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32、背叛

　　叶沉舟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然照射进大厅，而谢落却不在房间内。他揉着发胀的脑袋起床，简直比喝醉了还要迷糊。

　　就在他洗漱完毕准备出去找人时，谢落恰好带着一袋食材走了进来。
　　他想要开口询问谢落昨天到底怎么回事，又担心对方喝醉了把什么都忘记，还想要问他早上是怎么过的，可是根本开不了口。

　　谢落似乎无视了房间里多余的人，自顾自地拿出切菜板和盆就开始备菜，又无比熟练地开火炒菜，让叶沉舟根本插不上一句话。
　　然后一盘糖醋排骨、西红柿炒鸡蛋配着花生米还有鸡蛋汤便被摆在他的面前，厨艺看上去比他自己的高到不知道哪去了。

　　只不过面对这样有荤有素营养搭配的午饭，桌面上安静得只有吃饭时的咀嚼声。叶沉舟其实很想夸谢落的手艺好，可是谢落连头都没有抬过，只顾埋头朝嘴里塞饭，甚至在吃到明显把盐撒多了的西红柿时也面不改色地吃了进去。

　　叶沉舟望着谢落这副模样，忽然觉得谢落可能不是为了跟他怄气才在他面前展示厨艺，或者故意做得难吃让他憋屈的，而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自己已经释然了，会自己照顾自己，他可以放心地离开这里……

　　“下午我要出去一趟，你要不要一起过来？”
　　终于，在洗好碗的最后一刻，叶沉舟还是忍不住问道。
　　这是他近期第一次在出行时邀请谢落，以往他都是一个人默默地离开，又不定时地回来。

　　谢落转身看向他，从那双幽黑的眼睛里，叶沉舟看不出任何波澜起伏，也琢磨不出对方此刻的心情。可是谢落还是点了点头，跟他先绕路去了后方的秘密基地后，才正式坐上越野车去往未知的目的地。

　　桃树的长势依旧很好，只用了短短一年便长得比后山任何一棵树还高，想必只要到了来年开春之时，它就会开花结果，说不定还能尝一尝亲手种出来的桃子。
　　只可惜他是看不到也吃不到了，叶沉舟心想。

　　“你不问我是要去哪里吗？”他没由来地朝副驾驶上的谢落问道。

　　谢落正皱眉闭目养神，闻言睁开了眼睛，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叶沉舟恰好拐过一道小弯，没有注意到谢落的动作，却注意到自己握住方向盘的手指上有一圈黑色的不明物体。
　　他趁等红灯的时候仔细看了一眼手指，却发现这只是用记号笔画上去的图案罢了。

　　只不过图案长得有点像他以前给谢落科普过的订婚戒指，而且恰好画在了无名指的地方。

　　他在心里笑了笑，面上则继续维持开车的动作，看上去神色淡然。

　　他目前无法回应这份感情，也没有办法去回应，留着给孩子当一个念想算了。

　　路线还在缓缓推进，心绪不宁的司机最终把越野车停在了一座矮山前。

　　山上是一座墓园。

　　新年的第一天，天气有点阴沉，灰白的墓碑几乎和环境融为一体。叶沉舟带着谢落在墓园中间绕了几圈，最后才停在了一座墓碑前。

　　“这么多年没有过来了，差点忘记在哪里了。”他蹲下来吹了吹上方的灰尘，露出其下若隐若现的墓志铭还有照片。

　　“这是你的母亲？”谢落站在他的身后，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嗯。”一向洁癖的叶沉舟此刻好像完全不在乎迎面飘来的灰尘，“今天没事顺路来看看。”

　　墓碑上的照片是一位打扮朴素正捧着一本书的年轻貌美的女性，拍照的角度自下而上，似乎是偶然间偷拍的。但是下方的文字却只写了冰冷的“叶某某”三字以及生卒年，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我的母亲从小同样生活在很贫困的地方，曾经和当地人一样，有一个读书的梦想。”叶沉舟对着那张酷似他的照片自嘲地笑了笑，“只可惜，她也和普罗大众一样，想要不费吹灰之力便一步登天，然后她就碰到了那个长得很帅又多金的男人，从此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这些都是她在没疯的时候和我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呢？说来也可笑，这下面埋的只是我的一小截头发。我甚至连她的衣冠冢都没有能力建成，只能在离她家乡那么远的地方为她立一块碑。”叶沉舟站起身，“不过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把自己埋进去应该也勉强可以凑个数了。”

　　谢落见叶沉舟过来，朝边上让了让，可是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好像在无声质问。

　　比如说为什么特地挑今天过来扫墓，以往清明节的时候都没有来这里，难道以后都没有机会来这里了吗？
　　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头发埋进去，又做出这样不吉利的事情？
　　还有你到底在想什么？

　　叶沉舟好像没有看到谢落，只是扫了一圈墓地整体的环境，忽然笑着指向某个树下的空地。
　　“那个位置其实挺不错的，以后可以来这里。”

　　说完后他又静静地眺望了一会远方，凝视着阴暗天空下的矮山。直到那片阴云飘走，露出下方惨白的圆日时，他才迈步走向墓园的出口，没有管谢落能不能跟上。
　　“走吧，回去之后我还有一点事情。过年了你也好好放松一下，别看那些课外书了。”

　　……

　　那一天这个骗子再也没有回来，迎接谢落的只有一纸特殊学校的邀请函。

　　……

　　时间的齿轮在飞快旋转，无数个数不清的春秋之后，温暖的南方头一次降下一场千年难见的大雪。积雪覆盖的破旧大楼内，叶沉舟从大衣的内部口袋里再一次拿出那张早就被他摸得泛黄的小纸片，从中汲取少许热量。

　　这是他离开基地后在衣服口袋里找到的小纸片。上面独有的太阳小船符号还有那个落款明显表明纸条是谢落在那天趁他熟睡的时候偷偷塞进来的，就像那道画在他手指上的小戒指一样，代表了一场双方都心知肚明却又无疾而终的感情。

　　不过这一切都要在今天画上句号。

　　他无比顺利地混入那个小组织之中，并且一路卧底到最高层，即将在这里迎接最后的考验。
　　所有的证据他早就收集完毕而且秘密递交回基地之中，现在所有的队友都埋伏在楼栋四周，只等周铏本人出现将他现场抓获，终结所有的罪恶。

　　而所有的事情也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发展。
　　周铏按照每年的惯例亲自回到这里检验工厂的运营流水线，却没有料到内部出现了内鬼，在暴露自己的那一瞬间便被一枪命中要害，失去行动能力。
　　而后枪火交战之间，蜂拥而上的自卫队成员彻底剿灭了整个制造工厂，又找到了周铏买卖人口制造成瘾饮料的证据，当场活捉这位叱咤多年的boss。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周铏被交给更高层的护卫队处理，由法院给予他应有的判罚，而叶沉舟本人则结束了长达六年之久的卧底生涯，回到阔别已久的基地之中。

　　庆祝新年的烟花再次炸响，欢腾的电视节目上除了表演的节目外，还多了一条插播的新闻：周铏以及相关人员被判死刑，其余的人也都通通入狱。

　　所有的事情都在朝最好的方向发展。

　　叶沉舟在基地内同众人欢庆，头一次毫无顾忌地喝酒。他看见立了头功的季之韵放肆地举着鸡腿当麦克风学着节目里的人大喊大叫，廖皓思一只脚踩着椅子另一只踩着桌子举着酒瓶到处泼洒着酒液，放松下来的众人头一次没有任何顾忌地放纵着自己……

　　而在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他回头见到了最想看到的那个人。

　　“哥哥！”

　　远不再稚嫩的声音传来，一直到被那个身高接近自己的人抱住的那一瞬间，叶沉舟才恍然察觉时间飞逝，谢落早就真正长大，并且按照他安排的那样完成了学业。

　　欣喜若狂之下，他习惯性地想要揉一揉曾经柔软的头发，却惊讶地发现谢落早就换了一个新的发型，剪去了长发留下一头烫得卷曲的短发，脸也彻底脱离了过往的幼态，真正长成了一个男人。

　　“你……”他笑着开口想要好生感慨一番，可是笑容却在下一秒凝滞在脸上。

　　“大哥好！”一名陌生的女孩紧跟着谢落走进来，向他打招呼，“我是谢落的女朋友……”

　　叶沉舟不知道这一晚之后的庆祝活动他是怎样度过的，他只记得谢落完全脱去了过去的稚气，熟练地混在人群之中和队友们打成一片，又和自己的“女朋友”谈天说地，好像完全把他当成了空气。

　　他隐约记得那个女孩长得挺好看的，可是细想起来时，却总觉得那张脸被一团迷雾笼罩，仿佛披了一层马赛克般，让他怎么都想不起来。
　　而且越是在餐厅内部看着他人载歌载舞的样子，他的心就愈发烦躁。

　　明明他完成了复仇大计，可是自己却莫名地没有实感；明明谢落也按照他设想的那样没有过分纠缠于他的离开，不仅完成了学业恢复正常的人生，甚至还找到了可以托付的另一半，他也不用再去担心一直担心的那个不可言说的问题。

　　现实就是如此，他应该感到开心才对，可是一切都完成了，他又该何去何从？

　　叶沉舟望着手中的酒杯，那里盛放的早就不再是什么落英，而是正常的红酒，他也不需要再去担心里面的饮料是否有问题。而透过酒杯，他看到的是众人仍旧在庆祝的扭曲模样。
　　高昂沸腾，似乎永不停歇。

　　默默放下酒杯，他独自离开食堂走到户外。人生头一次看到雪花的他并没有对地面上全是脚印的雪地感到多少兴趣，而是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绕过宿舍楼，走回原先的秘密基地之中。

　　和他设想的不太相同，这片荒地仍旧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被飞快改造的基地遗忘，再加上漫天的皑皑白雪，空地看起来更加萧条了。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里，避开其中潜藏的石子来到最边缘的区域，可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顿住了。

　　那棵长势喜人的桃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滑如镜面般的湖面。

　　湖的四周堆积着厚厚的雪块，可是这块湖就像是一面从空中落入雪地里的镜子，硬生生压开本该完好的雪堆，形成一块圆柱形的空间，让湖面没有沾染到一片雪花。如果不是他走近看的话，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一突兀的变化。
　　心中没有一点伤感，诡异的感觉反而愈发强烈，叶沉舟走到湖边，在水中看到了自己清晰无比的倒影。

　　经过数年的沉淀，他早已不再像当年那样年轻气盛，即使自己的年纪也没有多大。
　　他留着最简单的平头，他的脸变得更加黝黑，嘴角的胡茬还没来得及处理，眼角的细纹渐渐显现，可是眼神依旧神采奕奕，就像是于高空中俯瞰众生的猎鹰……

　　叶沉舟沉默了一瞬，静静地凝视着倒映于湖面的眼睛。

　　他忽然感到它们是如此的陌生。

　　可是这一切都是他想得到的，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到底在怀疑什么？

　　视野里那双瞳孔颤抖起来，湖面突然掀起波澜，扰动的水流不断凝聚，势头愈发旺盛，彻底撕毁他完好的模样。

　　“砰”的一声，远处烟花炸响，又转瞬即逝。
　　湖面逐渐归于平静。

　　叶沉舟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这是一个左眼眶空洞、失去了一颗眼球只留下没有任何掩盖的眼眶的自己。
　　一个憔悴不堪、瘦得脱相的自己。
　　一个形容枯槁、势头颓废的自己。

　　然而当他对上唯一留下的右眼时，那颗眼睛忽然闪烁起异样的光芒，无声地告诉他：他还没有放弃，表面的一时妥协根本不会动摇他的根基。

　　奇怪了，他为什么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这句话？这不是他卧底时总是告诉自己的话吗？

　　那张干枯的嘴唇蠕动，与此同时内心的声音一并响起。

　　“叶沉舟，你对这个结局满意吗？”

　　什么结局？

　　“皆大欢喜，没有一个人受伤，也没有一个人死亡。大家都好好的，就这样过下去多好……”

　　对，这样的结局的确很美好。

　　“那就这样继续下去吧，好好享受这里的一切，不要再留念过去了……”

　　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就在这里和另一个你说再见吧，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水中倒映的脸开始扭曲变形，渐渐消散。

　　“慢着！”叶沉舟大喊，“我拒绝！”

　　他想起来了。
　　这都是假的，他所处的地方，根本不是现实世界。

　　什么顺利卧底，什么成功判刑，什么一切平和……

　　全都是假的，在他兀自离开的那一刻，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副本为他创造出来的虚幻世界。

　　为了卧底，他亲手废掉了自己的眼睛，那一刻血肉相连的痛苦会随着时间逐渐消磨，但是空洞的眼眶是不会消失的证据。
　　而且直到最后，直到他穿越进桃花源中，他也没有复仇成功。

　　多么可笑又可悲，他在现实世界中没有完成的事业，竟然在副本里完成了，而且还是毫无逻辑地、毫无实际体验地。

　　如果不是突然消失的桃树，不是突兀留存的水面，不是行事有违常理的谢落，他根本不可能彻底清醒过来，只会把副本发生的一切当作现实，永远留在副本世界之中……

　　周围的环境开始扭曲，他听见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

　　“叶沉舟，你不能回去！”
　　“我们好不容易都活了下来，你又要害死我们吗！”
　　“你这个自私自利的怪物，我们可是因为你全都死去了！”

　　叶沉舟捂住脸痛苦地抬起头来，脸上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以季之韵为首的人突然闪现到他的面前，带着扭曲的面目无比痛恨地指责他，完全不复往常和善的模样。而那个成熟的谢落也夹杂在其中，朝他奋力地嘶吼，竟然发出怪物般的吼叫声。

　　面对着这些不成人形的熟人，叶沉舟知道他们都是假的，都不过是副本为了留住他的最后手段而已。可是它们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离开了副本之后，那些被他害死的队友依旧不会复活，留在这里他还可以自欺欺人……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动摇，扭曲的环境渐渐恢复正常，而刺耳的嘶吼也渐渐悦耳起来。

　　暴雨夹杂着大雪从空中无情落下，叶沉舟望着一个个鲜活的熟面孔，眼中饱含着激烈而又复杂的情感。

　　“抱歉，我要回去了。”
　　脸上被水浸湿，他仰起头任凭雨水汇集进自己空洞的眼眶之中，用最后的机会感受了一下桃花源里不会存在的寒风，勾起嘴角微笑着拒绝所有人的挽留。

　　视野模糊间，他好像在脑海里清楚地看见了副本结束的提示界面，以及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一个成熟又陌生的人，而是一个和他离开时几乎别无二样的人。

　　他不知道谢落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没有任何变化，又为什么会成为NPC，更不敢去细猜其中的原因。

　　“阿晨哥哥，我们回头见……”冷淡不再激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又随着提示界面的消失而渐渐消散。

　　好，我们回头再见。
　　这一次，我不会再一言不发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