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65、拒绝

　　“呵，哈哈……”钟潜甩开手上没有任何生命反应的尸体，对着面前空旷一片的迷宫，蓦地独自发笑。

　　他捂着沾满血迹的脸庞，笑得一声比一声还大，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直往后倒去，然后踩到了一旁的尸体，最后跌落在地，任由身上沾满泼洒出来的血液。

　　就像是落水之后拼命爬上岸的流浪猫。

　　身后传来曲调轻快的口哨声，他没有回头，对着地面怔怔地发呆，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加重力道，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般在上方抓出一道又一道血痕，让指尖渗出滴滴血液。

　　“我特地为你创造的机会，你就是这么利用的？”陶墨钰自传送门中走出，一脚踏在他的面前，“想不到吧，那家伙早就挣脱控制了，在那里演给你看呢！”

　　“你要是来落井下石的话，就给我赶紧滚蛋。”周坤狠狠地睨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是要生吞活剥了对方。

　　可是陶墨钰哪里会在意一个玩家的威慑，甚至哼着悠闲的小曲儿走到尸体的边，蹲下来作出一副仔细检查的架势来。
　　“最后这一枪威力可真大啊，啧啧啧，要不是你顺手拉了个垫背，恐怕现在已经没了吧？”

　　周坤冷笑一声，不做评价。

　　帮他挡枪的裘狮凯连半边身体都被轰得粉碎，因为高温当场升华消失，没有分毫防护的他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从他腹部流淌而出的内脏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惜了，如果他是普通玩家，按照规则确实应该死掉，但是有陶墨钰在后方作为boss替他治疗，他根本不可能出事。

　　“看在你还有点用处的份上，我暂且救你一下好了。”陶墨钰将视线从尸体上移开，站起来的同时，原本倒在地面的周坤竟然逐渐恢复身体本来的形状，连流露出的脏器都一一收回体内。

　　“看你这么开心，这是表白成功了？”周坤身体恢复，连开口都有了底气。

　　“关你什么事情？见到人之后开心过度，都有心情嘲讽我了？”

　　“我当然开心，你不知道他流血的样子有多性感，摸上去的手感……”

　　“我看你流的血还有脑子是都流到下半身了吧？”陶墨钰咬牙切齿地说道。

　　按照他本来的计划，周坤利用玩家之便靠近叶沉舟，叶沉舟最后不是被他们带走就是死，根本不可能在一众高手之间幸存，而他少了这一劲敌之后，在桃花源里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

　　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不仅人没有死掉，连他也竟然开始对长久以来所做的一切产生自我怀疑……

　　“呵，反正他们不可能逃掉，而且……”周坤嘴角一撇，玩味地看向他，“你也不就是个舔狗？”

　　陶墨钰一愣，转而嘲弄地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别忘了，你只是个有点关系的玩家而已，一旦没有用处我可以随时把你宰了，就像你从前在家族里经历的一样。”

　　“你说什么！”周坤再难保持冷静，起身怒吼。

　　“别以为自己重生了之后，就可以摆脱从前看人眼色的生活。”陶墨钰打开面前的传送门，“你在哪里都一样，不会因为环境变化而改变。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他，我也是……”

　　“喂，你别走，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坤本来就因为行动失败心情郁闷，现在被激得更加愤怒，想要骂人却碍于身份差距硬是把怒火憋了回去，只好灰溜溜地跟着进入传送门。

　　……

　　谢落从副本离开以后，始终留在自己的住所中，直到结算界面终于出现，他看到叶沉舟是唯一一个幸存的玩家。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脱力地坐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也不管上面已经有多久没有打扫过。

　　他尚有点惊魂未定地打开自己的通讯器，在置顶找到叶沉舟的名字，再次确定后面的状态栏写的是桃花源中，而不是别的地方。

　　那个人真的在十二人围剿中活了下来，这不是他的幻觉。

　　下意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他转头看到了列表中其他好友的状态。

　　陶墨钰也回到蜂巢中，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主动联系他。谢落隐约感觉对方似乎已经对反复追求他感到腻烦，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反倒是瞥到了自己曾经和程骋的聊天记录。

　　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停留在了自己请求帮忙带路的内容上，已经很久没有增加新的东西了。
　　不觉联想到程骋最近奇怪的态度，谢落顺势看了一眼何铭瑄的状态，却发现意料之外的东西。

　　何铭瑄的状态既不在桃花源也不在蜂巢，更不是副本中，他看到的居然是一片远超自己权限的马赛克。

　　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何铭瑄同样也在试图反抗主神。既然那群人想要利用副本除掉叶沉舟，那么对本就是NPC的何铭瑄又会怎样？

　　他连忙给程骋发送消息询问情况，可是等了许久都没有收到任何回话，明明程骋就在蜂巢里，不应该忙碌到看不到他的消息，而且对方平时总是会在第一时间回复他的消息，无论有事与否。

　　抬头看向住处的大门，谢落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自己主动出发寻找路线。

　　那是他的朋友，是对他照顾有加的人，是他决不能轻易放弃的挚友。

　　情况紧急，他相信自己哪怕不能独立找到路线，也可以主动鼓起勇气去询问其他同事，要是被拒绝，他还能再去换一个人，一直到自己找到正确的路为止。

　　他还记得程骋曾经和他提到过，何铭瑄没有去中级NPC更好的住所，反而故意选择了普通的楼层，凑巧与程骋当了邻居，住在一起。那么他要是找到了一个人的位置，一定可以找到另一个。

　　忍受着心中不断积聚的恐惧感，谢落沿着直线通过传送门一路来到中央大厅。几乎是在踏出传送门的那一刻，他便下意识走到无人的角落之中，想要尝试自己找寻道路。
　　当然结果不出他所料，他能看清面前略过的传送门，却始终无法得知上方的具体数字，可想而知，他还是得依靠他人带路。

　　望着来去匆匆的各位同事，他试图寻找一个看起来比较和善好说话的人。

　　而就是这一瞥，他看到了几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几乎是在他们现身的那一刻，所有忙碌的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情，自觉让开一道空位，以下位者的姿态迎接这三人。

　　为首的史垣离目中无人般自传送门中现身，他的步伐稳健有力，让人不自觉忽略他脸上细微的皱纹。排在中间的则是一位戴着面纱身着艳红古典裙装的女人，她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随后拢了拢身上的皮草披肩，跟上前人的脚步。

　　女人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可是谢落却为之一震。

　　这个人他真真切切地见过，就在某个副本之中，他曾经与对方并肩作战过。

　　他依稀记得，这个人好像叫杜华梦，总是很喜欢和叶沉舟说话，每每和叶沉舟独处的时候总是表现得十分温婉，就好像对那家伙心怀不轨一样……

　　等等，面前路过的女人除了外貌和杜华梦有几分相似外，性格举动明显更加霸气，和她印象中的柔弱的杜华梦好像又不太类似？

　　难道是他看错了？

　　“在发什么呆呢？怎么一个人跑出来？”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谢落一晃神来看到了俯身亲近的陶墨钰，想要再回去确认女人身份时，女人却早就消失在传送门内。

　　“我……”

　　“我现在正好有点事情，不能带你出去了。”陶墨钰没有给他编造谎言的时间，“你自己多注意点。”

　　“哦，好……”
　　谢落目送着对方转身离开，心下有种奇怪的预感，可是他目前的重点根本不在陶墨钰身上，他要去找失踪的程骋还有何铭瑄。

　　然而他刚刚将视线转移到四周不停转动的传送门时，身后再次响起陶墨钰阴魂不散的声音。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陶墨钰脸上带着笑容，可是话语间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有一样东西我一直很想给你。”

　　随后，他从西服的口袋中拿出一只手心大的方盒子，它由深蓝丝绒包裹，其上点缀着点点亮光，宛若星空布景，让人一看便移不开眼。

　　而且乍看上去很像某个求婚必备的小玩意。

　　谢落有些为难地望着盒子，他能感受到四周NPC们不怀好意的揣测目光。

　　陶墨钰可是桃花源的最高领导者，管理着玩家的同时，还能够监督部分副本的运行，地位和统领所有NPC的史垣离相当。

　　试问面对这样一个大人物主动找名不见经传的员工求婚的八卦场面，谁能不好奇留下来围观呢？

　　可也正是这样一号人物，让好不容易降低存在感的他不得不忍受想要逃跑的本能，只敢低着头表现出一副被惊住的模样。

　　“抱歉，我……是不是让你误会了？”

　　“嗯？”

　　下一秒，陶墨钰打开了这个盒子，让其中的物品显现出真面目来。

　　这只是一枚小巧而精致的巧克力罢了。

　　“你不用担心它会坏掉，盒子是可以保存物品的道具。”陶墨钰边说边把巧克力呈递到他的面前。

　　谢落的目光死死盯在巧克力上，他从来没有见过微雕到如此精细地步的食物。它的表面光滑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弯曲的弧度恰到好处，又于尾部收起分叉，模样栩栩如生，就像是一只真的钢笔尖，仿佛下一秒就可以拿起来在白纸上书写文字，承载长久的岁月变迁。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沉默良久，没敢直接接受，也没有当场拒绝。

　　“你喜欢这个吗？”陶墨钰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生怕吓到他似的，“你很需要它的，对吧？”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谢落默默朝后退了半步：“它太贵重……”

　　“不，不贵重的！”陶墨钰见他上来便拒绝，显得有些着急，说话都打着颤，“它是我第一次靠自己的能力买来的，本身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只是很有纪念意义罢了……”

　　谢落深深地拧着眉头，他听出了话语的言下之意。

　　陶墨钰在这个世界几乎无所不能，不可能会在意什么纪念品，那么剩下来的唯一可能就是——这是对方在现实世界里获得的。

　　他不知道陶墨钰在他们分开以后经历了什么，到底有没有真的傍上所谓的有钱有权人，飞黄腾达之后心里还有没有他这个曾经共患难的小鬼，还有是怎样来到桃花源的。
　　他其实根本不关心这些事情，但是他现在终于明白一件事……

　　陶墨钰真的对他心思不纯，不是单纯地想要套路他诱惑他落入陷阱，而是真正切切地在用实际行动征求他的意见，问他的选择，甚至不惜突发奇想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上演了这么一出乌龙求婚。

　　“告诉我，你接受它，好吗？”

　　这道声音带着悲伤、乞求，最终演变为不容拒绝，明明是毫无生机的义眼，谢落却能从中看出悔恨和愤怒。

　　换做平时，他会继续用各种方式应付现状，可是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叶沉舟被主神公然盯上，程骋和何铭瑄失踪，而面前的陶墨钰，更是直接摊牌，不再陪着他演戏，即使没有直接绑架威胁他，而是采用更加柔和的询问方式。

　　同意，意味着他加入主神这一方，继续按照现状生活下去；拒绝，表明他彻底与NPC为敌，选择推翻这个世界。

　　在陶墨钰的追问下，他一步步向后退去。

　　“我拒绝。”谢落回以一个再平淡不过的笑容，“我不会责怪你，也不会心疼你，你也不会再引起我的情绪变化，仅此而已。”

　　陶墨钰脸上长期佩戴的友善面具终于在他疏远的话下一寸寸裂开，两人对峙间，他好像又变回了数年以前那个视力正常、还没有长大的天真少年，退回到能够和谢落不隔任何罅隙交流生活的模样。而谢落同样也没有受伤，还只会跟在他身后，和其他同龄人吭哧吭哧地抢饭，一切都是那么和谐。

　　然而时空转换，现在一人还囿于过去，另一人却有了新的生活，早已把过去抛之脑后。

　　“活在他人的脚下，就这么令你开心吗？”

　　“不是……”

　　“啊，忘记和你说了。”谢落朝他眨了一下右眼，那道印记随之一颤，“我其实挺喜欢这个的。”

　　话音落下，他后撤一大步，竟然直接退入传送门内，完全不顾门上的数字如何，自己又将来到什么地方。

　　陶墨钰第一时间丢下手中精心准备的礼物，想要抓住离他远去的人，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一身红衣的女人再次出现，挡在了他的面前。

　　……

　　对着面前的手掌发愣许久，细长的五指在视野中交错穿插，既模糊了边缘也丧失了实际触感，叶沉舟感觉自己的头脑还残留着副本最后的眩晕感，即使副本结束之后，身体状态都会恢复成进入副本以前的模样。

　　他哪里能料到自己的亲弟弟会对自己有那样难以启齿的念头，更何况他们之间几乎就没有说过几句话。要不是周坤最后提到副本剩下的玩家数多于一会怎样，他可能还会担心对方到底是权限较大的玩家还是无所不能的NPC，仍在犹豫到底该杀周坤还是裘狮凯，也不可能在机缘巧合之下，一并带走最后的两个玩家。

　　全都是疯子……

　　这是叶沉舟唯一能想到的评价。

　　不愧是有那个男人血缘的人，他和周坤，一个可以疯到为了自证自挖眼睛，妄图弑杀无所不能的神，一个能够想尽办法从现世一路来到异世界，就为了追求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叶沉舟不在意自己被人盯上的事情，那人对他来说充其量只是一个比较有本事的玩家罢了，他唯一在意的一点是：周坤是怎样和NPC勾结上的，对方手中又掌握了什么情报？

　　他在上一个副本经历的一切绝不是偶然，那一系列的技能包括最开始的副本完全就是在针对他，要不是他最后凭借意志力强心挣脱了精神控制，他恐怕早就已经死掉，稍好一点的结局也就是落入周坤手里。

　　想到这里，他反而还得感谢时空副本里那道莫名其妙的声音还有谢落，要不是提到所谓的意志力，他根本不可能想通自己是怎样突破控制的。

　　也许换一个角度来看，NPC算不算是意志力或者精神力比较高的生物，所以才能够在副本中呼风唤雨？

　　叶沉舟总觉得自己即将抓住长久以来一直被忽略的一点，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住所的大门却突然被敲响。

　　响声一道比一道剧烈，随着他的迟疑愈发大声，在空旷的房屋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