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33、幻象

　　副本的一切干扰归于平静，覆盖大地的白雪全在瞬间融化殆尽，或凶恶或僵硬的NPC们也随之消散，那如镜面般的湖泊不断紧缩，逐渐化为一片绿地。而在草木茂盛的平地之上，一棵树苗拔地而起，在短时间内不断生长拔高，最后长成一棵参天巨树，盖过一整片大地。延伸的枝杈上花开茂盛，连天都一并染成粉色。

　　绚丽的花海之中，身披黑色斗篷头戴兜帽的人静立其中。

　　在他的身后，一道白色的传送门凭空出现，从中走出一个身着燕尾服的男人。

　　“副本已经结束了，你还不回去吗？”男人来到那人身边，同他一起欣赏着美景。

　　谢落淡淡地瞥了一眼男人，又将视线转移到从眼前飘落的花瓣之上。
　　“陶墨钰？你怎么会过来？”

　　陶墨钰笑了笑：“因为这是你惩罚期结束后管理的第一个副本，所以我就特别关照了一下。当然更加凑巧的是，你的副本在最后正好出现了问题。”

　　花瓣恰好从绕过谢落颈侧的红绳飘过，抚过尾端的桃木珠，一直稳稳地落在地面。
　　谢落凝视着隐匿进尘土中的花瓣，良久后才开口：“有什么问题？”

　　“副本的规则出现轻微波动，而且内容被……”陶墨钰说着看了一眼谢落，复又改口道，“不过这些都不是太大的问题，副本的规则还是没有变化的。我作为猎犬的首领，在亲自来副本检查以后，已经确定这些都不足挂齿，向上汇报的时候自然只会按照正常程序进行。”

　　他说话时特地加重了“亲自”两个字，让谢落有些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立场。

　　“你确定？”

　　“确定。”

　　“那这一次的试用……”

　　“自然是合格了。”陶墨钰走到桃树前，将手掌贴在粗糙不平的树干之上，望着这棵树，“这次的中级副本考验的是玩家能否不沉溺于过去，认识到桃花源才是他们真正的归处。副本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们曾经切身经历的，只要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就可以顺利通关。显然进入你这个副本的玩家顺利通过了，而你也完美符合测试的要求，可以彻底摆脱惩罚期，获得一份新工作。”

　　谢落站在陶墨钰的背后，将自己控制不住扶额的动作掩饰在斗篷之下，兀自攥紧拳头。
　　“……新工作？”

　　幸好他掩藏得很好，面前的这人并不知道到底是谁进入了这次的副本。

　　“嗯，因为最近来了很多新玩家，所以副本的情况会更加混乱。为了避免一个NPC作为boss难以处理的事情发生，我们需要新一批猎犬去各个副本巡逻监管。我觉得你是很好的人选，所以就擅自推荐你了。”陶墨钰开始绕着树走起来，“史垣离那鬼精的老东西你不用担心，他是说不过我的，而且我才是真正的首领。”

　　相较于负责玩家巡逻副本的陶墨钰，史垣离专门管理所有看管副本的NPC，也就是谢落从前的顶头上司。谢落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人在会议上痛批他的模样，一听到名字头更加疼了。

　　“那我之后会……”他感觉额头的青筋直跳，只能咬牙忍着一团乱麻的大脑，强行维持平静的语气。

　　他必须要等待……
　　等待那个分裂出去的灵魂彻底融合回来……

　　“可能会归我管了。”陶墨钰带笑走来，金丝框的眼镜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眼的亮光，“话说回来，你有没有觉得这棵树看起来很眼熟？好像有点像中央广场最大的那一棵？”

　　待对方走近时，谢落刻意转过身去，趁机抹去流至脸颊的汗水，作势要离开副本。
　　“可能吧，植物通常都长得差不多。”

　　“也对，是我想多了，这个副本总不能投射出boss的记忆吧？”

　　“最近工作是不是忙？”

　　陶墨钰好像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追上谢落，朝他伸出那只戴着雪白色手套的手，仍旧高贵且谦卑。
　　“你看我都忘记了，其实我过来不止想和你讨论那些正事的。其实我觉得我们挺有缘分的，不如我们回去一起吃个饭交个朋友怎么样？而且我以后可以算得上是你的顶头上司。”

　　谢落仿佛被吓了一跳，朝后退了半步，惊恐地盯着这只手。

　　“没事的，你不用害怕，我是真心的。”陶墨钰把手又向前递了递，语气温柔，“而且我们难得可以有时间可以一起相聚不是吗？”

　　谢落抬起脸，上方陈旧的疤痕早已变成花瓣状的淡红印记，望着陶墨钰有些异常的左眼，他莫名地出了一口气，将出未出地伸出自己的手。

　　陶墨钰抓住机会赶紧握住这只手，激动地拉着谢落朝身后乍现的传送门走去。
　　“那我们赶紧先回蜂巢，好好休息一下约个时间吧。”

　　“好……”
　　谢落望着眼前无比熟悉的背影，轻巧地踏进传送门中。

　　毕竟就在前段时间，或者说是副本中的一年以前，他们可是刚刚见过面。

　　……

　　叶沉舟没有想到自己刚从副本中出来见到的不是进来时的广场，也不是平时会回到的客厅，而是住处中两层楼交界间的楼梯口。
　　于是尚未清醒的他顺理成章地从楼梯上方滚落下来，让自己的脸和地板来了一个亲密接触。

　　过去的景象和现在所处的空间不断穿插交织，明明上一秒他还在基地中与他人庆祝胜利的喜悦，这一刻他却只能趴在冰冷的地板上，忍着红肿的脸庞默默理清自己的回忆。

　　单就过去的经历而言，他当时的卧底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那场意料之外的爆炸带走了他的性命，也一并杀死了前来救援的队友，哪里会像副本中给他胡乱编造好的那样，有一个圆满的大结局。

　　而抛开过去早已既定的事实来谈，倘若不是这个奇怪的副本，他根本就不可能填补上记忆中始终缺失的那一环。

　　他当年去卧底不仅仅是因为年轻气盛的一时脑热，更是因为他无法回去面对谢落，也不知道如何去回应少年人的感情，只能胆小又怕担责地执意离开基地，抱着一丝自己可以复仇成功的妄想，假意回心转意回到家族之中，直面周铏的审视。
　　但是即使他再怎样刻意远离周铏，怎样乔装打扮掩饰自己，那个男人又怎么可能不会看出来他的问题还有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呢？

　　他好像还隐约记得，当时他明明已经和负责那个地区的领头搞好了关系，获取了对方的完全信任，然而这些估计都是他一时的臆想罢了。

　　那个人似乎是叫什么鱼……？

　　头又开始疼痛起来，叶沉舟感觉自己还未回忆起所有的事情，他甚至不敢去相信曾经的记忆，毕竟它们可能早在不知名的时候已经被篡改或者删除。或许副本中的谢落其实根本就没有和他一起经历过那些事情，一切都只是副本营造出来的假象而已。

　　否则，他又该怎样去解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NPC的事实？

　　靠着地板物理降温下来，叶沉舟憋着一股气走到浴室的水池边，望着镜面中肿胀着半边脸的自己。

　　在所有玩家进入桃花源的那一刻，生前所有受过的伤或是任何生理上的残缺都会被治愈。他原本缺失的左眼早已被补上，不仅留下了一颗暗红色的眼珠，还被赋予了超越常人的视力能力。

　　瞎眼被补上，那么盖过将近半张脸的疤痕难道不会被修复吗？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谢落右眼下的花瓣形印记，还有他们为各自定下的花纹符号，甚至是他的那把枪上的花纹，曾经的许诺又在耳边响起。

　　“你脸上的伤也好了，但是总是靠创口贴遮住也不太好。等你彻底长大了，要不要去纹个身？就纹一个桃花形状的？”

　　不禁自嘲地笑出声，叶沉舟看向镜子里略显疲惫的自己。

　　现在想来，他曾经以为枪上的复杂花纹竟然就是谢落亲手刻上去的。它不止代表了自己逝去战友的亡魂，还有一个承诺却没有实现的诺言，更是象征了他本人。
　　只是曾经的涂鸦也被修补，成为了一个类似于咒文的图案，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提醒着他，一切都远未结束。

　　如今这么多的巧合全都加在一起，他怎么可能还能保持理性，欺骗自己。

　　那个曾经和他生活了整整一年、朝夕相处的人就是谢落，不是凭空捏造出的人物，也不是副本为了欺骗他感情刻意创造的NPC，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可是谢落为什么又会成为桃花源的NPC，谢落还记得曾经的事情吗？
　　他们玩家的记忆又为何可以如此轻易地被篡改？
　　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又是什么情况？

　　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

　　叶沉舟没有想到随着副本的推进，他调查得越深入反而出现越多的问题。

　　到现在为止，或许他得出的唯一一个准确而又显而易见的结论就是：这个世界非常复杂，背后的力量可能远超他们的认知。

　　忽然感到手指上传来一阵振动，他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戒指型的通讯器收到了新的消息。

　　那条消息似乎很长，振动了许久还未停下。叶沉舟想要去查看一下消息，可是却在触碰上去的那一刻，差点将通讯器幻视成当年谢落画在他手指上的戒指涂鸦。

　　“这都什么跟什么……”
　　抬起手望向手背上反着光亮的戒指，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那些幻觉抛在脑后，随后点开了通讯器，任凭光屏打在面前的镜子上。

　　「副本名称：……」
　　「副本名……」
　　「副本……」

　　通知仿佛是现场打出来般一字一句地呈现在他面前，却又在显示名称的那一刻被一一删除，最后只留下空白的界面还有乱码。

　　这一瞬间，叶沉舟差点以为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可是当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界面上的文字又重新出现。

　　所有的前缀都保留在其中，只是后方副本相关的信息在飞速变化，所有的文字交替出现产生黑色的重影，却始终没有筛选出需要显示的那一个。

　　而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的存款也在不停变动，即使他退出副本结算界面、去查询余额的时候也是如此。

　　整个系统就像是被黑客黑过一样，出现了难以修复的问题。这几乎意味着他上一个副本白白荒废了那么长的时间，也难以知道自己莫名进入副本的原因。

　　或许这一切的答案只有亲自联系谢落才可以知道，即使他得到的答案可能都只是一堆被消音的话语。

　　想到这里，叶沉舟拿出自己先前使用的护目镜。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上面应该会有一个显示谢落位置的红点。

　　果不其然，戴上眼镜后，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颗有节奏闪烁的点，只不过现在的点变成了黄色。

　　“桃木有驱邪赈灾的效用，如果你们以后找不到路的话，或许可以用到它。”

　　过去的话语再次浮现在耳边，叶沉舟恍惚间在镜面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的倒影。那个倒影戴着过去的他常用的透明护目镜，朝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滑稽又可笑的鬼脸。

　　被惊到的他猛地出拳砸向镜面，可是钻心的疼痛之后，那道幻影转瞬即逝，徒留下破碎的镜面还有渗出血流的手。被镜面四分五裂的影像在告诉他，他没有做梦，他真的回到了桃花源中，刚才他只是过于紧张出现了幻觉而已。

　　但是他何尝能够不紧张？

　　过去他救助过的女孩说出的指向性如此强烈的话语，好像一个预言，预示着他未来就是会来到桃花源，在副本中获得桃木珠的道具，然后又无比巧合地在黑市上买到那条红绳，会把桃木珠绑在红绳之上，最后送给谢落，并且通过他自己的护目镜完美地定位到谢落的位置。

　　一双无形的眼睛好像从始至终都在盯着他，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还会偶尔赏赐他一些小道具，为斗虫游戏增加一些乐趣。

　　而追本溯源，桃木珠是他在阴阳相隔的副本中获得的。
　　那里有两个分裂且性格迥异的谢落，同样也有一个坐在轮椅上不求回报为他提供帮助的老太太。

　　想到当时老太太直接送给他副本线索的行为，叶沉舟忽然觉得一切都对上了，即使那个可能对他来说实在是离谱。

　　曾经微小的善意得到了回报，时代变迁，现实中的小女孩变成了副本中的老太太，那么谢落也有可能变成NPC变成BOSS……

　　真真假假，或实或虚，一层套一层，现实世界紧接而来的是桃花源的世界。
　　在桃花源他以为现实世界是真的，那么他又如何能保证原先以为的现实世界是真的，而不是通过副本制造出来的假象？

　　都说庄周梦蝶，那么到底是自己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自己。

　　他所经历的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只要他梦醒，所有的假面都会被揭开，真正现实中的他或许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白鼠，专门供人实验观赏。
　　或许他经历的所有不过都是他人为了考验他，人为制造出来的罢了。

　　深吸了一口气，叶沉舟烦躁地在镜子前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试图让它们看起来整齐一些，顺便让飞速思考的大脑稍微冷静下来，恰好这时季之韵打来了电话。

　　“你这几天为什么一直都在副本里？怎么又偷偷进副本了？你知不知道我们联系不上你都很担心，连副本都不敢随意进了？”

　　刚一接通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叶沉舟本就烦躁得不行，更是没有第一时间回话，任凭季之韵在电话那头抱怨。

　　“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怎么不说话啊，哎呀急死我了……”

　　“你冷静下，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你让他怎么回答？”这句一听便是方淑瑶在边上说的。

　　“可是我真的挺急的，你看大家不是都挺着急的。”季之韵听上去居然略显委屈。

　　听到两人打趣，叶沉舟不禁笑出了声，暴躁的情绪也逐渐稳定。
　　他回忆里还略显稚嫩的季之韵渐渐被现在成熟而且学着他染红发的人替代，不过始终没变的大概就只有季之韵本人老实的性格还有他们之间坚韧的友谊了。

　　“不是，这个人还在笑。”季之韵显然更加生气了，“你觉得很好笑是不是！”

　　这大概是好脾气的季之韵头一次发火，不过不管怎样，他都必须把状态调整回来。

　　“如果我说我不是故意进副本的呢？”他突然反问。

　　那头果然陷入沉默，良久之后才传来齐紫兰冷淡的质疑。

　　“你最好说清楚。”

　　“上一个副本我得到了很多线索，等我马上去驻地跟你们说。”叶沉舟快速回答，“现在我还要处理一个很紧急的问题，等我解决了会立即过来，你们别着急。”

　　“好。”
　　电话挂断。

　　叶沉舟没有着急关闭光屏，反而在好友列表中找到了谢落。望着对方名字后面熟悉的马赛克状态栏，他毫不犹豫地直接拨通电话。

　　然而几声过后，无人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