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78、核心

　　当谢落和季之韵到达酒吧的时候，叶沉舟和杜向谦也迎来了那个传说中的父亲兼商人。

　　数十米高的楼层之上，巨大的落地窗缓缓向两侧收起，而后房间内延展出一块全新的平台，那架刻印着公司徽章的豪华飞行器稳稳停靠在两人面前。

　　叶沉舟本想主动上前表现得好一点，可是舱门打开，从上面下来的不只有杜和志，还有更多沉默的工人。

　　他们扛着一箱又一箱的油类制品摆放到室内适时出现的传送带上，然后再次返回飞行器，重复这样简单无聊的工作。

　　事实上，传动带到飞行器不过数米距离，完全不需要人工操作，但是为了保证就业率以及维护公司的形象，杜和志不得不舍弃一点微小的利润来雇佣他们。

　　而杜和志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前来迎接的两个人，也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急匆匆地随着传送带走到房间更深处的仓库，又吩咐另一批人运送新的货物离开。

　　“这是……”望着明显具有东方长相特点的杜和志，叶沉舟不禁问道。

　　“呵。”杜向谦不屑地笑了一声，“我就说那老东西怎么可能突然这么关注我了，分明就是找借口回来清库存的。”

　　“清库存？”

　　“你也是知道的，老头研究化学冶金，但同时又擅长各种金融贸易手段，靠开发下城的矿区赚了不少，也因此在上城得到很多话语权。你别看我们家很大，其实大部分都是他用来存放货物的仓库。货物堆积久了，自然要全部清除，换成更加实用的真金白银。”

　　叶沉舟没敢妄加评价，毕竟究其根源，害下城人生活困苦的正是这些傲慢自大的上城人。

　　杜和志虽然出生下城，但精神上早已变成彻头彻尾的上城人。他从小便接触数不尽的矿产资源，可是对方只是利用自己对环境的了解变本加厉地利用它们，不仅没有想着去改变什么，反而毫无忌惮地开采掠夺，完全掉进了钱眼子中。

　　如果是同为下城人的他，一定会痛恨这人，可此时此刻的他并不是，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旁观者罢了。

　　“我明白你肯定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杜向谦在一旁小声说道，“所以我就和他犟，他想让我继承家业，我偏不，我就要去研究和他的领域完全相反的东西。“

　　叶沉舟不免好笑，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杜向谦这么叛逆有孩子气的一面，明明桃花源里对方就是个只会研究道具的书呆子。

　　“那你的母亲呢？她似乎和你父亲不合？”他趁杜和志不注意，偷偷问道。

　　说到这里，杜向谦看上去有些不想再继续谈下去了，但他瞥了一眼消失在仓库里的人影，最终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名字区别很大吗？”

　　“不同地区的人起名方式不同不是很正常吗？”叶沉舟说着说着忽然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真正含义。

　　“大部分的下城人是没有名字的，所以很多有名无姓的名字都来自下城，相反，上城人都是以家族为核心组成的。”杜向谦继续解释，“我父亲一开始并没有正式的名字，和我母亲结婚以后才可以正式更改了一个可以录入系统的名字，明明他才是那个傍上我母亲的人。”

　　他的语气逐渐激动：“我母亲原本是维秩者的高层，而父亲又是个下城才过来的毛头小子，他名字的与众不同时刻表明着他的身份，也让他被上城人处处排挤。可是公主不嫌弃穷小子的身份，欣赏他的才华，还给他取了一个与自己相似的名字，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最开始他们还是很恩爱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母亲渐渐发现那老东西和她在一起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她的关系。”

　　“所以杜和志是在利用你母亲？”

　　“也不全是。”杜向谦显然有些不理解他们的做法，“上城人表面看上去再好，那种利己主义的本质还是不会变的。我母亲也依靠他惊人的创造能力获得了更高级的装备，两人合作之后，她也一路飞升，坐到了最顶端的位置。”

　　“但是你母亲明显比他更负责任，不是吗？”

　　“那是因为有了我。”

　　“怎么说？”

　　“生下我以后，我母亲忽然发现再这样浪费资源下去，我们的世界绝对活不过两代人，她觉得有必要利用彼此的地位让世界作出改变，可是杜和志当时忙于工作，根本没有理解我母亲的意思，他只觉得是母亲嫌弃他穷，嫌弃他的钱不够他们花几辈子。分歧之下，他们也没起过多争执，和所有上城人一样，说离婚就离婚了。”

　　叶沉舟听完沉默片刻，他没想到这背后的故事居然如此戏剧化。

　　“如果我和他们一样，也那么无情无义就好了。不过挺可笑的，我生来就和其他上城人不太一样，倒更符合你们那种世界观下的人类性格。”杜向谦自己都觉得荒谬，“我有时候还会想要从他们身上渴求一些亲情，但是他们平时忙得根本顾不上我，即使嘴上会说爱我什么的。”

　　“那看样子我们的父母都不怎么样。”叶沉舟转而打趣道，“不过你心底还是想他们的，不是吗？”

　　“他们毕竟没有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大环境如此。如果我长大了，说不定也会变成他们那样，哪怕是为了改变世界，我也不得不先暂时融入进这个社会。而且现阶段的我也只是因为年纪太小了，从情感上还处于渴望亲情的状态罢了。”杜向谦望着已经没事干只能在一边用屏幕开盘的几个工人，不免忧心，“都说世界上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但是这爱与不爱，方式如何，解释权可不在我们手里。”

　　“你倒是活得清醒。”叶沉舟也颇为感叹，“我要是有你这觉悟，当初也不至于总想着复仇。”

　　“那不一样，你的世界肯定和我的不同。”

　　提到原来那个和平的世界，叶沉舟恍然发觉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从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了，就好像隔了很久很久，久到只在历史文献里隔着次元存在一般。

　　“那人过来了。”

　　他果断放弃回忆，抬眼看去，只见杜和志又换了一套全新的高定西装，打扮得人模狗样地走过来，前方还多了不少用于撑场面的佣人。

　　杜向谦刻意退到角落里，完全没有一点主动交流沟通的意思，就想看看那人能不能注意到自己。

　　很可惜，或者说，很幸运的是，杜和志还是看到了他，以及他身边的家庭教师。

　　“啊，你，你就是……”杜和志越过杜向谦来到叶沉舟身前，摆出商业性的标准微笑，刚要伸手准备出来握手，在看到自己刚换上的白手套时，又收了回去。

　　“我叫伊桑。”叶沉舟尽力维持着表面的笑容，杜向谦却一直埋着头没有说话。

　　“啊对，感谢你最近的辅导啊。但是有些边界感还是得掌握的不是？”对方回过身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儿子，看上去很满意，“这样吧，我以后给你再加一点工资，让你好自己来回？”

　　这是在计较他忽视了自己宝贝儿子的事情？还是在担心他这个下城人把他更宝贝的飞行器弄坏了？

　　倘若杜和志爱飞行器超过自己的儿子，他怎么可能会把那么高级的物件送给杜向谦。

　　如果是真的对自己儿子不管不顾的话，杜和志绝对不会来嘱托这些，也不会费大功夫特地在下城区找他这个家庭教师前来辅导。

　　如此看来，杜向谦的一面之辞形容得或许不是很准确，这家人不像是彼此没有感情只有利益关系，倒更像是被上城区的糜烂生活腐蚀，爱却不知道该如何正确表达。

　　叶沉舟迅速打量好杜和志，表面上立刻受宠若惊地发表了一系列感谢的话语，并且适度地表示了一点歉意。

　　“哎呀，我儿子现在也长这么大了，现在能有新增人口真的很不容易。”杜和志没有把他的恭维听完，颇为感慨地看着杜向谦，“好小子，要继续加油啊。”

　　杜向谦有些奇怪地望向他，上城人的寿命几乎不会衰减，面部也可以轻松地用新技术改造，可是他却莫名地从那眼神里看出一丝饱经世事的悲伤，这不是他那位浸泡在名利场中的父亲应该会有的眼神。

　　还是说，他从前根本没有好好看过，早已忘记了……

　　“最近我们公司上新了不少新的交通设备，下次有时间的话，记得喊我带你去看一眼。”男人随口提到一句，而后带着一大批人坐上飞行器离开，没有任何留恋的样子。

　　“就这样走了……”杜向谦望着重新封闭上的平台，无声地念叨着。

　　“等我们能够离开副本的时候，再去和你的父母们好好告别吧。”叶沉舟不禁有点感同身受，不过并不是因为这些亲情。

　　或许他同样也在后悔，没有在回到过去的时候，和曾经的好友们好好告别，最后只能仓促离开，再也见不到他们一眼。

　　“如果有机会的话再说吧，我不想因为我个人的原因耽误事情。”他转而伸出手臂从中投射出监控屏幕，“从刚才开始，谢落和季之韵就一直酒吧里面守株待兔，刚才似乎正好找到了目标。”

　　“要不要去问一下他们怎么样了？”叶沉舟刚想重新连回语音频道，却听到了杜向谦难以置信的喊声。

　　“我特地改进过耳机的，可是刚才上面传递回来的心跳声停了一下，我……我联系不上他们了！”

　　一切就和他们当时昏迷的场景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他们的定位还在酒吧没动？”叶沉舟看到方位之后就要动身前去救人，已然走向另一边停靠私人飞行器的地方。

　　“你别冲动！”杜向谦赶紧过去拦住他，“那些人的手段绝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不能这样贸然行事。”

　　“那该怎么办，真的要联系你的母亲？”叶沉舟自然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空手前去救人，可是考虑到杜向谦和他母亲的关系，他宁愿自己先去救人。

　　“已经联系好了。”杜向谦从他的身边走过，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你不用顾虑我的感受，这都是副本可以利用的合理资源。而且，你真的舍不得利用我吗？”

　　……

　　当谢落逐渐恢复意识的时候，入耳的便是季之韵与其他人破口大骂的动静。

　　“你们做的这些事情我们早就汇报给维秩者了，你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巴掌扇在脸上的声音格外清脆，“我倒是要看看走投无路的到底是谁？”

　　谢落没敢直接清醒过来，他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观察边上人的情况。

　　“有本事你杀了我！这里可是离城中最近的酒吧，恐怕你还没动手，就先被抓了吧？”

　　安东尼把墨镜摘下，露出标志性的绿色双眸，冷笑一声：“你不会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秘密武器，就可以顺利打败我逃走吧？”

　　季之韵明显愣住。

　　“你以为我特地放在酒吧门口的扫描门是摆设？”安东尼接着说道，“你们带的各种危险武器早就被我收走了，现在的你有什么本事和我叫嚣啊？”

　　可是他分明还能够感受到耳朵里隐隐作响的耳机，里面甚至适时传出了节奏分明的长短音，告诉他这里信号很好，他们的装备并没有被全部收走，营救的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而且他们的对话都被随时监听着。

　　难道说，那安检门并不能检查到这么细致的事物？就像他最开始藏在体内的铁丝一样？

　　安东尼只当季之韵因为绝望吓傻了，心中的施虐欲愈发上涨。

　　“我原本还想把你便宜卖了，现在呢，只好现场把你处理掉，你就为自己的牺牲感到荣幸吧。”

　　“等等，你要做什么！”季之韵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惊恐地大吼。

　　“也没有什么，就是单纯地把你的肉/体一个个好好地切割下来，然后……”

　　他直往后退去，企图不断扭动身体挣脱束缚住自己的绳子，同时在脑海中不断构思可以用来拖延时间的话语。

　　可是下一秒，先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心脏钝痛感再次传来，所有剧烈挣扎的动作反而都在加重揪心的疼痛，他徒劳地趴在地面，张着嘴想要呼吸想要怒吼，却只能僵硬在原地任凭那人处置。

　　“把你的核心掏出来，用来充当燃料了。”
　　幽幽的话语在闭塞的狭隘空间内回荡。

　　“别……”季之韵痛苦地从牙齿里挤出这一个字。

　　“你以为这样有用吗？”安东尼蹲下来，揪着他的头，逼他看向眼前只有手掌大小的方块装置，“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闭上眼睛，没有回应这人的话语，也没有理会耳机中叶沉舟无比焦急的喊声。

　　杜向谦加强信号后的耳机确实很好用，但他不能就此放弃。

　　事实上，为了防止他们再次逃跑，老板没有把他们再费神费力地转移到其他地方，干脆打算直接现场把他们处理掉，可这同样留下了后患。

　　根据定位信息，还有聊天录音的证据，所有的维秩者几乎在第一时间把酒吧包围，里面的人根本没有料到自己早就成了瓮中之鳖，还以为自己完美地杜绝了任何意外情况。

　　然而即便可以顺利获救，季之韵也绝不可能让叶沉舟他们立刻突破重围，结束他的痛苦。

　　他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就在这里，无论以何种方式。

　　他说的话不是给酒吧老板听的，而是要外面接应的人忍住。

　　“你不知道，高层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除了我这种为了这个破烂世界付出一生的人！”安东尼的语气愈发愤怒，同时用手指不断按动那枚装置，“每个人的身体都有一个核心，在上古时代，那是人类的心脏，而现在……”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越来越痛苦的季之韵，心中充满了报仇成功的爽意：“就是你体内的机械核心。”

　　“为什么上城人无论怎样折磨拆解都不会死？为什么你们会被我这么轻松地控制住？不就是因为这个核心吗？”

　　“这个世界的人都是假的，他们依附于核心生存，只要核心还在，就永远不会死去。它依附在你身体的每一处角落，所有人都不一样，一般人怎么可能轻易找到呢？”

　　“可是我找不找到它又有什么关系？知道什么叫固有频率吗？核心在振动，在维持你们日常活动，每一个人发出的频率都不一样，所以你们再怎样乔装打扮，都不可能逃过安检门的检验。而我只要用我手里这一枚再特制的频率发射器，就可以发射出和你们完全相同的频率，轻而易举地控制你们的核心，让你们为我所用。”

　　“一切都是这么简单，你们的性命早就在他人掌控之下。”安东尼看了一眼季之韵，紧接着继续调整频率，一直装死的谢落竟然也在此刻抽动起来，“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醒了。不过没有事情，你们很快就要成为我试验的肥料了。”

　　话音落下，他继续扩大发射器影响的范围，同时吩咐一直在门口看门的手下进来，准备帮忙收尸。

　　然而，他无论怎样呼喊，都没有人搭理他，最后回应他的竟然是地面被轰开的巨响。

　　“怎么可能，你们到底还藏了什么东西！”安东尼不信邪地破门而出，入目的只有一地残破的肢体，还有对着他的枪口。

　　在这一瞬间，他怎么可能还不明白自己是被钓鱼了，过度的自信让他认为一切都万无一失，哪怕出现问题也可以凭借手中的发射器控制所有人，却忘记了那些人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密集的监控下逃脱的，又拥有多少他意想不到的设备。

　　操控他人的主体不再是他，而是站在他对面、那位所有上城人都无比眼熟的维秩者领袖——段雅桐。

　　“我们已经见证了你的违法行为，解除控制回去好好接受审判吧！”女人义正言辞的话语声充满了不容辩驳的强势，震得他身体一颤。

　　位于身体内部的核心隐隐作痛，并且随着安东尼的犹豫愈发剧烈。

　　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还不明白现状。

　　维秩者早已经发明出类似的频率发射器，尽管级别根本不如他的，但也足够控制他一个人。

　　他逃不掉了……吗？

　　安东尼像是没有知觉一般，强忍如排山倒海而来的控制威压，向众人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诡异笑容。

　　“我一个人失败了无所谓，后面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和我一样的人出现，只要人类还有野心，只要人类还存在于世上……”

　　下一刻，他抛弃发射器，在众目睽睽下狠心掰断左手食指。

　　而后，整个酒吧像是被遥控操作一般，嗡鸣的电流源顷刻间爆发而出，所有尚且滞留在酒吧内部看戏的人群居然一个个原地炸裂，汹涌猛烈的火花夹杂着被毁得粉碎的装饰物，连同贮存的酒液和油水一同在地面爆开，涌入附近的街道，蔓延进破碎的房屋，包括众人身处的地下密室。

　　惊悚的尖叫声融于夜色，不复往常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