眼的设施之一，关于主神的线索又一次断开。

　　但是现在放下警惕还是太早，那位主神察觉到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已然开始着手隔空操控世界。

　　一时间，连接核心的线路一一崩裂断开，失去大量能量来源以后，悬浮于高空之中的蜂巢摇摇欲坠，所有人危在旦夕。

　　“谷阳平！别发呆了，快去拿核心！！”

　　叶沉舟一声怒吼把被吓懵住的谷阳平唤醒，此时此刻的环境堪比地动山摇，他们四个普通人只能互相搀扶着靠在墙壁之上保持平衡，唯有仍旧是猫咪形态的谷阳平拥有极强的平衡能力，足以在混乱中保持稳定。

　　谷阳平本就距离那血腥的场面最近，极度紧张的情绪之下，差一点就要当场昏倒。可现在情况危急，容不得他再像从前那样嫌弃身上恶心的东西，他们必须拿到这颗核心。

　　线路破碎后重重地砸落地面，连接着心脏的血管终于损毁，像是一团团倒置燃烧的火焰，又像是纷纷落下的血雨，昭示绞刑架上无辜巫女的死亡，地面崩塌的声音犹如处刑曲般演奏，激发着原始本能深处的残忍。

　　悲悯而又宏大的乐曲之中，地面极速倾斜下坠，即便每走出一步都有踩空滚落的风险，谷阳平依旧咬牙踩着地面扎脚的碎块前行，一下又一下跃过那些管道，无视所有砸在自己身躯上的重物，最终来到那颗核心之前。

　　场外的人无不为他捏了一把汗，就在他即将触碰到核心的那一刹那，所有捆住核心的管子居然全部爆开，失去束缚的核心顺着重力的方向就要向侧边滚去。

　　那里是其他同伴所站的位置。

　　只要检测到人类的靠近，核心就会立刻把入侵者全部粉碎。

　　此刻失控的核心犹如定时炸弹，只稍再向前移动半步便足以让所有玩家在这里全军覆没，而地面颤动，他们根本无法轻易逃开核心的辐射范围。

　　谷阳平根本顾不上自己被碎片划开的血口，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试图伸手阻止核心，可即使猫的柔韧性再好，手臂的长度也远远不够触碰到飞速逃脱的核心。

　　千钧一发之际，他竖立的瞳孔骤然变圆，淡蓝的眼眸中，那只柔弱的猫爪渐渐变长，最终演变成人类的手，让他成功抓住核心。

　　核心如烟花般爆出一幅小舟的图案，旋即消失在原地，与他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目视之间的同伴都在变化，在这一刻，大家居然都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彻底丢弃勉强拼凑而成的机械体。

　　核心的影响之下，他们早就处在随时转变回正常人的边界，只等最后一刻取得核心，让一切回归常态。

　　而后众人眼前一黑，当他们再次恢复视野时，已然回到上城混乱的街区内，在他们的头顶之上……

　　失去能源的蜂巢自天空坠落，犹如陨石降临一般，砸向下方的所有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