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31、接触

　　谢落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对着还剩下几只水饺的碗发呆。

　　时间过得飞快，又是一年冬至。
　　这本该是他和叶沉舟定下的生日，可是那个人并不在这里。

　　他们每天仍然过着几乎相同的生活，但是他很开心，享受着平静而又安逸的可以预见的日子。
　　然而就在最近几天，这样的日子突然被猝不及防地打破了。

　　叶沉舟最近开始频繁出入李成齐的办公室，而且经常一训练就是整整一天，从早到晚连宿舍都不会回来，而且还会给他布置一些做不完的课业任务，让他忙着做作业根本顾不上去想其他的事情。

　　我早就不是一年前的自己了，谢落这么想道，不会因为没有和叶沉舟一直黏在一起而伤心，我也可以独立生活……

　　他吃下最后一只水饺，越嚼越觉得索然无味。

　　他还是骗不了自己。
　　叶沉舟有再忙再重要的事情他都可以理解，可是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把自己的头发全部剃掉？为什么那个洁癖到把所有墙缝都要打扫干净的人最近连胡子都没有刮过？

　　有什么事情是只有那样才可以做的吗？

　　谢落想不通，他也不敢去想那个直觉告诉他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为叶沉舟没有给他庆祝生日而生气，还是该去质疑叶沉舟瞒着他的所作所为，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有点伤心，而且他也不愿意再像个小孩一样和对方哭诉，他更想体谅一下对方。

　　毕竟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已经长大一岁了。

　　所以在叶沉舟凌晨回到宿舍的时候，他也没有生气，而是继续装睡，作出一副自己很自觉的模样。即使在第二天醒来时，他也乖乖的没有耽误叶沉舟一下，继续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

　　“抱歉，我现在实在是有急事。等以后不忙了，一定，一定会给你补上的……”

　　谢落一直记着这句话，直到新年前夕，所有的人又重新聚集在一起过节。

　　烟花还是那个烟花，食物还是一样的食物，只是那个人一直到聚餐结束才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们给他吃了什么？”

　　头脑晕眩间，他听见叶沉舟带着怒气的声音。

　　“我给他倒了白开水啊，而且这里也没有鱼……”季之韵有些委屈地看向气势汹汹的叶沉舟。

　　叶沉舟吸了口气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他拿起谢落面前的玻璃杯，气得把剩下的液体一口气仰头喝下。末了他把空杯子递到季之韵鼻子边，上面的酒气冲得季之韵直皱眉。

　　“这死孩子。”他看了一眼谢落，又找到了藏在桌脚边的空酒瓶，“他自己偷偷倒了酒喝。”

　　“这……”季之韵也没有想到谢落会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翻到酒瓶子，一时间愣住说不出话来。

　　“算了不怪你们，是我最近实在是太疏忽了。你们继续吃，我带他先回去休息。”叶沉舟把不省人事的谢落一把抱起，跟其他人打了个招呼便带着人往宿舍走去。

　　离开喧嚣的食堂，外面同样也不清净。除夕夜各家各户热闹非凡，烟花自地平线升起，与圆月比肩，最后在夜空中炸响，爆出绚烂的点点线光。
　　只有走到宿舍走廊前，在空无一人的宿舍楼里听着脚步的回音时，叶沉舟才想起来那些喜庆此时都与他无关。

　　去年的他觉得烟花绚丽好看，而今的他才意识到烟花其实是易逝且吵闹的，美好的时光永远如此短暂。

　　“线人发来消息，在南部四区找到了线索。他们的手法和我们这里接近，只不过负责运输的人变成了出租车司机还有路人。”

　　就在一个月以前，李成齐告诉了他最新的情报，这是以往从来没有发现过的关键线索。

　　“因为有了我们这里的案例，他们换了一个调查方向，这才找到突破口。那里刚开始扩张，防备不严格，我们的线人已经潜入进去。”

　　“具体在什么地方？”
　　他记得他当时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可是李成齐似乎完全不领情。

　　“我告诉你，你自己一个人去送死？你觉得他们不会认出你这个曾经叛逃的私生子？”

　　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办法，这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摆在他面前而且如此清晰的线索。他和李成齐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但是他不记得自己具体说了什么，只知道当李成齐同意的时候，那支锋利的钢笔尖已经在他的脖子上戳出了血痕。

　　“周氏集团的总裁前两天才在五区现身，参加了新企业的剪彩仪式，四区就发现了线索。你不觉得这实在是太过于巧合了……”李成齐试图最后劝说，可是在看到叶沉舟那誓死如归的表情后终于还是说不出任何劝说的话语。

　　他比谁都清楚叶沉舟一路走来经历过的一切。

　　“那个组织据说叫‘愚人’，但是我们不清楚具体的名字。可能是指食物的‘鱼’，也可能是形容人的‘愚’，当然还有可能是钓鱼相关的那个‘渔人’。”李成齐叹了口气，还是败给了叶沉舟坚毅的眼神，只能继续解释，“武陵县最东边的海岸，一个月以后招人，具体的线索我之后会告诉你。”

　　那一刻叶沉舟忽然有了一种多年夙愿达成的激动，心跳在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大脑的温度也在飞速飙升。他既兴奋而又悲恸，因为往后等待他的结局只有两个。

　　复仇成功活下去，或者失败惨死。

　　“哥……”

　　耳边一声嗫喏把他从无尽的回忆中拉出，叶沉舟颠了颠手臂把快掉下去的谢落向上抬了少许。
　　喝多了的人毫无自觉，只是本能般地用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把醉醺醺的头依偎在他的肩颈之间。温热带着一丝酒气的呼吸吐露在他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弄得他心痒痒的。

　　这可能是他唯一一个放不下的人。

　　“你过敏反应很严重，我不是不让你乱吃东西的？”他对着怀里不省人事的人说道，也不管谢落能不能听见，“我马上就要走了，你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吗？”

　　驻足在楼道间，外面的冷风似乎让谢落清醒了一些。

　　“你要去哪里？”谢落抬起头仰着上半身，露出喝得一片绯红的脸。

　　“一个不算太远的地方吧。”叶沉舟淡淡地回道。

　　“你要去多久？”

　　“如果顺利的话，不会很久的。”

　　“那要是不顺利的话……”
　　谢落忽然挣扎起来，硬是从叶沉舟的怀抱里挣脱开，要不是叶沉舟眼疾手快把他搂住，他整个人怕是要滚到地上。

　　“你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
　　叶沉舟把谢落扶着站起靠在自己怀前，心中突然感慨良多。

　　一年过去，营养补充充足的谢落长高了很多很多，全然没有之前瘦弱的模样，有时候在训练的时候甚至能把他都打趴下。

　　“我很开心。”他望着天空中明亮的月亮淡淡地说道，“这一年我们虽然有时候会吵架会闹矛盾，但是我真的很开心。这是我这辈子过的最开心的一年，或许以后不开心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这段时光，让我不至于很……”

　　“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谢落忽然推开他奋力喊道。

　　“我……”他想解释。

　　“你要走了，你要走了……”谢落摇摇晃晃地站在他面前，低着头说话都带上了哭腔，“你在骗我……”

　　叶沉舟此刻竟然也想跟着一起哭。
　　他也委屈过，也受过伤，可是他不能哭，哭就是脆弱的表现，会被淘汰，会死掉。
　　但是他忍了半辈子，他不能半途而废。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谢落开始低声啜泣，“你个骗子……”

　　叶沉舟知道自己不可能改变已经作出的选择，不过他此刻更加不忍心谢落在他面前哭泣。
　　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拉回来的孩子。

　　“我不走了，好不好。”他赶紧抱住前面的小泪人，扶着对方的脸小心地擦拭上面不断溢出的泪水，“我答应你的。”

　　“那你走不走了？”

　　“不走了。”他只能暂时稳住谢落的情绪。

　　“真的不走了。”

　　“嗯。”

　　“阿晨哥哥……”

　　“我在这里。”

　　“我喜欢你。”谢落忽然笑了起来，可是看上去只是哭中带笑，一点没有开心的样子。

　　叶沉舟勉强扯了扯嘴角，想要回一个笑容，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我也喜欢你。”他最后能想到的只有这一个答案。

　　反正没有多久他就要走了，说的话再不负责都不会有人找他麻烦了。

　　所幸现在不太清醒的谢落根本察觉不出他在说什么，听到这句话后又像个孩子似的扑过来，贴着他的身体小猫似的来回蹭。

　　“落落。”叶沉舟轻声喊他。

　　“嗯？”

　　“我替你找了一个很好的学校，答应我，年后就去那里上学，好不好？”

　　这是他能为谢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或许也是他在希望从谢落身上弥补自己曾经缺失、并且永远不可能再拿回来的正常生活。

　　“哼……”
　　然后谢落好像故意没听到这句话似的，呜咽了一声后竟然倒在他身上，呼吸均匀像是睡了过去。

　　叶沉舟无奈地想要再次抱起谢落将人带回房间好好休息，可是在他俯身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推到楼道边的墙壁上。
　　他其实可以轻松反制谢落的，但是望着那双醉意朦胧饱含泪水的眼睛，他终究没敢用力，只好放任醉鬼揪着他的衣领，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怎么……”他刚想要开口问，可是下一秒谢落却揪着他的衣领把他甩到最下方的台阶处，而自己则几步跨上更高的台阶，让两人视线平齐。

　　然后发生了他根本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嘴唇相触的一瞬间，时间仿佛凝滞。

　　叶沉舟感觉自己脑海中用来思考的那一根弦彻底断开，竟然僵在原地没有丝毫反抗的动作。而谢落却借着酒劲笨拙地近乎啃食般吮吸着他的嘴唇，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戾还有怒意，将酒气顺着接触的嘴唇渡过来。柔软的触感让他想到以前吃过的酒心棉花糖，又苦又涩，却引人沉醉。

　　直到一颗犬齿咬在叶沉舟的嘴唇边，渗出淡淡的血腥味。

　　叶沉舟如梦初醒，猛地推开面前的人，却又怕对方摔倒在台阶上，只能赶紧扶起谢落强行把人搂着放下楼梯。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盯着靠在墙边歪歪扭扭的人质问。

　　谢落似乎酒醒了一大半，但又像是没有清醒，只是低头嘟囔着：“我不是小孩子，那些小孩还在喊妈妈的时候我就已经浸泡在酒池肉林里，被那群重欲的人同化了。我什么道理都懂，什么都见识过了……”

　　“你以为你比别的孩子更懂？”叶沉舟的语气强硬，“可是你在我眼里永远比我小五岁，我只会把你当弟弟，你在想什么？”

　　“我……”谢落吸了一下鼻子，想要回答他的话，可是却忽然仰头靠在墙面，张着嘴吐不出一个字，只有气体出没有气体进入，连身体都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叶沉舟心想不妙，立刻冲过去抱着人跑回宿舍。
　　他一时血气上涌，只想着拒绝谢落的爱意，根本没有顾及到对方的情绪。一年的时间很长也很短，他只记得谢落那副坚强到足以掩盖内心恐惧的屏障，却忘记了谢落先前只是一个脆弱到没有任何安全感也没有任何求生欲念的孩子。

　　谢落不会再去害怕打火机、害怕与人共处、害怕记错路线，那只是因为他替代了那些角色，成为了对方心里足以掩盖一切恐惧的坚实壁垒。

　　现在造假的纸糊壁垒彻底倒塌，露出了冷漠而又绝情的内里，创伤性后遗症的症状又一次体现出来，甚至比以往更加强烈。

　　叶沉舟满脸凝重地看向昏睡在床上的谢落，乌黑发亮的发丝之下，掩盖着的是陈年难愈的伤疤。开心的日子过久了，他竟然习惯了这道疤痕，大意到只关注谢落成长的部分。

　　其实，以他的性格还有对谢落的了解，他本不应该把事情处理得这样糟糕，但是他同样根本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或许他们但凡年龄相仿，但凡没有周家的存在，但凡可以好好的生活……
　　都不会发生刚才的事情。

　　只是现在再怎么反思都无济于事，叶沉舟把稳定下来睡熟的谢落安置好后，也没有心情再去休息，干脆出门打算去秘密基地那里散心。

　　然而他出门恰好碰见了季之韵。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有些疑惑。

　　“没，没什么。”季之韵递过来一袋塑料打包盒，“我们就是想着你晚上可能没有吃东西，所以给你送一点过来。”

　　“哦。”叶沉舟接过塑料袋，只是神色淡淡地没有心思再去作出一副笑脸来。

　　“那个…… 哥，新年快乐。”

　　“你也是，新年快乐。”

　　“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你可以……”季之韵思考了一会，转而改口，“算了，没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记得吃饭啊。”
　　然而叶沉舟还没回应，他便转身离开了宿舍。

　　叶沉舟拿起这些已经彻底凉透的食物，扯了扯嘴角想要努力让自己笑出来，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冬天确实挺冷的，要不然这些才盛好的食物怎么会凉得这么快呢？